當我趕過去, 看清迎面攔住邱先生的人,以及他手裡出示的記者證時, 一下想起這是誰了。
準確說來,我只見過他兩次, 卻記住了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他叫江磊,一個資深的行業記者——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在我接觸過的記者中,只有他,到場不領紅包,對通稿置若罔聞, 仍一針見血在報道中寫出對我們的負面評價。那次惹惱穆彥, 一個電話打到報社副主編那裡,次日他們主任就和江磊一起來拜訪,即使當著穆彥和自己上司的面,這個江磊也一副黑臉。由於穆彥的不滿, 報社最終還是換了一個行業記者來跟進, 就是杜菡。
一晃這麼久,連杜菡都做了廣告部主任,卻在這時又見到江磊。
他早已不再跟進我們,可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卻當面攔住邱先生,問了一個要命的問題。
「貴公司在對外宣傳中,一向強調企業的社會責任感和誠信價值觀, 我再次請問,對於某些機構或人士,利用商業手段操縱輿論,妨礙媒體公正立場的行為,您有什麼看法?」
「操縱輿論?」邱先生松垂的眼瞼下,目光閃了閃,「比如呢,可以說詳細一點嗎?」
「比如賄賂媒體高層,壟斷廣告,壓制負面新聞,只許發布對自己有利和對競爭對手不利的消息,甚至通過高壓手段,干涉記者的正常採訪……」江磊一口氣說下來,咄咄逼人。
我聽得心驚,下意識看向程奕,在他臉上見到罕有的凝重不安。
邱先生若有所思地聽他說完,朝前略微傾身,溫和地說,「媒體的公正立場不應該被商業利益左右,這一點毋庸置疑。」
程奕皺眉,想要插話打斷,江磊卻已搶先發問,「那麼您認為貴公司是否存在這種行為?」
邱先生還沒有回答,蘇雯在旁出言解圍,語氣尖銳地說,「對不起,你這問題是毫無根據的揣測,我們沒有必要作出答覆。」
江磊依然盯著邱先生,手裡握著錄音筆,不緊不慢說,「我沒做任何揣測,只是提出問題,當然您可以拒絕回答,我作為一個記者,也有替公眾了解真相的責任。」
「江先生,你的問題很有意思,商業利益和媒體立場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站在企業的角度,我們更希望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保持良好的商業合作關係。本公司也一向遵循這個立場,是這樣嗎,alex?」邱先生笑容不減,轉頭看程奕,將話拋了給他。
「是的,我們歡迎媒體的關注。」程奕露出招牌式的誠懇笑容,伸出手,向江磊做自我介紹,「江先生,幸會!鄙姓程,程奕。」
江磊不得不與他握手,注意力被引到他身上。
越過程奕的肩膀,我看見和紀遠堯站在一起交談的胡局等人已望向這邊,注意到了這邊的異樣,紀遠堯卻像什麼都沒察覺,一徑留住胡局說話——這個狀況不能被外人知道,否則公司形象大損。在他攔住胡局的這點時間裡,我們必須馬上解決邱先生面對的尷尬。
程奕和江磊握手,是最好插話打斷的時機,但蘇雯在旁沒有反應,只一味戒備地盯著江磊,想引著邱先生自行離開——那樣真像狼狽而逃,太不好看了。
我一步站到程奕身邊,對江磊笑道,「江先生,好久不見。」
江磊看向我,勉強而冷淡地一笑。
「這位是我們新任副總,你和杜菡交接之前程總還沒有到任,今天是初次見面。但江先生已是老朋友了,與我們很早前就接觸過。」我將他介紹給程奕,「江先生的稿子非常漂亮,我很欽佩。」
程奕送上適時恭維,一時用禮貌堵住了江磊,迫使他臉上擠出敷衍的笑,目光卻疑惑地掃向我,不知有沒有認出我就是以前跟在穆彥身邊,在應酬的場合,總是拙於應對的那個小助理。
我熱情微笑,「程總現在分管營銷,到任這麼久,都忙於工作,沒來得及與媒體的朋友多交流。其實江先生感興趣的問題,也是我們最近在關注的事件。」
「你指的事件是什麼?」江磊毫不放鬆,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轉向程奕和邱先生。
「不道德的競爭手段。」程奕回答,「這正是個別商家最擅長的方式,不僅他們自己這樣做,更對外散布流言,讓外界聽到一些本公司的負面傳聞,盲目產生質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天我們會在展示會上發布重要消息,並對個別傳聞做出正面回應。現在涉及商業機密,暫時不便回答太多,還請諒解。」
這時候蘇雯及時插話。
「邱先生,您和胡局稍後還有安排,時間差不多,您看現在是不是可以出發了?」
紀遠堯陪著胡局也往這邊來了。
邱景國遠遠對胡局點頭笑,回頭向江磊道了聲,「不好意思,失陪了,江先生如果還有問題可以與我們宣傳負責人溝通。」
他將目光投向程奕與我。
紀遠堯過來,與蘇雯一起陪著邱先生離開,上了門前的車。
我這才鬆了口氣。
程奕仍與不甘心的江磊應付了半天,才得以脫身。
我們走出酒店,看見蘇雯在後面一輛車上等著,邱先生他們已乘前面車子走了。
程奕一上車便沉下臉,露出從未有過的嚴厲之色,「這記者是怎麼回事,你給徐青打電話,讓他半小時後給我答覆。」
我並沒有立刻給徐青打電話。
車到目的地,胡局領著邱先生一行去看新建投資項目,我走到外面,撥了杜菡的電話。
我必須心裡先有個數,再去告訴徐青——徐青知道了,就等於穆彥知道了,現在我最擔心的不是江磊為什麼來找我們麻煩,而是他說的那些事,到底和穆彥有多大關係。
如果江磊說的都是實情,那就可以解釋,企劃部那些莫名支出的費用,都花到了哪裡——打通媒體關節並不新鮮,用廣告份額交換新聞支持,是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只要在適當分寸之內,沒人會去捅破這層窗戶紙。
可要是超出了分寸,就變了味道,傳出去是絕對的醜聞。
賄賂媒體高層這種事,若被坐實了證據,更加嚴重。
江磊到底想幹什麼。
撥通杜菡電話,她聽我說了江磊的事,第一反應是推卸,說是江磊的個人行為,報社完全不知情。在我追問下,她才說出,之前江磊被調離,一直存著怨氣。最近我們和正信斗得烏煙瘴氣,不可否認對市場有負面影響。江磊就此寫了一系列評論文章,尖銳地指責這種惡性競爭,稿子卻全被主編斃了,對我們不利的消息一條也不準發。而見諸報上的,要麼是我們的軟稿,要麼是其他記者的吹捧文章。江磊為此多次和主任爭執,揚言要維護新聞尊嚴,曝光我們的黑幕。報社領導已習慣了這個「刺頭」,對他愛理不睬。
沒想到,江磊來真的。
如果今天邱先生或是誰,說了半句有漏洞的話,真不知如何收場。
就算是這樣,也讓我們十分狼狽,紀遠堯和程奕都是大丟面子。
杜菡向我道歉,承諾馬上處理此事,然而電話里語氣依然漫不經心,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個別人不懂事的樣子。
沈紅偉的事,加上之前的流言,我對這個女人已厭惡之極,只是不打算把個人喜惡帶入工作情緒。這時候,只好說,是她不識趣了。
「江磊是不是個人行為,這我不關心。」我對電話那端的杜菡笑了笑,「但恐怕今天的事,不會影響任何人對江磊的看法,只會影響到我們雙方合作的信任基礎。如果類似這樣的事情頻頻發生,我想,公司會重新考慮是否延簽下半年的廣告合約。」
「安小姐……」杜菡愣了愣,立刻換了語氣,連聲賠笑,「這真是抱歉,我的意思沒有表達清楚,江磊完全是道聽途說,也可能是出於個人情緒,我們的合作內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這一點請放心,今後的合作不會有任何問題,也絕不會再發生類似事件,對於江磊我們會嚴肅處理。」
她繼續巧舌如簧地表達誠摯與歉意。
我卻滿耳朵聽不見,只迴響著這一句,「我們的合作內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
江磊說的都是實情。
想到這個人,想到這個黑瘦男人執拗倔強的臉,我心悸。
是的,我怕這個人,準確地說,是怕這一類人——他們不合時宜,不向遊戲規則妥協,固執堅持著一點在外人看來或許可笑的職業操守,甚至理想,哪怕是和整個行業對抗,他們也豁得出去,敢於成為破壞者。像這樣的人,現在很少,但江磊不是唯一。
與其說怕,不如說是敬,我敬重這種人,只因自己沒有這樣的勇氣,早已成為遊戲規則的服從者。而穆彥,更是深陷其中,我已分不清他是規則的制定者,還是被規則所「制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