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景國乘次日中午的航班, 與amanda等返回香港。
與來時一樣,還是我同紀遠堯、程奕一起送他們到機場, 禮數周全。走時邱景國愉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道別。amanda給了我一個輕輕的禮節性擁抱,低聲說, 「辛苦了。」
她語氣很淡,就這平淡的三個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國在全體員工出席的會議上那番熱忱煽情的致謝,amanda真誠得太多。
緊跟著昨天展示會上精彩表現之後,邱景國又在晚上答謝團隊的餐會上大方收買人心,宣布給研發、企劃部門發放豐厚的團隊獎金,其他部門也不會只剩眼紅, 同時得到他許諾的獎勵——公司員工無論職別, 每人增加三天帶薪假期,由自己靈活安排,年內休完既可。
當時歡呼一片。
加薪、升職、休假,沒什麼能比這三樣好處更實際了, 想想我們這些人, 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時間謀殺在狹窄在格子間里,加個五百塊的薪就高興不已,打破頭升上半個職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撿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這是多容易滿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過這麼一點點。
自相爭鬥起來都是狼, 在老闆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國對我們是如此慷慨大方,對紀遠堯與穆彥卻是另一回事。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老范開車,我在副駕,紀遠堯與程奕偶爾在後面低聲交談,不像來時一樣談笑風生,我與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們都已知道了接下來的變故,實在沒有心情談笑,也無法像他們一樣不露聲色。
我的心情已經壞透了。
連老范問了句,「都過12點了,回去員工餐廳也趕不上趟,是不是找個地方先吃飯?」
我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煩。
紀遠堯說好,程奕便提議某處餐廳,兩人語氣神色平和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將臉轉向車窗外,我感覺快要透不過氣,有什麼東西悶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著神經。聽著紀遠堯與程奕不時交談一兩句,我沉默著,就算理智不停告訴我——沒錯,他應該平靜,應該以處變不驚的態度應對一切,尤其在程奕這人面前——可感情衝動下,我還是很想看到紀遠堯會表露一點情緒,一點憤怒,哪怕是一點點。
作為有血有肉的人,怎麼能夠這樣「波瀾不驚」。
我想看到他真實的情緒,那樣起碼能觸摸到一點點他的真實。
也許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來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難以接受的事。
就在離開前最後一次會議上,邱景國收起笑臉,終於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只是沒想到,事實遠比我預料的更壞。
邱景國有備而來,給紀遠堯準備的刀子不是一把,是兩把。
他首先發難的,不是企劃部挪用資金的問題,而是我以為早已經塵埃落定的br報告事件。
那份錯誤評估了市場風險,以至於帶來後續連串影響的報告,責任已經早被歸咎到br頭上,對方也被撤銷了合作,然而現在舊事重提,邱景國提出質疑——認為是我們內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場風險的報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總部,提早啟動項目,以使前期啟動資金更早劃撥下來。
至於划下來做什麼,只怕就是,往好處想毫無問題,往壞處想百口莫辯的事了。
隨同前來的財務官查過公司賬目,雖然我們的賬面做得全無漏洞,但從幾宗資金支出項的異常,還是能看出填補痕迹,瞞不過真正的內行。那幾項大多出在營銷經費,順著疑點摸下去,問號落在企劃部頭上。
江磊那一鬧,火上澆油,使邱景國多了一條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國手裡的質疑依據,這都不是真正讓我駭怕的。
前市場部主管馮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職被突然解僱,甚至沒有機會為自己申辯,我還記得他走時木然無措的樣子,卻不知道那天離開後,他還是寫了長長一封郵件給穆彥,表達自己的委屈和質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對他的誤解。
這種郵件,不該回,只該當做沒有收到。
可是穆彥回了。
那次裁員,穆彥本就難過內疚,以他重情義的脾氣,做不到那樣絕情。
在他回復馮海峰的時候,也絕對想不到,經自己之手發出的是一枚定時炸彈,會在日後給他帶來災難性後果——這郵件內容,都轉到了邱景國手裡。
儘管穆彥在郵件中措辭謹慎,還是透露出要命的一個訊息——馮海峰見過br之前準確無誤的報告初稿,之後收到正式報告,數據卻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質疑,穆彥卻肯定了修改後的報告,將他的質疑壓下。
這段尷尬的郵件內容暫時沒有公開,邱景國也沒有親自責問穆彥,只把這塊燒紅的炭塊丟給了紀遠堯,讓紀遠堯來追究此事,再給他,給董事會一個交代。
交代是穆彥有嚴重的瀆職行為,紀遠堯本人管理失誤,還是乾脆全部責任由紀遠堯來擔——無論哪一種,邱景國都能開心大笑。
誰又能想到,br事件已經過去那麼久,卻在現在爆發出最大的破壞力。就像一個看起來早已治好的創口,再次被挑開了,原來底下藏著從未見光的病患。而挑開的人,心懷叵測,根本不是為了治癒,是為了進一步撕裂。
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戰慄。
但在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冷意侵入骨頭,我戰慄了。
如果穆彥沒有蠢到自己把這種郵件發給公司總裁,就只能是馮海峰所為。
馮海峰已離開公司,又不可能給邱景國發私人郵件,郵件怎能轉到他手裡。
車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車,替我拉開車門。
薄霧瀰漫了一早晨,現在總算霧氣散開,露出几絲陽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臉上,健康的淺棕膚色被陽光一鍍,明朗照人。
我轉過臉,不想看見他的表情。
誰是最有可能接觸到馮海峰與邱景國兩頭的人、介入調查bp事件令他發現過什麼、這麼長時間以來的溫和誠懇是不是偽裝——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驅使著,以鴕鳥姿態避開。
不願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廳里環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風後臨窗的角落,一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不說話的飯總是吃得特別快,看他們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結賬。
「我來。」程奕站起來,是要私人埋單的意思。
紀遠堯默許了。
我也沒有話說。
老范跟著離開去洗手間,桌旁就剩我和紀遠堯。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著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還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蓀湯可以多喝一點。」他語聲溫和。
我搖頭。
他也不理會,拿過我的碗,親手盛上湯,穩穩放到我面前。
我無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沒有胃口,也不喜歡竹蓀這味道。
他微笑側首,耐心地說,「不要挑食。」
我拿起湯匙低頭一小口一小口開始喝,喝得緩慢而專心。
薄瓷湯匙碰到碗壁的聲音輕盈,傳人耳中,卻清晰得近乎銳利。
我擱下湯勺,「不喝了行嗎?」
他的聲音很低,「為什麼?」
這低柔語聲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礫大堤。
我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說了實話,「我很難過。」
靜默。
他沒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淵。
然後他將臉轉了過去,轉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瀾不興的語氣說,「我也是。」
我說不出話了。
直到他再轉回臉,我都說不出一句話,呆著,只是呆著。
承受壓力最多的人怎麼會不難過,再難過又怎麼能把情緒寫在臉上。
「總有解決的辦法,不會那麼壞。」
他說得很慢,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力量,令人不得不傾聽。
「而且……」他頓了頓,露出一點笑容,眼裡有銳利光芒,「現在還沒到下結論的時候。」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樣問,「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遊戲中資質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點小道行,遇到紀遠堯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該撐著職業化的畫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樣子,他笑得很開心。
我想把他這一刻溫柔開朗的笑容從臉上摘下來,夾進書頁里保存。
有了這句話,不必深究,沒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一定會保全穆彥與他的團隊,並保全好自己。
這山雨欲來的一切,整個公司並沒幾個人知道。
大家還都沉浸在亢奮中,士氣高昂,十分鼓舞。
對正信的反擊之戰旗開得勝,但離完勝還要等待一段時間的驗證。
只要我們不犯太蠢的錯,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難了。
當他們剽竊到手時,就沒給今天留下退路,這時施展百般手段來撇清,大造聲勢來遮掩,哪裡還來得及——怎麼辦,已經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輸不起,不召回就只有硬扛。
正信落在這個境地,不僅要感謝我們,還得感謝聞風而動的媒體。
穆彥養著的那些記者,派上了用場,該推波助瀾的時候他們一點不手軟,紛紛學習魯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輿論一邊倒。正信事到臨頭再來抱佛腳,搞危機公關,怎麼搞得過穆彥用糖衣炮彈的長期滲透。錢到用時方恨少,想用還用不到。
要說穆彥的手段光明嗎,未必。
有效嗎,當然。
從公司角度來說,穆彥是當之無愧的功臣,而邱景國卻想來個卸磨殺驢、借刀殺人,剛打敗對手就來對付自己人。這一切,還不能讓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讓營銷部門知道。
邱景國讓紀遠堯調查處理,還留下了一個程奕在他身邊。
穆彥現在是什麼感受,什麼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個照面,到現在還沒見到他的影子,聽說他給整個營銷團隊放了半天假,組織他們出去打籃球比賽了。
居然還有這個心情。
我坐在辦公室,看著外面難得的好陽光,心神恍惚。
手裡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見,我由心底里抗拒看見這人,想打電話問一聲算了……拿起電話,猶豫片刻,還是把情緒化的衝動死摁下去。
拿了文件,走到他辦公室門口,卻見孟綺在裡面。
他們在愉快交談著什麼,程奕邊說邊帶著手勢,孟綺笑得春風滿面。
看著這兩個得志的人,我無論如何心情好不起來。
程奕看見我了,笑著招呼,「安瀾,找我嗎?」
我微笑,進去將文件遞給他,詢問他對某事的意見。
孟綺站在一旁看著我們說話,沒有迴避的意思。
說完我準備離開,對她頷首一笑,卻聽程奕叫住我。
「孟綺的任命下來了,下周一向全公司發布,剛剛正在說,這周末大家聚會慶祝一下。」程奕笑著轉向孟綺說,「安瀾一定要參加,我自作主張幫你邀請了。」
「我還擔心邀請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總這句話再好不過了。」孟綺笑吟吟瞧著我。
除了恭喜,我還能說什麼。
回到自己座位,這裡沒有眾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時瓦解。
我不嫉妒憑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還是生氣,不知是對孟綺洋洋自得的態度,還是對程奕急於培植自己勢力的做法。
對程奕終於還是失望了。
我苦笑,將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就在這時,紀遠堯一邊接手機一邊從走廊過來,剛走過我座位,聽見摔文件的聲響,佇足看過來。
我尷尬地笑。
他掛了電話,走到我桌前低頭打量,「忙完了嗎?」
「差不多。」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時間,「今天提前下班。」
「下班?」
「對。」他笑,稍稍欠身,神秘地放低聲音,「然後去打籃球。」
我一愣,反應過來,「和營銷部打籃球?」
「剛給穆彥打電話,聽見他們玩得熱鬧,我也好久沒上場了,乾脆殺過去跟他們打一場。」紀遠堯說著就解開領帶,走回自己辦公室,在門口回頭說,「對了,把程奕也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