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的最後一個月, 繁重瑣碎工作壓得人喘不過氣。
穆彥的歸來,給人心浮動的營銷部門打了一強心針, 對整個公司也像是興奮劑。
他旋風橫掃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讓人嘆服——自周一回來,他讓部門全體加班, 持續三天高速運轉,將堆積未決的工作逐一清理解決,從一年下來的逐筆款項,到全年總結報告與來年資金計劃,都得以順暢推進。
只有他能夠說一不二,讓這支團隊隨時開啟全速運轉。
相信這一點,旁觀的程奕也看在眼裡, 離開了穆彥, 要驅策這支團隊並不容易。
每天看他風風火火地忙碌著,像要將自己離開這段時間,所有沒做的事,全部補上。
在他家渡過的那個午後, 連同其間的記憶, 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穆彥再沒對我表露過一絲逾越工作關係的情緒,除了必要工作往來,見面也只點頭一笑。
既然不能說,不能愛,辦公室里的情愫,像慢慢揮發在空氣的酒,到最後也就這樣了吧。
上午的會議中, 程奕當眾讚賞營銷部門的工作效率,半開玩笑說,「照這樣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務都要提前完成了,工作全都被你們做完了。」
大家都笑。
穆彥卻語氣平平地說,「能做完就好了。」
程奕笑說,「要是人人都趕上紀總的工作狂程度,這公司就太可怕了。」
穆彥抬了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紀遠堯就回來了。
我安排好老范去接機,臨下班前撥了紀遠堯的電話,想對航班號和時間再確認一下。
電話沒有撥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個生日派對要參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間補妝。
派對妝容不好太簡慢,我也懶得專門去打理,就掃了層亮粉在眉骨眼瞼,描上眼線,補上眼影膏和口紅,將長捲髮弄得凌亂,看上去也還湊合。
回到辦公室,遇見穆彥。
他剛從程奕辦公室出來,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臉。
「晚上有約?」他像不經意地問。
「朋友的生日派對。」我笑著回答。
「哦。」穆彥點頭一笑,「去吧,玩得開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只想說這句話。
我遲疑了下,「有事嗎?」
「沒事。」他笑笑,轉身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隱隱不安,覺得他有什麼事想說……也許我該叫住他,可是和他說什麼好呢。
手機響了,朋友來電催促。
心裡一絲猶豫,微弱掙扎。
穆彥的背影卻越去越遠,走廊上巴西木的綠植終於隔斷了我的目光。
這是個難忘的生日派對,我見證了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這天,被一個認識剛剛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應了。
果然是傳說中的閃婚。
在場友人的尖叫幾乎掀翻屋頂。
氣氛實在太熱烈了,不停歇的笑鬧聲,蓋過了我的手機鈴聲。
近半小時後,拿起手機我才看到,是紀遠堯的號碼。
匆忙走到外面回撥,估計是打來確認明天接機的航班號。
聽著等待音,等待電話里低沉的一聲「喂」傳來,心情暗暗雀躍。
接通電話,不等他開口,我趕緊解釋剛才沒接電話的原因,問明天是否還是預訂的航班回來。
紀遠堯的語聲,聽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經回來了。」
我錯愕,「已經到了?」
「是的,晚上剛到。」他語聲愉悅,「你在家嗎?」
我定一定神,「沒有,正要回去。」
他問,「現在方便出來嗎?」
我怔住,「到公司嗎?」
他笑,「接到我的電話就只能是加班?」
我反應過來,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紀遠堯問了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過來。
這裡離他家不遠,開車十來分鐘就到了。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燈下,手插進口袋,臉頰被夜風吹得冰涼,耳後卻潮熱,心裡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閃。
熟悉的車滑到面前停下,紀遠堯探身推開車門,帶著微笑。
我坐進車裡,從衣袋裡取出手來搓了搓,「外面真冷。」
「傻姑娘,誰要你站在路邊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麼笨嗎?」
「……」
我的失語讓紀遠堯笑得更加愉悅。
他不告訴我為什麼提前回來,也不說出來幹什麼,只說要領我去一個好地方。
我還在剛剛目睹現場求婚的激動里,興沖沖講給他聽。
他搖頭笑,「你們八零後的愛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顧後厲害多了。」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後都這麼義無反顧,也有人在瞻前顧後拿捏著要不要戀愛。」
「是嗎。」紀遠堯微笑,「那是自己太貪心。」
「貪心?」我反問。
「是人都貪,想要的太多,愛情、事業、自由……」紀遠堯看了我一眼,笑笑打住話,沒有繼續說下去,減速將車駛入了一處停車坪。
已經到了他說的「好地方」,下車一看,原來是個酒庄。
這裡環境很雅,品酒軒里有三面落地玻璃的觀景台,面對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們在觀景台落坐,點上一盞琉璃燭台,燭光從中空的琉璃盞里透出,映得人臉上手上都是瑩瑩流轉的光華。
我對酒的了解遠遠及不上紀遠堯,只看著他將酒慢慢傾入玻璃杯中,握住瓶身的手很穩定,指節修長,袖扣的金屬光微略閃動。
酒的馥郁香氣像魔術師的咒語,開啟的一瞬,空氣中似有音符奏響,叫人心馳神迷。
紀遠堯娓娓笑談,從酒的淵源說起,又講酒杯,什麼酒該用怎樣的杯子來喝。
手中的奧地利水晶玻璃杯,迎著光線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了敲杯壁,聽聽好材質到底好在哪裡。
「不是那樣。」
紀遠堯笑著拿過只空杯來示範,指尖在杯沿一彈,叮一聲清越悠長的迴響,宛如音樂。
他擎著酒杯,側首微笑,整個人就是風度二字的完美詮釋。
這個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了眼。
要怎樣的女人才可與之匹配。
也許應一個皮膚吹彈可破,縴手不沾陽春水的淑女,從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從不用擠在傍晚蜂擁的地鐵里,絕不貪吃街頭的麻辣燙,更不會上網打遊戲,只在家中捧一本厚書,閑來彈彈琴,品品酒,能與他談論中世紀詩篇,也會一手無可挑剔的廚藝。
在超出我視野範圍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這樣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麼?」
紀遠堯的聲音像從遙遠地方傳來。
我發現我已走神得太遠。
「在聽你說話。」
我掩飾著自己的黯然與恍惚。
他注視我,沉默來得令人尷尬。
我岔開話,「對了,穆總休假回來了。」
紀遠堯點頭,笑容里隔著層疏淡。「回來就好。」
這表情表示什麼呢,我又開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時之外也忘不了這慣性。
紀遠堯轉動手中酒杯,淡淡問,「和我喝酒,是不是很悶?」
我想了想,「也不是太悶。」
他沉下臉,「真不會說話。」
我眨眼,「本來就沒說話,都聽你在說。」
他恍然,「哦,這是嫌我隆!
我們相顧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來,他心情好得不同尋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別好。」他頓了頓,「到了家,一個人突然很有喝酒的興緻。」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時候明明很想告訴你一件事,卻忍著不說,非要等你去問。
原來高深莫測的紀遠堯,也有這樣子的時候。
忍不住想笑,於是滿足他,我睜大眼睛問,「這麼開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嗎?」
他抬了抬眉,「對公司來說,是好消息;對你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錯愕,靜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躊躇滿志味道,「總部決定,從明年起全力進軍內地市場。」
「這麼說,我們的努力被總部認可了?」
「是的,非常認可。」 紀遠堯點頭。
我忍住歡呼地衝動,「那為什麼,對我未必是好消息?」
紀遠堯笑了,「因為接下來,你會很忙,會被壓榨得沒有假期,沒有時間逛街約會,沒有辦法偷懶,要跟著我當空中飛人,過一段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幹嘛?」我有點惴惴。
「總部計劃明年之內,進入五個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與東部,增設兩地分公司。」紀遠堯目光灼灼,煥發奪人神采,「籌建新公司,不是件輕鬆事。高速擴張需要大量人才,我們現在的團隊就是今後的管理基礎,要由你們去把新的團隊帶起來,也就是說,你們每個人都會得到更大空間,也必須儘快成長,才能成為以後的中堅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飄起來。
這豈止對公司是個好消息。
對我們的團隊,對每一個人,都意味著難以想像的機遇,意味著更多可能。
他把一個寬廣的職業平台搭建起來,並把我們推到了這個平台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個人的造化。
與此同時,董事會決定將內地各新公司的籌建,交由紀遠堯全權負責,未來重要團隊的核心,都將從他手中帶起——換句話說,紀遠堯已被選定為執掌內地市場的舵手。
真正的贏家,此刻坐在對面,含笑不語地看著我。
他眼裡的神采,幾乎耀疼我的眼睛。
新項目大獲成功,意義不僅在於為公司獲取多少利潤,更在於為公司找到新的發展方向,突破了長久以來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們眼裡,龐大的內地市場,是一塊懸在空中的巨大餡餅,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誘人香氣,卻苦於遲遲找不到靠近的途徑。這是一個令邱景國和高層們屢屢碰壁,以往經驗全都施展不開的新江湖,這裡景色誘人卻又遍布壁壘,新遊戲規則令他們無所適從。
也許邱景國將紀遠堯空投過來的時候,也沒抱太高期望。
然而這次他們找對了人。
紀遠堯帶領孤軍深入的團隊,歷時數年,挖開層層荊棘叢,將一條黃金鋪設的大路呈現在他們眼前。他以事實說話,向對內地市場垂涎三尺,卻心存疑慮的董事們,證明了我們可以駕馭新的遊戲規則。邱景國一定沒有想到,紀遠堯不但遠遠高過他原本的期望,也高過了董事會對這個人最初的價值定位——
隨著內地市場的金脈被打通,公司發展戰略與重心也隨之調整,紀遠堯的價值應勢上漲。
而身為總裁,卻局限在保守經驗中,不諳新遊戲規則——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會信任的邱景國,也終於感受到真正的威脅。
從程奕空降,到資金鏈處處受制,邱景國一直不動聲色壓制著我們,壓制著紀遠堯一朝崛起的機會。新項目幾經周折才得以啟動,如期而至的成功,讓邱景國最終撕下臉來。
紀遠堯飛赴總部,不只是去受勛,更是去應戰。
小說里高手決戰,一招見分曉。
僅僅三天,千里之外就已格局大變。
而我相信真正的戰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紀的權力屠場上,沒有冷兵器,沒有嘶吼,沒有流血……寫字間里的男女們,溫文爾雅,不動聲色,憑直覺辨嗅著空氣里的算計和心機,憑本能趨利避害,水泥叢林動物也同亞馬遜叢林動物遵循一樣的生存法則。
於無聲處聽驚雷,那些驚心動魄的交鋒,從來不會發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殘酷的那一幕發生,只看見塵埃落定之後,紀遠堯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鋒,不用像古代角鬥士那麼狼狽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綺,想起和她一樣離開的那些人,那些權力角逐的犧牲品。
古羅馬人獻祭戰爭之神,喜歡用鮮艷美好的女人,和她們的血。
孟綺是這場戰爭里最後一個祭品吧,但願以後不會再有人被犧牲。
「還有一件事。」
紀遠堯低聲開口,卻又頓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緩緩斟酒。
我的心被懸起來,唯恐一個好消息後面,跟著會有一個壞消息。
他悠然斟酒,語聲和緩,「我們有個老朋友要離開了。」
杯里的酒,在我手中一盪,「誰?」
「目前只是職位變動。」紀遠堯淡淡回答。
「是誰?」我心緊。
「邱先生。」
總裁邱景國。
我倒抽口涼氣,被這名字震得回不過神。
紀遠堯像在欣賞我震驚的表情,不緊不慢說,「今天董事會上決定,由行政副總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將改任特別顧問。」
所謂特別顧問,就是讓老臣子被踢下台後,有一個緩衝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溫情脈脈的面目,等你自己識趣,安排好去向,主動提出辭職。
猜測過任何人可能會離開,也沒有想到是邱景國。
我目瞪口呆。
紀遠堯的目光,謎一樣幽深。
不為人知的前因後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這雙平靜的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