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堯正式升任執行副總裁。
連番的人事調整隨之而來。
程奕升至分公司執行總經理, 徐青任營銷總監,康傑的職位由一位副經理頂上。
除了原地上升的一批人, 另一批則被調往新公司當開荒牛的,包括財務部一位副經理、研發部門一位主管、銷售部一位主管, 最後是蘇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這被同事們戲稱為娘子軍精銳盡出。
每個的人司職都恰如其分,蘇雯依然負責新公司的行政,惟獨我的任職出乎所有人預料。
都以為我會和蘇雯繼續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終宣布的任命是——我從總經理秘書,直接調至新公司市場部副經理。
有人認為,我是被降了半級。
按我現在的位置資歷, 調往新公司, 可以輕鬆和蘇雯平級,一個行政部經理,一個人事部經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調任市場部, 跨了一個大步, 以前做穆彥助理和在銷售一線的經驗有優勢,但畢竟是跨界了,職位降個半級,算留下可進可退的空間。
即使是這樣,也足以引來諸多質疑之聲,無外乎「她憑什麼」和「她能做什麼」。
這些聲音算不上困擾,我知道我有足夠的時間和平台來回應。
從此之後, 真的要一個人前行了,再沒有誰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繞了一個大圈,我終於跨回到最初夢想萌發的地方。
這是紀遠堯臨別給我的一份最貴重的禮物。
他成全了我一個方向。
從此以後說遠不遠,還在一個公司,還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興許一年也還能見上幾面;然而說近也不近,空間的距離,層級的隔閡,再沒有從前朝夕相對的親近。
給紀遠堯餞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見識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來的酒,他來者不拒,那種喝法叫我看得心驚。
以前他沒有機會這樣痛快喝酒,以後或許更難有了。
這些一路隨他走來的工作夥伴,和親手建立起來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給我們這些將要調任的空降部隊踐行。
耳邊縈繞不絕著恭維熱情的聲音,我被笑臉包圍,團團的看出去,都是鮮花著錦。
這是應了水漲船高的老話,紀遠堯是當下最炙手可熱的紅人,我是他眼前的「紅人」。
用方方的話說,跟對了boss,就等於坐上了直升機。只是途中多少人等著把你從直升機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臉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塗起來跳下去,最慘是這架直升機飛到一半掉了——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
幾分醉意上來,我端著酒杯一個人發笑。
看著眼前觥籌交錯,往事紛紛繞繞,纏得人喘不過氣。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紀遠堯往總部赴任,穆彥還在這裡,我卻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陸」。
離開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城市,離開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暫時都要分別了,要等我自己安頓下來,才能接來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遠膩在一起;而穆小狗,從此要再戳到它圓鼓鼓的大腦門,會很難了吧。
再美好的記憶也要留在身後,轉身各奔東西,從白茫茫一片里重新開始。
記憶不肯放過這個悵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紛紛回到眼前——第一次走進三十五層、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彥面前等待面試、第一次見到高高在上的紀遠堯、第一次頂撞穆彥、第一次發現紀遠堯的溫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兩層辦公區里,平常來來去去從不在意的格子間、百葉窗、玻璃牆,甚至每一個細節處的擺設,每一個轉角處的植物,此刻在記憶里爭先發出呼喚。
夜深酒盡,散了局,該走的人也都走了。
紀遠堯還在與幾個中老員工把盞話別,聽他們說著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靜悄悄離席,一個人沿著深夜寒風刺骨的長街,走回不遠處的寫字樓。
值夜的保安認得我,沒有多問,看著我走進電梯。
電梯升上三十五層,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長長一串迴音。
數不清門禁卡已經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煩,除了今晚。
頂燈都打開了,從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著空蕩蕩的辦公區,四壁纖毫畢現。
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卻好像回到第一次走進時的樣子。
穿過走廊,一側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來了,擋住玻璃幕牆和外面冰冷的鋼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虛空,高高凌駕於城市夜空之上。
走過自己座位,沒有停步,徑自來到紀遠堯已鎖上的辦公室門前。
我開了門,放輕腳步來到他辦公桌前,站著,呆著,看著。
桌上空了,屬於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見。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麼東西放在哪裡,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細整理,一絲不苟放好。
桌面每個角落,每樣物品都是主人習慣脾性的流露,是時間留下的無聲痕迹。
抽出一張紙巾,慢慢擦拭桌面,儘管桌面已經潔凈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卻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還想為他多做一件簡單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這張辦公桌。
像每次離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連,眷戀每一點不曾在意的溫暖。
往日埋頭忙碌在座位上,遠遠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他,從來不會認錯……走路的頻率,落足的輕重,不知什麼時候已潛移默化在耳朵的習慣中。
恍惚又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遠而近,慢慢朝這裡來了。
是我恍惚了嗎?
猝然抬頭,半掩的門前,一道斜長影子被燈光投進來。
紀遠堯站在門口,黑色大衣裹著修長身形,默不作聲地看著我,背後燈光照不見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辦公桌後。
「你也在。」他走進來,隔一張辦公桌的距離,並不走近。
「我,回來拿東西。」我低下目光,情緒卻都寫在臉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紀遠堯語聲很淡。
是他說謊還是我說謊,還是都在說著彼此心中洞明的謊。
我轉過臉,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別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帶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見的小錘擊中。
何嘗不是呢,最重要的記憶、時光、情誼,全都留在這方寸乾坤,一間辦公室,一個格子間,就濃縮了幾年的喜怒悲歡。隨著這一轉身,消散在身後,很快連痕迹都無存。
眼前光線變暗,他來到我面前,影子無聲無息罩下來。
是他在嘆息嗎,這聲嘆息聽起來不像是真的。
以為他要說些什麼,等了一陣,還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進他的眼睛,原來他要說的話都藏在裡頭……也許我懂了,也許想錯了,這都不重要了,只這一刻靜靜蔓延的溫情,不言自明的眷戀,足夠酬嘗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帶一點也好,路上東西多了會很累。」我笑著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紀遠堯莞爾。
「近朱者赤。」我望著他笑。
「好的不學,壞的你全學。」
「那是你藏起好東西,怕我偷師。」
「最好全偷去。」
「我儘力。」
我們相視微笑。
笑也惘然,卻無遺憾。
最可信賴的船長依然還在這艦隻上,還將引領我們前行,只是他將站在更高遠的地方,我卻不用像從前努力抬頭才能仰望,也許在下一個路口,下一個轉身之後,還會遇見。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詩句,是此刻最好的註腳。
外面有動靜,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們走不走。
紀遠堯低頭看著我。
我不想先說這一個「走」字。
可是再躑躅,再流連,也總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嗎?」
「好。」
我笑著看他,「就在這裡說再見?」
「好。」
他言簡意賅,卻遲遲不將再見二字說出口。
我轉過臉,酸熱的眼睛已經模糊。
「安瀾……」他抬手,猶豫了一刻,輕輕落在我頭髮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撫過我頭髮的手掌暖暖掠過後頸,落在肩背,如同幼時父親的拍哄。
「再見了。」我張開手臂,輕輕,再輕輕地,給他一個告別的擁抱。
臉頰觸到他隨呼吸緩緩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時,終於如此真實清晰,不再遙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無比溫暖。
「走吧,我們都走。」他笑著嘆口氣,「路還那麼長,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時候,也許連你都老了,也許我們還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圖景。
惟願一生知己有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