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朝我走來, 風度翩翩地駐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那是這家媒體的廣告總代理商, 一位精明熱情的女士,姓韓。
韓總領著他, 親自向東道主做了介紹,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穆彥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但也有明顯的不一樣了。
他臉上始終有淡淡笑容,無論交談還是傾聽,都一派專註,態度平和許多,沒有以往鋒芒畢露的傲氣, 而目光, 再沒有朝我這裡斜過一下。
「安瀾?」
身後傳來周總的聲音,我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像根木頭,端著酒杯一動不動望向那邊已經好一陣了。周競明和旁邊人說了什麼, 完全不知, 此刻他們正看著我,似乎問了什麼問題,正等著我回答。
周競明為我的失神打了圓場:「還在想工作呢,我這個搭檔實在太敬業了。」
其他人紛紛善意地笑。
我也笑著說聲不好意思,側轉身,繼續剛才的話題。
然而聽著身邊人的談話,看著他們的表情, 信息卻傳達不到大腦。周身都有什麼在刺著,從第一眼看見那人時的驚愕欣喜,漸漸轉為憤怒。
一直留心著他的消息,記掛著他的去向,他卻無聲無息在這裡出現。
他來了,卻對我視若無睹。
這裡在場的人大概不太認識穆彥,畢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體多少聽過他的名字,總不那麼熟稔。也許有人知道穆彥和我是熟人,可我們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裝不記得。
周競明和我這邊,氛圍熱絡,不斷有人過來介紹認識,而穆彥到場和東道主聊了一會兒,卻沒有引起太大反應,周遭關注的人並不多。
以往穆彥走到哪裡,都是被恭維與注視的焦點。沒人能否認他本身的氣場和魅力,但也不得不承認,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響力。揮手一簽就是一份利益可觀的廣告合同,他就代表一個有財有勢的響亮名號。
而今晚的他,似乎只是以私人身份到來,不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後另有一個財雄勢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這樣的「冷遇」。
難道他還沒出山?可又為什麼出現在這酒會上?
要說他不受關注,也不盡然。
偶或聽見身旁兩個美女低聲議論:「那是誰,很帥啊!」「還有男人長這麼好看的眼睫毛……」
今晚的穆彥,儀錶風度格外出色。他沒像大多男士系著刻板的領帶,正裝下面不羈地敞開領口,襯了條低調而考究的灰色領巾。
與他一直在交談的韓總,此時又將他介紹給幾個本地媒體的人。
男人們似乎要抽煙,一起走到外面平台去了。
穆彥的身影消失在我視線中。
我試圖擺脫那個背影的影響,卻辦不到,目光總不由自主飄向那個通往平台的門口。
曾經在25層天台上落寞抽煙的背影又浮現眼前。
還有那隻掉了釉的杯子。
怔怔望著那門口,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股說不清的強烈情緒將我主導,在心底催促、推搡,要我走過去,到天台去,去和那人說一聲「你也在這裡」。
呵,你也在這裡——小說里才會有的對白。
並沒有千山萬水,也沒有天時地利,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座寫字樓的天台到另一個高樓的天台,沉默也掩不掉的過去,三年里點滴回憶,洶湧漫卷。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門。
外面空氣清寒,鐵花燈柱散發柔和光暈。穆彥漫不經心倚著欄杆在聽人說話,手裡有杯酒,臉上有點笑,目光飄忽在別處。
我不遠不近地看著他,隱約聽得到他低沉笑聲。
他目光回移,看見了我。
似乎是這個晚上我們第一次正視彼此。
他目不轉睛看我,慢慢微笑。
旁邊幾人向我看過來,我被門口光亮照著,沒處隱藏,也不想隱藏,迎面朝他走去。
天台的中央,我們只剩一步的距離。
他先開口:「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
我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開場白。
他不問自答:「我在想,最後會是你先忍不住來找我,還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這副孔雀腔調,也只有他能說得理所當然,好在我習以為常,不至於被噎死。
我揚了揚下巴:「這還有懸念嗎?從來都是我先。」
起初表白的是我,被拒絕也是我,麻雀一直都飛在孔雀之前。
他意味深長地笑:「我更喜歡後發制人。」
我瞪著他,他看著我,正經對視了半晌,一起忍不住笑了。
他笑起來還是眼睛微彎,睫毛濃長。
沒想到別後再見會在這種境地,更沒料到見了面什麼敘舊的話都沒有,先就鬥上了嘴,彷彿還和以前一樣,什麼都沒改變,只是換了一個地方。
這錯覺,從心裡生出暖來。
我問:「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他笑笑:「來湊熱鬧,韓總是老朋友了,幫了不少忙,今晚來給她捧場。」
誰信他會千里迢迢來赴一場無足輕重的酒會,明知是敷衍,我還是笑笑:「好,你就繼續玩神秘吧,最好今晚蒙面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個眼球。」
「只帶走你的關注?」他接道。
這話直接得讓人臉熱,我移開目光,低了聲音:「我關注的,你又不說。」
「比如?」他挑挑眉。
他問得我一時無言,其實還能關注什麼呢,無非是簡單到近乎廢話的一句話。
「最近好嗎?」我嘆了口氣。
「還行,就是瑣碎事情多。」他語氣平淡。
「逍遙這麼久,總算要出山了?」我聽出他話里有這意思。
他笑笑,「是啊,所以今晚來湊熱鬧。」
「你是說……」我心頭一跳。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沒辦法,工作需要,以後得在這裡待上一陣了。」
我直勾勾望住他眼睛,像跌落一個早挖好的陷阱。
他的表情和挖下陷阱眼看著人掉進去的頑童一樣得意。
韓總的聲音插進來,在熱情地叫他,並朝我微笑。
她帶了兩個朋友過來給穆彥認識。
我清晰地聽見,她介紹穆彥的身份是某營銷顧問公司總經理,公司名頭是我第一次聽見。
等到韓總和旁人離開了,我瞪著穆彥,等他主動交代。
他滿不在乎:「瞪我幹什麼,總要另外找活干,退休還早了點。」
我還是瞪著他。
他不耐煩的樣子:「就一個小破公司,剛搭起來,沒什麼好說的。」
我依然瞪著他。
他嚷起來:「你還能再把眼睛瞪大點嗎!」
「能。」我把眼睛睜大了點,「你不聲不響這麼久,忽然跳出來,給人驚喜十足是吧?」
「少自戀了,誰要給你驚喜。」他嗤然否認,「我的風格向來是這樣,笨蛋才會沉不住氣,亂張揚……何況我和韓總的合作,也不適合過早公開。」
「跟他們合作什麼?」我好奇。
「她代理渠道,沒有能力做全案,我做全案,暫時沒精力插手渠道,正好各取所需。」穆彥認真解釋,「這樣雙方都省一半力氣。」
我聽明白了,點點頭,眯了下眼睛:「也就是說,以後,我有機會成為你的甲方?」
甲方是乙方永恆的噩夢。
穆彥的表情,讓我大笑起來。
酒會是什麼時候散去的,我都不知道。
重逢穆彥,一個接一個的驚喜從天而降,我有點找不著北。
等找著北時,人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而上司被我弄丟了。
周競明高度近視沒拿到駕照,來時也沒讓司機送,是我開車載他來的。手機忘在大衣口袋裡,沒有接到他打來的4個電話。回撥過去才知道,他以為我自己不聲不響回了家,便也搭朋友的車走了。電話里周競明無奈地笑,只提醒我說,他將一份文件忘在我車上了,明早記得帶到公司,一早開會要用。
這一說才提醒我,下班出來得匆忙,將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忘在辦公室了,本該今晚帶回去看的。一邊講電話一邊走到電梯間,電梯已到了,穆彥站在門邊等我。
「怎麼了?」步入電梯,他側首問。
「還得回公司一趟,忘了東西。」我撓了撓頭。
「低級錯誤。」穆彥皮笑肉不笑。
我回頭瞪他。
狹窄的電梯里,熟悉的一幕忽然湧上來。
靠著電梯壁,不知是下降的失重感,還是因為什麼,輕飄飄似乎要飛起來。
原來真正喜悅的時候,嘴角會怎麼也忍不住地往上翹。
抬眼看穆彥,表情似乎也一樣。
他就這麼不聲不響,離開自己最熟悉的城市,放下從前的江湖,連同本已得心應手的資源人脈全都放下,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不再依靠別處的財雄勢大,從一個小小的公司,一個人重新開始。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白起點,沒有任何可依託的平台。
他回應我的注視,在這狹小空間,目光深遠靜謐,從未在他眼裡見過這樣的篤穩、明晰和一往無前的沉靜。
我輕聲問:「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坦然回答:「接到你上一個電話之後。」
我低下目光:「要是那天沒打那個電話呢?」
他想了想:「不知道,也許還是會。」
靜默片刻,他又自嘲地笑:「這就叫——山不過來,我過去。」
電梯叮一聲,給這句話加上清脆的感嘆號,門打開。
時間已很晚,穆彥堅持陪我回公司取文件,不肯讓我一個人上去。
公司所在的寫字樓,位於一片入夜就死寂無人的商務區。這棟嶄新寫字樓新建不久,入駐率還低。我們租下了半層,另半層空蕩蕩的,大半夜裡走過確實}人。以往加班超過九點,都有同事相伴離開,要是今晚真的一個人上來不知什麼滋味。
穆彥走在我身旁,沒有說話,平穩腳步聲彷彿一下下合著心跳,莫名讓人安穩。
走進辦公室,燈光里外雪亮,他饒有興味打量這一小間屬於我的分寸陣地。
「你這裡是迪斯尼?」
放在桌上的水晶小皇冠鎮紙,是調職時行政部同事送的;旁邊維尼熊大頭陶盆里,是方方給我的一株仙人掌;hellokitty相框里是威震天的照片……我不理睬穆彥的取笑,走到桌後,低頭翻找文件。
他一點不見外,拿起威震天的照片端詳:「過幾天康傑要帶著悅悅過來,要不要把你家肥貓一起捎上?」
「好啊!」我聽得這話倒是求之不得,不過又一愣,「康傑也來這邊?」
「他帶狗過來,人不留下。」
「那他不再跟你一起做事了?」
「他幹嘛要一輩子跟著別人,新去處已經找好,我推薦的職位不會比從前差。」
我為方方鬆了口氣。
這樣也好。
文件找到了,我抽出來放進夾子里:「好了,走吧。」
穆彥沒有回應。
我轉過頭,見他目不轉睛,出神地看著桌子一角。
順著他目光看去。
是那隻被當做煙灰缸的咖啡杯。
我愣住。
火辣辣的熱意從耳後燒到臉頰。想搶來藏起已來不及了,他分明認出了那個杯子。
我心慌意亂,假裝沒看到他目光所向,拿起包說:「走吧。」
我催促他,低頭繞過桌子,繞過他身邊。
臂彎一緊,挽住手臂的力量拽我跌入身後懷抱。
他的胸膛溫暖堅定,傳來急促有力心跳。
「這杯子是我的。」他像個孩子在大聲宣告。
「是你的。」我承認。
「現在還是我的?」他在我耳邊問。
熱的呼吸,軟的唇,強烈而陽剛的男子氣息。
我說不出話來,目眩心悸,耳中轟然回蕩著他的聲音,急促心跳令人窒息,我張嘴喘息,卻在這一刻被他倏然侵入唇間。隨即而來的天旋地轉,讓我站不住腳,纏綿兇狠的吻,彷彿要將呼吸也吞沒。
這就是情動的氣息嗎?
像深林里苔痕與松木的香氣,像釀到最好時節的醇酒驟然揭開封泥。
我好像飄起來,失去重量,沒有羈絆,自由飄搖在風裡,飄搖了許久,恍惚中被一根線牽回這隻攜我一路走過的手裡,懸停在這個庇護過我的懷抱。
耳邊回蕩著他的問題,如風聲過境。
現在還是他的嗎?
這杯子,這情愫,這最初的仰慕。
我閉上眼睛笑。
我在自己的川流上行走,走過我的時光,我的路。
仰慕過的人,嚮往過的夢,無關誰的離去與給予。
一切,終是我們自己的。
——end——
【後記】
當穆彥辭職離去,安瀾也與紀遠堯告別,遠赴另一個開始,每個人各走各路,即使重逢也是多年後的惘然——這,更接近生活的原樣,也許是現實中的結局。
但在故事裡,我們可以把冰冷變成溫暖,把離別變成重逢。
生活已經足夠堅硬,就在故事裡保留一份溫暖希冀吧。
誠如讀者所言:「不是所有人都會成為路人與過客」,「安瀾終於在一曲將盡時找回最初的舞伴」,「我們不是都已經在這人生的路上全速前進了嗎」……是的,堅硬的過程,是為了抵達溫暖的彼岸。
在2010年伊始,將這本書送給每一個在川流上行走的女孩。
願書中的堅持、勇氣與幸運,與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