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萬物,皆有靈魂。她既已經打碎幻境,靈魂得以自由,轉世輪迴,說不定有一日,你們還會再遇。」
「.再遇?」門冬懵懵懂懂地看著她。
孟盈點頭,那雙漂亮的、總是冷冰冰的眸子,在螢火微弱的亮光下,顯得柔和而溫淳,她輕聲道:「日後等你長大了,有朝一日走在路上,路過的花、吹過的風、塘中紅鯉、庭中飛鳥也許就是她。或許她會再世為人,生得跟此生一模一樣,待那時,你在路上遇見了,一眼就能認出來。」
田芳芳握著酒碗的動作一頓。
她是在安慰門冬。
孟盈慣來不愛管這些閑事,事實上,除了修鍊,她對任何事都不怎麼上心,如今,倒是有耐心來安慰這位難過的小師弟。
有些事,到底也是變了。
牧層霄低頭,微微笑了笑,柳雲心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那僵持如冰的氣氛,彷彿被柔風吹過,漸漸地融開了。
夜色深了。
螢火蟲的光逐漸微渺,山中星辰閃爍,賞荷的弟子們醉的醉,睡的睡,陸陸續續散去。只剩下一桌人。
田芳芳推了推伏倒在桌的牧層霄:「師弟,醒醒?」
牧層霄迷迷瞪瞪地分出一隻手臂,扒拉了一下田芳芳的手,又縮了回去,沒動靜了。
「牧大哥醉了。」柳雲心有些不知所措。
簪星放下碗埋怨田芳芳:「都怪你,你老灌他幹什麼?」
田芳芳大聲喊冤:「師妹,你聽聽你說的這話,我灌他了?他統共就喝了兩碗就醉成這樣,門冬師弟好歹也還喝了三碗!」
簪星語塞,這倒是實話,誰能想到牧層霄居然如此不能喝呢?那浮夢酒雖說是酒,實則跟補藥差不多,牧層霄如今修鍊上的主角光環被人奪去,感情上的主角光環也不再明顯,難道連喝酒這上面也不行了?
真是罪過。
門冬仰著一張小臉,臉蛋紅撲撲的,問:「師兄,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該吃午飯了吧?」
簪星:「.」
孟盈淡道:「現在時候不早了,還是將他們各自送回殿里,早些休息吧。」
田芳芳點頭:「對對對,總不能晾在這吹冷風,容易著涼。」
簪星站起身:「我送門冬回去。」甫一起身,便覺得頭暈眼花。
浮夢酒可以說是酒味的補藥,也可以說是補藥味的酒。雖喝著苦澀,多了到底有幾分醉意。桌上的糕點太甜,難免多喝了幾碗去去甜膩,方才沒覺得,這會兒一站起來,才覺得這酒後勁頗大,讓人連路也走不穩。
簪星踉蹌了幾步,才扶著桌子站穩,田芳芳見狀問:「師妹,你還好吧?」
簪星擺了擺手:「沒事。」
田芳芳又看向醉倒的牧層霄,有些犯難。
門冬和牧層霄都醉的走不動路了,必然要人送回去。柳雲心人瞧著瘦弱,身體又不好,要將牧層霄弄回去也不容易,而孟盈.如今大家這樣的關係,真要孟盈幫忙,指不定明日又要傳出什麼風言風語。
「孟師姐,你送師弟回去吧。」田芳芳道:「我帶牧師弟先回去。」
孟盈看了一眼牧層霄,沒說什麼,走到門冬身邊,一揚手,輕輕鬆鬆提起門冬的後衣領,離開了多羅台。
田芳芳將牧層霄的一個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柳雲心扶著牧層霄的另一頭,對簪星道:「師妹,你稍等我片刻,一盞茶的功夫我就回來接你。」
簪星點頭:「你放心吧,我可以自己走。」
「別逞強,」田芳芳叮囑:「聽紫螺師姐說,這長春池裡每年不知道多少喝醉的師兄弟們栽下去淹個半死。這黑燈瞎火的,你小心別摔著。咱妙空殿離得又不遠,等著我。」說罷,才和柳雲心架著牧層霄離開。
四面霎時間只剩下簪星一人。
她安靜坐著,看向掌心裡生長的紅色花朵,花朵妖妖嬈嬈,藤枝交錯,如詭譎命運無常。
半晌,「阿嚏——」
簪星打了個噴嚏:「真冷啊。」
最後一隻螢蟲從流螢燈中飛走,飄飄蕩蕩的,成為荷影中一個璀璨的綠點兒,消失不見了。
一同消失的還有本該坐在這裡的人。
顧白嬰眉頭蹙起:「人呢?」
他在回殿的路上遇到田芳芳,田芳芳正扶著牧層霄往回走,看見他喜出望外:「師叔,你來的正好,簪星師妹喝醉了,還在多羅台,你幫我接一下她。省的她多吹幾刻冷風。」
他當時橫眉冷對:「我為何要接?」一副打死也不願上趕著的模樣,而最後,還是妥協了。
畢竟簪星叫他一聲師叔,身為長輩,照顧晚輩也是自然,顧白嬰這樣說服自己。
然而眼下到了多羅台,卻撲了個空。
玄凌子過去的話浮現在耳邊。
「每年賞蓮,多少喝醉了的弟子走不穩栽長春池裡了,萬一有弟子喝得太醉沒反應過來死了怎麼辦?師弟,要不今年咱們問掌門要點錢,給多羅台上加點柵欄什麼的,以防出事。」
顧白嬰按了按額心,自語道:「這個笨蛋.」
須臾,他伸出手,驀地握緊,再攤開手時,四隻發著光的綠色紙鶴出現在掌心,紙鶴搖搖晃晃各自飛向遠處,他轉身,走向了長春池。
清風疏朗,拂過長春池滿池的荷葉,夜色澄澈似水,花影零亂。
池邊堆積著各色奇形怪狀的石頭,這些石頭都是羽山聖人當年在各處遊歷時,從各種秘境中搬回來的,他酷愛搜集這些人間之物,有時候是一粒樹種,有時候是一塊石頭,甚至是一抔土,一捧沙。
不過也正因如此,才讓如今冷冷沉沉的太焱派,總帶有幾分人間的豐美鮮活。
他走著,一隻紙鶴在遠處,遙遙對他叫了一聲,聲音清脆,少年腳步一停,隨即朝紙鶴的方向走去。
荷花初紅,晚風吹過,滿殿浮香。
水池邊,青石上,有人和衣醉倒,醉得醺醺。
女子的綠色衣裙上,綴滿了銀色星星,越是昏暗,越是璀璨。她頭枕著手臂,裙擺將青石覆滿,粗粗一看,恍若靈精。
顧白嬰在她身側停下腳步,居高臨下道:「楊簪星。」
簪星毫無察覺。
他皺了皺眉,語氣有些不耐:「喂,楊簪星,醒醒!」
簪星依舊沒有回答。
頓了片刻,他無奈地半蹲下身,將睡著的人扶起來,試圖將她抱起。
她素日里,嘰嘰喳喳,很是活潑,雖不說像門冬那樣聒噪,卻也沒有一刻是停著的,難得見到這般安靜的時刻。而她安靜起來的時候,像是另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卻會讓他的心像是有螞蟻爬過,蝴蝶飛過,痒痒的,不屬於自己的另一個人。
他這麼想著,冷不丁懷裡人突然睜開眼,迷迷瞪瞪地看向他:「顧白嬰」
顧白嬰嚇了一跳,差點撒開手,不過片刻,他就穩了穩心神,不怎麼有底氣地斥道:「誰讓你在這睡覺的?真是不省心,喝醉了還到處亂跑」
簪星皺了皺眉,打斷了他的話:「怎麼夢裡都還如此多事」
「多事?」少年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說我多事?」
簪星沖他一笑,下一刻,沒等顧白嬰反應過來,她已經往前一撲,捧住了他的臉。
四目相對。
顧白嬰僵住了。
遠處有蟬鳴的聲音,或許還有蛙叫,姑逢山的夏夜安靜又熱鬧,這裡是無人察覺的角落。而她揪著他的臉,還在靠近。
簪星道:「顧白嬰」
她湊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女子帶著酒氣的呼吸,溫熱的,親昵的,過分危險的距離。始作俑者一無所覺,幾乎要貼上他的,認真地,一字一句道:「你不應該叫顧白嬰,應該叫顧白雪。」
顧白嬰氣息不穩,竭力維持面上的平靜,試圖往後拉開與她的距離:「什麼?」
她好整以暇地開口:「你看,你的皮膚像雪一樣白。」她的手指摹過少年的臉,被她觸碰過的地方,立刻變得灼燙起來。
「頭髮像烏木一樣黑」她的手若即若離地穿過他的頭髮,穿過他的髮帶,硃色的絲綢髮帶如月光微涼,從她指尖溜過。
而她還在繼續。
「嘴巴像血一樣紅」
指尖來到了他的嘴唇。
少年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她還在湊近,眼神清澈,像秘境中那汪清可見底的湖水,安靜、溫和,倒映著世間萬物,和自己的身影。夜風吹來,能聞到女子身上傳來的玉蘭香氣,清淡的、柔軟的,像是春日永恆的芬芳。
身後是巨大的青石,他退無可退。
星空沉沉,墜在人頭頂,清光遍照荷葉,晚風吹斜人衣。
就在這萬籟俱寂中,他突然聽到了一聲清脆鈴響。
那隻被貼了縛音咒的結心鈴,本不該再響起的結心鈴,掙脫了繁複的咒文,在這滿池的夏夜中,突兀地響了起來。
「什麼聲音.」簪星喃喃。
少年一愣,下意識地伸手覆住女子的耳朵。
下一刻,嘴唇覆上一點溫熱。
手還維持著捂人耳朵的姿勢,鈴聲還在漫山遍野地迴響,風還在吹,花還在開,螢火飛舞,夜色醉人。
而他們的影子,在青石上,重疊。
她吻了顧白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