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跌跌撞撞地找上了將軍府,將軍家的公子卻囂張不已,指著他嗤道:「我殺了你的女兒?誰看見了?有證據嗎?別隨隨便便污衊人,你自己女兒不清不白地死了,還想賴在本公子頭上,做夢吧你!」他忽而低下頭,目光中儘是惡意,在柴桑耳邊低聲道:「真是我殺的又如何?還不是怪她自己不識趣,本公子不過是看她長得漂亮,想跟她玩玩,她非要反抗,那就只能來硬的了。」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匠人,言談語氣間彷彿踩死一隻螞蟻般微不足道,沒有半分愧疚,戲謔道:「她死的時候,還一直喊著爹來救我吶。」
柴桑猛地發出一聲悲鳴。
他被將軍府的家僕打得奄奄一息,像條死狗一般地被拖出去,那些看熱鬧的人圍著他,或同情或憐憫,但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最後還是相熟的鄰人看不過去,將他攙回了自己家。
新年日,家家戶戶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唯有他家冷冷清清,一片死寂。
柴桑躺在床上,將臉埋在掌心,痛苦地嗚咽出聲來。
他不是沒有試過告官,可那些官老爺一聽是將軍府的事,嚇得連案子都不敢接,那個看到將軍府馬車的人證,乾脆直接躲了起來。他鳴過冤鼓,攔過馬車,甚至鬧上將軍門前,可這統統無效。
將軍府的人沒有殺他,似乎很樂於看到他求助無門的窘迫模樣,如他這樣卑微平民的憤怒,就像微小的沙粒投進大海,連水花都掀不起來。
何其可悲。
更可怕的是流言開始傳播起來。
他們說無憂是與男子不清不楚,從而為姦夫所殺。又猜測無憂在死前一夜究竟遭遇了什麼,她從一個可憐的被害者,迅速變成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頭,成為人們嘴裡茶餘飯後的談資。不被尊重,不被同情,反而一遍遍地被反覆踐踏。
與無憂定親的人家,已經迅速聲明和柴家沒有任何關係了。那個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未婚夫再也沒有登門,從前的情誼像是雪地上的痕迹,不過一夜,杳無蹤跡。
也是,為一個失了清白的死去未婚妻,得罪權可傾國的將軍府,實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只是
只是那件城裡最美的嫁衣,還沒有綉成。
他為了湊齊彩禮,日日忙著打鐵鑄劍,哪怕拖著病體也要多趕出些活計,如今水羅緞已經買了回來,就放在女兒閨房的案頭,可是會幫自己揉膝蓋、會一邊數落他又不顧惜身體的姑娘已經沒有了。
她死在恐懼之中。
記憶是這樣的晦暗,總是茫茫一片灰霧罩在頭頂。柴桑將女兒葬在後山妻子的墓旁,買了幾十壇春酒坐在墳前。
他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似乎希望能夠醉死在這裡。這個矮小丑陋的男人已經一無所有,亦沒有勇氣再活下去。
他無法復仇,也無法為女兒求得一個公平,他是如此的無能,就像一個廢物。
眼前似乎浮現起幼時陪女兒上街逛廟會,看見廟會上有人扮鬼神,小姑娘嚇得躲在父親懷裡,驚叫連連。
「無憂莫怕,這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沒關係,爹會保護你。」他笨拙地安慰懷中的女兒。
「騙人!爹只會鑄劍,又不會武功,怎麼保護我嘛!」
「爹爹的祖上可是月支國最有名的鑄劍師,爹日後為你鑄一把能趕走壞人的劍,你有了這把劍,就什麼都不怕啦。」
「爹當我是三歲小孩呀,世上哪有能把壞人趕走的劍?」小姑娘撇嘴不信:「爹又糊弄我。」
「有的,唔,爹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曾經說過,只要生出劍靈的劍,就可以保護主人。」
「劍靈?那是什麼?」
「劍靈呢,就是劍有了自己的意識,就像咱們人一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
聲音漸漸小去了,坐在墓前的男人神情渾渾噩噩,將空了的酒罈一腳踢開。
他食言了,他並沒有做出一把能保護女兒的神劍。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鑄劍師,容貌醜陋,天資普通,喪父喪母喪妻後,唯有一個女兒掌上明珠,可他在世間的最後一點光也被人粗暴奪去。他想要報仇,但他甚至摸不到仇人家的大門,就被人拖了出來。
他做不成世間最偉大的鑄劍師,也做不成世間最平凡的父親。
命運無常,半點不由人做主。
風冷漠地吹過遠處,將墳前的花草吹得飄搖,如生出幻靈,懵懂著有了自己的神智。
醺醺的匠人看著看著,神情突然有了變化。
劍靈
劍靈,那是存在於傳說中的靈器。凡人是無法鑄造出有劍靈的寶劍的。有劍靈的靈器,大多都是天生地養,從寶劍的原料開始就不同尋常。
別說他天資普通,就算他天資卓絕,也不可能用普通的鐵去鍛造這樣的神劍。
但是,或許也有例外。
似乎渾身的酒意在霎時間都清醒過來,簪星看見柴桑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身,不顧一切地往家跑去。
屋子裡到處還張貼著新年的桃符,可桌椅地面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自從無憂死後,這裡就失去了生機。
簪星跟在他身後,見他像是瘋了一般的奔回屋,從床底拖出幾口箱子。這些箱子里裝的都是柴桑父親留下來的書簡,據說是從他們祖上傳下來的鑄劍圖譜。無憂小時候常常鑽進去翻看,後來就逐漸失了興趣。這裡頭的圖譜有些已經很陳舊了,放到現在根本用不了。有些甚至都是殘卷,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如一團廢紙。
柴桑幾乎將整個身體埋在這些書簡中,不知道在找什麼。
簪星好奇地看著他。
他翻完一本扔到一邊,又翻開另一冊,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從白日變成漆黑,又從夜晚迎來日出。
晨曦的光透過小院的窗,照到了屋子裡的地面上。
「找到了。」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在屋中響起。
簪星渾身一震,回頭看向屋中。
柴桑跪在地上,一小株日光照在他臉上,將他布滿血絲的雙眼照得清楚,那雙眼睛裡,此刻散發出一種詭異的狂熱。
匠人的手中緊緊握著一封書簡,喃喃道:「找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