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比往日要熱鬧一些。
姑逢山上月余來的緊張肅然,似乎也被多羅台上的這場酒宴給衝散了許多,沒有魔族,沒有梟元珠,沒有各地傳來的壞消息,彷彿這樣平靜的好日子會這麼一直天荒地久下去。
晚風吹亮長春池邊的螢火,牧層霄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去去就來。」
「上茅房啊,」田芳芳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快回,等你呢。」
牧層霄起身離了席,簪星見狀,想了想,道:「我也出去一趟。」很快跟了上去。
此刻席間眾人喝得熱鬧,並未太過在意。倒是門冬捧著酒盞湊到顧白嬰身邊,捅了捅顧白嬰的胳膊:「師叔,你怎麼不跟上去?」
顧白嬰側頭,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為何跟上去?」
「看來楊簪星對牧層霄還是余情未了啊。」門冬感嘆道:「雖然如今你已經有了聖樹果實,不必再依仗琴蟲種子,按理說,楊簪星和誰雙修都與你沒有關係,可是,」他話鋒一轉:「你看這黑燈瞎火的,孤男寡女,萬一一個不小心犯了錯,不就不好收拾了嗎?我答應了要幫牧師兄追孟師姐,怎麼能眼睜睜地看他們犯下大錯?你去,阻止他們。」
「與我何干?」顧白嬰冷眼瞧著他:「你自己去。」藏在桌下的手卻忍不住微微握緊。
「我畢竟是個小孩子嘛,」門冬一本正經道:「萬一去的時間不對,撞破了什麼不好的場面豈不是很尷尬,而且我去太過刻意了。」
「難道我去就不刻意?」
「當然,你是長輩,大家都不會相信你有私心的。」門冬推一把顧白嬰:「師叔,你去吧,快去吧,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耐不住他的軟磨硬泡,顧白嬰不耐煩地站起身,扔下一句:「啰嗦。」終是跟了上去。
門冬拍了拍手,滿意地看著顧白嬰的背影,嘆道:「還好有我。」
田芳芳意味深長地看了門冬一眼:「師弟,你可真行。」
牧層霄出茅房凈了手,正要往多羅台那頭走,就見眼前的樹上靠著一人,見他出來,沖他打了個招呼:「師兄。」
穩了穩自己差點跌倒的步伐,牧層霄看向面前的女子:「師妹,你想做什麼?」
簪星看著他:「你不必對我做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
「這個給你。」不等他說完,簪星就將手中一個盒子拋到他懷中。
牧層霄一愣,打開盒子,一顆金燦燦的果子躺在其中,正是紫螺送還回來的那顆聖樹果實。
「師妹這是何意?」牧層霄不解。
「我想了想,這顆果子我用不著,所以送你了。」簪星答得爽快。
牧層霄沒料到簪星會這麼說,遲疑一刻,搖了搖頭,將盒子往簪星那頭推:「不行,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他們一行人去藏寶地,統共只得了四枚果實,三枚都給顧白嬰煉了丹,剩下的這顆不能說不珍貴。顧白嬰那樣嚴重的靈脈漏洞,也不過三顆靈丹就能修補完全,足以可見此靈丹的功效,可簪星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給了旁人,就算大方也不是這麼個大方法。
「有什麼可貴重的,不過是顆果子罷了,」簪星又將盒子給他推回去:「對我而言,還沒有你送我的那張替身符珍貴。」她之前盤點了一番乾坤袋中的物品,除了那本看起來宛如玩笑的《絕世心經》,還真沒發現什麼了不得的機緣。可掌心的海棠越來越生動,這讓簪星感到很不安。
今日紫螺送回來這顆金色的果實,簪星萬萬可不敢收下了,誰知道這一收下,明日那花朵會不會直接從掌心裡生長出來。這花朵生長的條件實在莫名,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將這機緣先還給牧層霄,總歸在「天道」眼中,牧層霄才是那個有大造化之人,無論什麼樣的靈寶都能消受。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剛走到此地的顧白嬰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
聖樹果實是他們一行人深入藏寶地,費了好一番周折才拿到的,可在簪星眼中,卻不如牧層霄送她的一張替身符珍貴,或許對於她而言,只要是牧層霄送她的東西,總歸比旁人給的特別。她應當很喜歡很喜歡牧層霄,所以才會三番兩次的將世人眼中的珍貴之物欣然送出,當初的仙玉靈芝如此,如今的聖樹果實亦是如此。
人只會對喜歡的人大方,恨不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對方面前。如楊簪星,如他自己。
少年的眸光黯淡下來,沉默片刻,轉身離開了。
那頭,簪星還在勸慰牧層霄:「你不用有什麼心裡頭的負擔,更不用擔心我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你也知道,從前我在岳城的時候,前頭十幾年都沒好好修鍊,後來也是誤打誤撞進了太焱派,底子沒煉好,所謂虛不受補,這果子我吃了萬一走火入魔了也不好。還是送你吧,你要是真的覺得拿人手軟,等日後再煉出那種替身符,多送我幾張唄。」
牧層霄聞言,被她逗笑了:「原來你是想要替身符,不過師妹,替身符只有遇到危險時才會用。你在姑逢山上很安全,有一張防身即可,不必那麼多。」
簪星擺了擺手,一面往回走一面道:「誰知道呢,世上之事千變萬化,我怕死,多藏幾張總沒壞處。」
她送完東西,回到多羅台,一到長春池邊,門冬眼睛一亮,道:「你回來了!」又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一番,方才鬆了口氣:「還好。」
簪星莫名其妙,一轉眼見身側的座位沒人了,不由得奇道:「師叔呢?」
「他沒跟你們一起回來嗎?」門冬納悶。
「他為何跟我們一起回來?」簪星更奇怪了。
門冬輕咳兩聲:「沒什麼,我胡說的。」
牧層霄重新在孟盈身邊坐了下來,簪星琢磨著方才門冬的話,總覺得有幾分古怪。
出虹台邊,晴朗的夜,夜幕低垂,星空像是要墜落人頭頂。
越高的山上看星星,總是最明亮。
少年安靜坐於峰頂,腳下是朦朧的雲霧,聚攏又散開。而他硃色的髮帶散落在風裡,像是長夜裡悄悄盛放的花朵,又像是忽遠忽近的心事。
李丹書釀的酒,從來烈性不大,酒氣只含三分,而他明明清醒,卻不由自主地沉淪。過去那些年,他雖明白自己活不過二十歲,卻從不因此自苦,生死自有定數,何必為難自己。整個宗門裡旁人看他最瀟洒,最囂張,最洒脫,喜怒隨心所欲,可不過短短一載,他也嘗盡了糾結憂愁的滋味。
他們宗門裡,混入了一個魔族。這魔族不害人,不怕人,笑容坦蕩,為人至誠,同他們一路並肩作戰,嬉笑打鬧。在危險的時候擋在他面前,天真地想要改變他的命運。
於是他的命運也就真的被改變了。
這樣的人,為何偏偏是魔族?他總覺得其中或許有隱情,她似有別的苦衷,可每每話到嘴邊,都問不出來。
也許是因為傾慕牧層霄,所以跟到太焱派,隱藏身份也要陪伴在心上人身邊?少年悵然地想,若真是如此,雖然真相令人難過,到底是最好的結果了。
月色流過他珍珠色的衣袍,風將袍角吹得窸窣作響,遠處的一顆星星閃爍著,像是要朝他俯衝過來,帶著滿身的星光。
「啊呀——」那顆衝過來的星星在靠近他幾步遠的地方跌落下來,顧白嬰眉眼一動,下一刻,身形一閃,已經衝過去扶住面前的人。
「你幹什麼?」他怒道。
「嚇死我了,」簪星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把無憂棍當劍來御飛,果真是勉強了些。還是孟師姐的月魄好,又寬又長,踩在上頭也穩當。」她抬起頭,看向面前的顧白嬰:「是不是,師叔?」
少年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扶住她的腰,微垂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又像是被灼燙般匆匆避開,猛地鬆開手側過身:「御劍術學成這樣,玄凌子是怎麼教徒弟的。」
「主要是我稍微有一點恐高。」簪星站穩了身子,將無憂棍從腳下撿起來。
「你怎麼來了?」沉默了一陣,顧白嬰問。
「不是你讓我來出虹台的嗎?」
他語塞,半晌憋出來一句:「我以為你忘了。」
「我忘性也沒有大到那種地步吧,」簪星眨了眨眼睛:「說罷,師叔,你找我來做什麼?」
顧白嬰一怔。他找簪星來,自然是為了送禮,可方才一番打亂,簪星出現得又突然,一時間竟讓他不知道如何開口。
好在簪星沒有糾結這個問題,仰頭看向墨色夜空,嘆道:「我常夜裡來出虹台修鍊,從前都沒注意,出虹台的夜景真美。這星星比山下的還要好看,風也涼爽。」她笑了笑:「姑逢山真是個好地方。」
顧白嬰一怔,片刻後,他側頭看向簪星,低聲問:「你喜歡太焱派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