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陽,」容霜轉而看向少陽真人,語氣似有深意:「你當真要作壁上觀?」
少陽真人看向顧白嬰,半晌,才平靜開口:「他撐不了多久。」
「什麼?」
「強行破關,雖此刻竭力裝作無事,不過到底是強撐。又因寄魂術損失一隙元魂,萬殺陣此刻殺陣落於他身,身為人族,不受殺陣傷害。只要等萬殺結束,陣法關閉,仍可了結因果,塵埃落定。」他目光轉向容霜:「必死之人,何必急於一時?」
被那雙平靜的眸子一看,容霜竟一時語塞。
顧白嬰先前在閉關,因為寄魂術的原因知曉楊簪星有危險,強行破關本就損耗元力。如今萬殺陣接下來的殺招都落在他身上,但因為顧白嬰是人族,殺陣對他毫無影響。乍一看他是囂張至極,可一旦萬道殺招結束,陣法關閉,他二人還是要面對修仙界如此多的仇敵,失去一隙元魂的顧白嬰,就算再如何修為深厚,都護不住他身後的楊簪星。
容霜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卻沒有再繼續阻攔了。
顧白嬰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楊簪星終究是必死之人。
卻在這時,她身側的蒲萄忍不住衝到陣法跟前,望著陣法中的顧白嬰喊道:「顧白嬰,你是被這魔族迷惑了!她可不是你的師侄,她殺了同門師姐,還殺了赤華門的弟子,費盡心機混入姑逢山,欺騙你的信任,實則包藏禍心。你何必識人不清,為了這種人與修仙界為敵?」
她言辭懇切,卻聽得一邊的田芳芳心頭火起:「這丫頭什麼意思,都是勸和不勸分,她怎麼還來挑撥離間?」
顧白嬰轉頭,看向蒲萄。
少年雙眸清澈,目光明亮又銳利,如他手中的銀色槍鋒,帶著凜冽的寒意,令蒲萄心中一滯。
他平靜開口:「你親眼看到她殘殺同門了?」
「我」
「你說得這般信誓旦旦,我還以為你親眼看到了。既沒有看到便四處傳播,和那些長舌倀鬼有何區別?」
蒲萄到底是個小姑娘,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數落,還是自己心儀的少年,不由得眼圈一紅。
「我不相信別人的話,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顧白嬰一字一句道:「我比你們所有人,更明白她是什麼樣的人。」
風吹得銀河飄散,吹得火星飛舞,吹得他衣袍作響,髮帶飛舞,可少年的眼神,堅定勝於磐石。沒有人會懷疑他此刻對身後人的信任。
因為信任,所以即便知道她是魔族,還是毫無保留地將後背留給對方,擋在那姑娘身前。
蒲萄隱隱意識到了什麼:「你」
顧白嬰卻不再搭理她,轉身朝簪星走去。
簪星被扶起來,方才被炙烤過的皮肉,已經慢慢開始恢復,雖恢復不到從前,到底比方才好了許多。她也逐漸有了些氣力,被熔鑄的骨頭慢慢開始重新凝聚,這滋味很痛苦,彷彿有人將她的四肢活生生打碎又重新溶捏。
顧白嬰的元魂在幫她修復剛剛被萬殺陣摧毀的身體。
只是,丹田處的那顆翠綠色的金丹,卻已經徹底消失了。
她成為了一個普通人。
顧白嬰抱著她,簪星身體軟綿綿的,她側過頭,終於看清楚了顧白嬰的臉,於是勉力地牽起嘴角,試圖朝顧白嬰露出一個笑容。
「別笑了,」顧白嬰忍了忍,終是輕聲道:「比哭還難看。」
「你怎麼來了?」她問。
「我若不來,你早見閻王了。」顧白嬰蹙眉盯著她:「你不是魔族嗎?既然費心上了姑逢山,怎麼連保命的底牌都沒有?先前試煉的時候不是總稱自己逢凶化吉,怎麼如今跟只病貓似的。你的秘寶怎麼不用?一個魔族混到如此地步,被揍得跟喪家犬一般,真是沒出息。」他嘴上說著數落的話,語氣卻很溫和。
「瀰瀰在哪?」
「在你身邊,沒死。」顧白嬰瞥一眼銀琅獅,胖貓原先雪白雪白的,也算憨態可掬,如今渾身焦黑,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能活多久。
簪星鬆了口氣,又想起了什麼,雙手在旁邊摸索:「簪子呢?」
顧白嬰撿起地上斷為兩截的簪子,塞到她手中。
簪子經過神火柱炙烤,仍舊翠色慾滴,如初生枝苗。天魂木是最好養魂的神木,用來當作盛放元魂的容器再好不過。
門冬說天魂木珍貴,財大氣粗如吟風宗,得了一根天魂木也只捨得用來做靈器。他比吟風宗的人還要暴殄天物,用了一根天魂木做裝飾的簪子,而比天魂木更珍貴的,是他的元魂。
普通修士的元魂珍貴,若真是分出一隙元魂,便當做隱藏的命門,恨不得挖地三尺藏得無人知曉。怎會像他一般做成發簪點綴,送到旁人手中,招搖地戴在姑娘頭上。
寂寂山夜,涼風夜霜。
簪星握緊手中冰涼的發簪,過了很久,慢慢地開口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魔族的?」
既然那根簪子能替她扛住萬殺陣的傷害,那麼送她晚星簪的顧白嬰,或許早就料到了如今這一幕。
「很早。」
很早?那是什麼時候,是他在生辰日出虹台將簪子插入她發間的時候,是在某個夜晚站在她院子柿子樹下徘徊踟躕的時候,他那些古怪的行徑,藏著心事的眼神,終於在這個時候,一一揭曉。
原來,在她自己糾結忐忑的時候,顧白嬰早就知道了。
早知如此,她該不那麼猶豫,早些對顧白嬰坦白的,好過如今將局面弄得亂七八糟。
簪星低下頭,似乎想笑一下,可最後,她聽見自己輕輕的聲音:「謝謝你。」
知曉自己是魔族,他沒有懷疑、厭惡、避之不及,反而一如既往地信任,從來壞脾氣不會等人的傢伙,也會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開口。
「我早說過了,」顧白嬰平靜道:「你是我的師侄,就算你站在天下人的對立面,這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頓了頓,他繼續開口:「你的立場,就是我的立場。藏寶地白雪黑字立過字據的,我顧白嬰不是言而無信之人。」
簪星一怔,一瞬間,似乎回到了藏寶地的那個夜裡,外頭風大雪寒,山洞篝火融融,她扒拉著樹枝,在雪地里東倒西歪地寫下他的名字,近乎無賴地對他約定。
「約定不僅要留在雪上,更重要的是留在心裡。師叔,你要將我的話記在心上。」
他居然.真的記住了。
「其實我本就是個意外,」簪星慢慢開口:「我的存在是意外,出現在這裡也是個意外,不存在於天道中的人,遲早都會被抹殺,不論以何種方式。顧白嬰,為我如此,不值得。」
天道要致她於死地,顧白嬰一人抵擋不了。當初她為了改變既定命運,一步步努力向前走,卻更快地將自己送入死路。倘若這世上沒有自己,顧白嬰的琴蟲種子不會被人奪走,他會逐漸修復靈脈中的漏洞,仍是太焱派囂張輕狂的小師叔,那個天賦卓絕的俊俏少年,一生安平,無憂無慮。
不會與天下人為敵。
「楊簪星,」顧白嬰擰眉看著她:「不是你自己說,要改變你的命運,也要改變我的命運嗎。如今你我命運連在一處,你好好拿著,別浪費了。」
神火柱中,那些燃燒的火苗開始劇烈晃動起來,似乎有什麼異變將要產生。
「快結束了。」容霜看向萬殺陣,目光驀然發寒,召來飛霜劍掠至陣前。
靈心道人冷笑一聲:「說了不過是苟延殘喘。不過這樣也好,抓活的。」說罷,帶著降魔杵緊隨容霜而後。
吟風宗及其餘弟子見狀,紛紛手持靈器逼近萬殺陣,只待最後萬殺落下,陣法關閉,生擒魔女。
「師叔.」
少年似乎並未看到周圍人的動作,他只是伸手取下了自己頭上硃色的髮帶。
這動作似曾相識,簪星驀然一驚,意識到了什麼:「你想幹什麼?」
「你知道它的名字,巫凡城的時候沒能用上,這次總算用上了。」少年動作溫柔,將「朱顏」繞在她腕間,細心地打了個結,一邊道:「你生辰那一日,玄凌子擺的丹心酒是我送的,我選了整整三日,不過你還是沒明白。算了,」他系好髮帶,又順勢握緊了簪星的手,忽而笑了笑:「你一向遲鈍,本來就不該對你抱什麼指望,這樣也好。」
「他在幹什麼?」容霜注意到顧白嬰的動作,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她道:「快,攔住他身後!」
「顧白嬰,你別亂來。」簪星掙扎了一下。
他用力按住簪星,語氣卻很溫和,少年抬眸的瞬間,長睫掩住眸中情意,只叫她的名字:「楊簪星。」
「轟隆——」姑逢山上傳來巨響。
萬殺陣最中間的神火柱火光衝天而起,周圍火柱卻頃刻熄滅,只餘零星火光四散飛舞,如燃燒的蝴蝶,於夜色中盛開。
簪星只感到有柔軟雪白的衣袍拂過自己面龐,像是破碎的飛雪,緊接著,整個身體變得如鴉羽一般輕盈,眼前變得模糊。
她最後聽到的,是顧白嬰平靜的聲音。
「保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