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柱的光明亮得刺眼,只一瞬,四周又變得黑暗起來。
姑逢山上那些嘈雜的人聲,刀劍相撞的錚鳴,四周混亂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模糊,簪星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被人拉扯向很遠的地方,又在拉扯中歸於虛無。
都州某處山上,茂密的叢林里,有綿綿密密的夜雨落下來,潤濕泛著腥氣的土地。半空中陡然出現一個金色的光點,緊接著,光點越來越大,如水波一般層層漾開,將空氣都翻動得扭曲。
「噗通」一聲,有人從裡頭跌落出來。
簪星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顧白嬰替她撫平的傷口也就到此為止了,離開了姑逢山,被神火燎過的傷口這才開始蔓延出真正的疼。彷彿她骨頭縫隙里都被那些烈火填滿,每動一步,錐心刺骨。
身側傳來瀰瀰的一聲嗚咽。
簪星低頭看去,瀰瀰躺在她身旁,吃力地睜著眼睛看她,一身漂亮雪白的皮毛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簪星彎下身,將瀰瀰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的手裡還攥著晚星簪,腕間還系著顧白嬰給她綁上的紅色髮帶。當初在巫凡城的時候,眾人元力盡失,蜃女步步緊逼,窮途末路之時,顧白嬰也曾將這髮帶送給自己。
「它叫『朱顏』,是掌門師尊送我的禮物,上面刻有遁逃咒。只要以我魂力催動,無論什麼樣的險境,都可助人逃離,算是一個保命靈器。」
少年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顧白嬰果真沒有說謊,萬殺陣前,修仙界那麼多弟子虎視眈眈,她居然也能逃出生天。只是她尚且能在這角落裡苟活,留下來的顧白嬰又該怎麼辦?等待他的,是與魔族勾結的罪名,少陽真人真的能保得住她?
她心中起伏,懷中瀰瀰伸出爪子,輕輕撓了她一下,簪星低頭,瀰瀰張開嘴,吐出一個青色的袋子來。
「乾坤袋?」
簪星伸手將乾坤袋接了過來。她出事之前,將乾坤袋放在屋裡,紅酥後來抱著瀰瀰跑來萬殺陣,瀰瀰衝進來,沒想到銀琅獅將乾坤袋也帶過來了。
她趕緊打開袋子,將裡頭的符紙一股腦兒地拿出來揣進懷裡。如今簪星金丹被毀,全身上下元力盡失,那些心法丹藥不如符紙管用。若真遇到了危險,這些符紙還能抵擋一二。
見簪星將有用的東西揣好,瀰瀰又一仰脖子,將乾坤袋吞了下去。簪星抱著銀琅獅,只覺得兩隻腿如灌了鉛般沉重,她望了望遠處,荒山野嶺,夜雨蒙蒙,想來此刻整個修仙界都在搜尋她的下落,天大地大,竟找不找她的容身之所。
「先找個地方避雨。」簪星強忍住身上的疼痛,抱著瀰瀰往前走去,試圖找到一個山洞。
山中夜雨不絕,風吹來,吹得人渾身寒意。雨天路滑,處處是泥濘,簪星走得急了,一個不小心沒踩穩,半個膝頭沒入泥水中,摔了個結結實實。
她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正欲重新站起身,突然聽得一邊的瀰瀰尖叫一聲,脊背弓起,目光死死盯著前處。
簪星順著看過去,就見交纏的林木深枝中,似乎出現了一道人影。
這人影由遠而近,似乎正朝這邊走來。
雨聲淅淅瀝瀝,卻並不能掩飾對方的腳步聲。起初這腳步聲不緊不慢,慢慢地,開始變得輕快起來。單單聽腳步聲,似乎也能窺見來者面上的愉悅。
此刻要躲開也已經來不及了,簪星忍不住抱緊了一邊的瀰瀰。
來者手裡提著一盞燈,風雨中,這燈火紋絲不動,火苗絲毫沒有搖曳。隨著這人的走近,漸漸照清簪星面前的泥濘,也照清了來人的臉。
這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或許年紀要更小。
他長了一張活潑可親的臉,容貌顯得很有幾分稚氣的天真,長發在腦後鬆鬆的梳成一束,又顯出幾分乖巧和溫順。他穿著一身金駝色綉金蓮花的袍子,尋常人穿這樣艷麗的色彩,稍不留神便顯輕浮蠢笨,而他卻不然,那身金駝長袍極襯他的瞳色。
他生了一雙金色的瞳孔。
這少年一手提燈,一手持著一把白紙傘,在簪星面前站定,好奇地俯視著她。
簪星微微握緊拳頭,盡量平靜地開口:「你是誰?」
那少年一怔,似乎沒想到簪星會這麼問,為難地想了一會兒,忽然打了個響指,悄無聲息的,四周突然多了幾個黑色身影。
簪星在看清那些黑衣人的臉時,脊背驀地發寒:「魔煞!」
這些黑衣人都長了一雙紅色的瞳孔,她曾在須彌芥子圖中見過。如今簪星元力全失,金丹化流,與普通人無異,並不能分辨魔氣。若非曾見過魔煞面目,還真不能認出來。
這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少年竟是魔族!
少年見簪星警惕的模樣,似乎很是高興,突然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頰邊生出兩個圓圓的酒窩,很是可愛。
他開口,聲音似蜜般清甜:「終於找到你了。」
如一道驚雷落在頭頂,電光石火間,簪星猛地醒悟過來,她看向面前的少年,道:「是你?是你殺了赤華門弟子,陷害於我!」
「是我啊。」少年愉悅地點頭:「就是我。你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一瞬間,很多個畫面掠過簪星眼前,可到最後,她第一句問出來的竟是:「紫螺師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既不是魔族,為何會替你賣命?既替你賣命,你又為何要殺了她!」
她被紫螺引入赤華門弟子們修鍊的小院,誠然,就算沒有那一出,魔族也會想辦法令她暴露身份。可簪星想不明白的是,吟風宗的弟子查探過,紫螺並非魔族之身。紫螺自小在姑逢山上長大的,宗門弟子,為何會為魔族做事?
「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少年聞言,神情有些失望。不過很快,他就彎下腰,將手中白紙傘往前一探,遮住簪星頭頂細細密密的雨水。他道:「我沒有殺了她啊,她不是還活著嘛,就在你眼前。」
簪星有些疑惑,待看清楚了頭頂上那張雪白紙傘時,忍不住頭皮一麻。
這傘遠看時隱約能瞧見傘面上的花紋,似乎是水墨描畫,待湊近了才看得清楚,這上頭哪裡是水墨畫,分明是一個又一個的人影。這些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傘面,有的墨痕深,有的墨痕淺。墨痕最新、顏色最鮮艷的是位紫衣女子,英氣勃勃,面容秀美,只是沒了從前溫和颯爽的笑容,神情僵硬灰敗。
「紫螺師姐!」簪星又驚又怒,看向那少年:「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沒什麼都沒做啊。」少年無辜地看著她。放下手中的燈,很愛惜地撫過面前的傘面,他道:「這叫修羅傘,是我的本命靈器,它有個本領,叫攝魂。」
簪星死死盯著他。
「修仙界有一種法術,叫神行術,人可分出自己的元神入別的軀體。」他認真地對簪星解釋:「我用修羅傘攝了她的魂,又以自己的元神填補進她的體內。你在姑逢山上見到的那個人,其實應該是我的分身。我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簪星心頭陣陣發涼。
紫螺早就死了,這些日子在姑逢山裡與人相處的,都是此人的分身。紫螺就像是一個傀儡,但因為並非魔族之身,所以未被人察覺。
他們是從藏寶地回來後,少陽真人下令弟子不許下山的。紫螺既在那之前就遭了毒手,想來他們與這魔族同住已經很有些時日了。
「你還有什麼問題想要問我嗎?」少年微微俯身,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簪星握緊身邊的無憂棍,問:「你是誰?」
「你已經問過我這個問題了。」少年道:「我叫鬼厭生。」
「鬼?」簪星皺了皺眉:「你和魔王鬼雕棠是什麼關係?」
勿怪她多想,這個名字,實在讓人很難不與魔王聯想到一起。
不知是不是簪星的錯覺,當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少年的眸光陰鶩一瞬,不過片刻,他又笑起來:「你發現啦。」
「所以你是.」
「魔王之子。」他笑道,只是那雙金色的瞳孔里,一點笑意也無。
有那麼一瞬間,簪星感到很茫然,她在那本《魔後自訴:大婚當夜,我發現了夫君的私生子》中,猜測出魔王鬼雕棠或許有一位私生子。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藏在人間的私生子,但沒料到竟然是面前的鬼厭生。既然如此,「楊大小姐」為何又要收集那麼多的魔族籍載,為何會身現魔王印,被發現魔族之身?
簪星抬頭看向鬼厭生:「你為何要陷害我?」
鬼厭生饒有興緻地盯著她:「你總算問到了最重要的問題,不過這個問題我要想想怎麼回答你,該從哪裡說起得好?對了,」他歪了歪頭,像是想起了什麼:「你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我是什麼身份。」
他笑著望著簪星,頰邊兩個酒窩淺淺,笑了許久,才慢慢道:「你是魔王之女,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