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仙境到煉獄,世上大喜大悲的滋味,莫過於此。
鬼厭生如一截木偶般立在原地,他蒼白著臉,道:「我不信。」
「不信?」女子笑起來,看他的目光彷彿在看世間最可憐的人:「眼下你走出去,在街上隨意拉一個人問問,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誅殺半魔的律令城門口的朱牆上就有,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鬼厭生緊緊抿著唇。
他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然而他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倔強地盯著眼前人,彷彿只要自己不相信,此事便作不得真一般。
對面人嘆了口氣:「倒是可憐,想來你找到黑石城,就是為了得到魔王的承認。你那母親是個凡人,你這個半魔之身.」她想到了什麼,聲音變得微妙起來:「不過,縱然你不是半魔之身,恐怕也得不到魔王的承認,來的路上,你應當也看到黑石城處處張燈結綵了,因為,」她嫣然一笑:「魔王要娶妻了。」
「娶妻?」鬼厭生目光茫然了一瞬。
「是啊,未來魔後乃魔界純正的天魔血脈,與魔王殿下天造地設一對。」女人彷彿嫌他不夠痛苦似的,刀刀往他心底插去:「如今整個黑石城都要見證這一樁姻緣,你這個時候冒出來,下場是什麼,不用我多說也知道。」
鬼厭生腳步踉蹌了一下,他艱澀開口:「我還是不信。」
「不信么?」女人看著他,若有所思地一笑,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那我就帶你親眼瞧一瞧。」
那雙手覆過來的瞬間,眼前一花,再抬眼時,面前已經不是詭異的洞窟。他渾身上下不能動彈,亦不能發出聲音,鬼厭生變成了一尾金色小蛇,纏在了女人腕間。
這是一處大殿,殿宇極盡奢華,金碧輝煌。嫣紅的玉石榻上,鋪著雪白的羊毛軟墊,上頭斜斜倚靠著一個漂亮女人。這女人穿著男子穿的黑色長袍,烏黑長發以芙蓉玉冠束起,其姿容美艷,百般難描。
侍女送來浴手的清水,清水是放在精緻的金盞中,黑袍女人將手在清水中不緊不慢地浸了浸,拿雪白的絲綢仔細擦拭乾凈,又隨手拿起一邊的鏡子照了照,倏爾嫣然一笑,實在光艷逼人,麗色無雙。
有侍從們抬著一個箱子上前,恭聲道:「殿下,魔尊令人做好的嫁衣已經令人送到殿中了,要不要過目?」
黑袍女人漫不經心地掃了箱子一眼:「放著吧,空了我會看的。」
她似乎很不在意,彷彿有人送來嫁衣、被精心照顧是天經地義之事。她看起來不曾吃過什麼苦,神情慵懶又自傲,這份自傲令她在這華美的殿宇中,成為最奪人眼球的一個。
不合時宜的,鬼厭生突然想起了江意如。
距離江意如離世,已經過了很多年。她活著的時候,他們母子二人,也不像別人家母子那般親昵。以至於鬼厭生現在想起來的,只有屋子裡終日的咳嗽與眼淚,還有她日漸佝僂的身軀。
江意如原先也是很美的,聽村人說,她剛流落至村莊時,亦有男子貪慕她美貌,想要娶她為妻。只是在鬼厭生的記憶中,美貌的母親似乎從不存在。她總是畏畏縮縮、小心翼翼,旁人的口舌與議論總是令她緊張。她終日鬱郁,有一次村中有人出嫁,她倚在門口,望著花轎從門口經過,眼中暮色沉沉。
那天他半夜醒來,聽見江意如在屋裡偷偷哭泣。
魔王,聽起來多麼威風的一個名字,生來就可以睥睨眾生,將凡人都踩在腳下。他不明白,魔王既看不上凡人,視凡人的血液卑微低賤,又為何要與他母親糾纏?這女人浸手的金盤,江意如綉一輩子帕子也買不起。而江意如心心念念的嫁衣,卻被此人隨意放置在一邊,看都懶得看一眼。
人與人的一輩子,為何如此不公平?既然不願意與他們有關係,為何又要造成這一切的悲劇。
一點微涼的觸感落在腕間,纏著小蛇的女人一愣。
那條金色的小蛇,望著殿宇中的女子,流下了一滴眼淚。
黑石城的冥冥河,似乎比來時更加深沉了。
巨浪在耳邊咆哮,少年木然站在原地,眼中再無一點光芒。
女人微微笑著,聲音溫柔:「我本來想將你留下來,做我的下一張臉皮。可偏偏你是魔王之子,生有魔王血脈庇佑,無論如何我都拿你無可奈何。既然如此,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你何不將我的行蹤告知魔王,讓他殺了我。」鬼厭生冷冷道:「魔王血脈.倒不如說是卑賤的半魔之身。」
「我可不能殺你。」女人笑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覺醒魔王元力,殺回黑石城,做了黑石城下一任主人呢?」她湊近鬼厭生,言語曖昧:「當今魔王是黑石城的第十個主人,焉知你會不會成為第十一個?要知道,這世道,強者為尊,半魔若真的夠強,弒王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打錯主意了。」鬼厭生聲音冷沉,「我永遠,都不會再來黑石城。」
魔界並非他的歸處,一個要被父親處心積慮抹殺的兒子,在這裡彷彿是個笑話。
罷了,他心心念念想找到自己父親,弄清自己來處,如今臨到頭了,卻發現真相是如此的難堪。他不是魔族,也不是人族,他是同時被兩族厭棄的人,還好.鬼厭生抓緊身下的魚脊,還好,他還有一個共患難的夥伴。
至少小春永遠不會拋棄他。
黑色大魚離對岸越來越近了,從密林處,隱隱傳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這腥氣順著風鑽進了他的鼻尖,鬼厭生倏爾感到一陣不安。
他離開時,小春在這裡等他。她看似柔弱溫和,實則機靈果敢,她是這世上最重信義之人,是他在這世上僅剩的溫暖。
鬼厭生在密林深處找到小春殘破的屍體。
她的心房處空空如也,神情驚怖,死不瞑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