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褪去的第五年,都州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被水患糟蹋的城池已經全然看不出毀壞的痕迹,摧折的樹木又重新長了起來。人們總是善於修復過去的傷痕,都州熱鬧又繁華,看不出曾有過那麼一場滅世大雨,試圖將天地傾覆。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繼續。
孟盈已經接任了太焱派掌門之位,成為都州修仙界里,最年輕的一位掌門。
她做得很好,出乎旁人意料的,並不是一個只知道修鍊不通人情世故的孤傲神女。對於宗門間有意無意的試探周旋,她總是遊刃有餘。對門下弟子,亦是考慮周到。有人說,是因為孟掌門曾在年少時與同門師兄弟們一道下山歷練,體會人情世故。因此,太焱派新進弟子,常常會被安排下山歷練,以此磨礪紅塵情苦。
牧層霄和田芳芳也開始收徒了。他二人修為如今在都州也排得上名號,想要拜入門下的人數不勝數。玄凌子自己懶得收徒,便將收徒的擔子早早撂給了兩個弟子。牧層霄看著寡言,對收入的弟子卻格外嚴厲,懲罰手段層出不窮,時常聽到有人背地裡議論他凶神惡煞。田芳芳倒是看起來和氣爽朗,不過在他手下,若修為沒有長進,是要被罰扣靈石的。
這比挨打還恐怖。
門冬也長大了。
原先玉雪可愛的小孩兒,如今個子見長,生得唇紅齒白,格外清秀明媚。他不再扎兩朵蓮花髮髻,也如宗門裡別的弟子一般,以髮帶束成馬尾。一身粉色紗袍,少年翩翩如風,常惹得門中女弟子們芳心暗動。
年輕一輩漸漸獨當一面,撐起宗門的未來。如稚嫩小樹,終有一日要長成參天蔽日。
宗門大會過後第二日,顧白嬰下山去了。
如今都州四時和平,無事發生。太焱派門派興旺,一切欣欣向榮,他這個七師叔,素日里在宗門裡也無甚大事。孟盈讓他下山走走,瞧瞧都州如今各處恢復得如何,他便也沒推辭。
顧白嬰去了離耳國。
離耳國終年炎熱,四季如夏,當年最貴的「仙尋海」客棧已經不見了,院子里那株漂亮的鳳凰木卻還在開花。大朵大朵的紅色花落在頭頂,將長空映出一片紅霞。
紅樹林茂密的海灘前仍然熱鬧,正是夏夜,無數遊人修士來到海灘前,看潮水漫過腳邊的沙粒。
月色潔凈,沙粒純白如雪,紅樹林上掛著的紺藍燈籠將長夜染上一片清涼。
他站在西海前,不知為何,突然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同簪星他們來到離耳國的時候。
那時候,也是這樣晴朗的夜,他為了琴蟲,不情不願地同他們一起出行。又因為談及結心鈴與母親,心中不虞,借口買冰糖漿離開。卻在回首時,看見那女子侃侃而談的模樣。
「你見過顧白嬰失敗的時候嗎?見過他流淚的模樣嗎?見過他軟弱的一面嗎?」
「只要是人,就會有軟弱傷心的時候,你沒有看見,是因為你師叔將這一面藏起來了。正因為盯著他的人太多了,他就算想躲也沒處躲。等你們都習慣了這般,他就算想當著別人的面流露出軟弱的瞬間,都做不到了。」
時光迴轉,少年驟然停下腳步,彷彿心中某個秘密被人揭穿,有瞬間的茫然。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看穿他了。
他就是只虛張聲勢的紙老虎,表面囂張無謂,其實比誰都後悔。這些年深夜,他時常從夢中驚醒,總是想起當年,總是後悔。總是想著在黑石城那個下雨的夜,他要是多留意一分簪星的不對,或許就能多一種可能的結局。
「小仙長?」身後有人叫他。
顧白嬰回頭,見擺攤的小販殷殷望著他,見他轉身看來,神情一松,笑道:「方才小的就看您眼熟,果然是您!」
竟是當年那個賣蠣子的小販。
小販認出了他,熟絡地與他攀談:「仙長又來咱們離耳國啦?這次是一個人來的?小的還記得上次可是一大群人,還有那隻貓,哎唷,我還是第一次見那麼胖的貓。」他看向眼前的年輕人,感嘆道:「仙長倒是比從前風姿更盛了。您可是不知道,當年您走後,多少姑娘來管我打聽您的消息.」
末了,他將一杯冰糖漿塞進顧白嬰手裡,笑道:「今日見熟人高興,送您一杯,不要錢!祝仙長日後事事順心!」
顧白嬰低頭看向手中的冰糖漿,甜漿盛在花朵做的杯子里,盈盈散發芬芳。
他笑了一聲,道:「多謝。」
顧白嬰去了離耳國秘境。
如今靈氣充裕,各地秘境又多了起來。離耳國的這處,便不如多年前那般緊俏了。無冬山漸漸長成從前的模樣,鏡湖如玉。他甚至在山裡看見了那面仙歌藤,仙歌藤也老了,花朵看起來不如從前艷麗,連歌聲也從少女的婉轉清麗變得如老嫗一般嘶啞。如此歌喉,自然吸引不了獵物。
想來再過不了多久,藤蔓就會徹底枯萎。
傍晚的時候,山上忽然下起雨來,他躲進了山洞裡,在山洞裡生起了火。
簪星上太焱派之前,他從不如凡人一般生火驅寒,簪星走後,他卻好似也習慣了,冷了生火,寒了添衣的行徑。趙麻衣總是嘲笑他有照明符不用,可趙麻衣不懂,火苗比符紙暖和。
夜雨淅淅瀝瀝,打濕整座山林。
風從外面吹來,將人影拉長在穴壁中。
曾有人在這山洞裡短暫地避過雨,女子吵吵嚷嚷的聲音回蕩在穴壁中,讓冷寂的夜不再那麼孤獨。
「人和人相處,除了相遇,就是分離,分離時多,相遇時少,活著總是如此。」
火苗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不辭辛勞地驅逐雨夜的寒氣。
簪星說的沒錯。可是她忘了一點,世上絕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分離。
年輕人雪白的錦袍上,硃色雁紋在火光下展翅欲飛。
夜雨霏霏,山洞裡一片寂靜。
他低頭,看著燃燒的火,輕聲自語:「我不想分離。」
顧白嬰去了烏旦林沙漠。
沙漠荒蕪杳無人煙,繁華熱鬧的城池綠洲早已化為蜃景,消失在旅人的夢境里。
夕陽從沙漠盡頭墜下,夜風從遠處吹了過來。
存在於幻境中的巫凡城已被打碎,沙漠安靜又遼闊。長空中的星辰若縮小的篝火,藏著看不見的華麗裙擺。鼓點激昂,歌聲熱烈,有姑娘的裙擺上描紅綉綠,彷彿徐徐鋪開的艷麗長畫。
不知從哪裡飛來一塊手帕,落在沙地里,半張手帕被風吹得皺皺巴巴,像一朵被人摺疊起來的絹花。
他也曾在這裡,收到過一朵又一朵的絹花。
那時候簪星坐在他身邊,托腮望著他身前的絹花,教訓他不能待人無禮。而當時他在門冬的誤導下,錯解了她面上的神情,以為她是因為沒收到花失落,怒而去舞會上逼人與簪星跳舞。
其實現在想想,他那時候,應當送她一朵花的。
顧白嬰將手枕在腦後,靠著身後的沙丘仰頭躺了下來。
銀河正對著他,在廣闊的夜空中靜靜閃爍。
無論是真實與蜃景,星空總是一樣熱鬧。
徐豆娘也曾如他一般,在這樣的荒漠中做過美夢。他們曾覺得小姑娘天真,才會輕而易舉地中了蜃女的幻夢。否則尋常人只要稍一想想,就會懷疑失蹤多年的父親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不過顧白嬰現在明白了,當等待多年的希望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再清醒的人,都難以有勇氣選擇真相的殘酷。
不如就在美夢中沉淪。
姑逢山上,長春池邊,湘靈派的蒲萄問他:「她已經不在了,你還要等嗎?」
顧白嬰回道:「我不怕等。」
他沒有說謊,當年在姑逢山上,他守著青華仙子留下的比翼花樹,一等就是十多年,從不心急。
他很有耐心,他很擅長等待。
他只是怕,這等待,就是結局。
顧白嬰還去了藏寶地。
藏寶地的雪谷里,積雪還是如從前一般深厚。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新的雪覆蓋舊的雪,雪原茫茫如玉,一望無際。
並排寫在雪地里的兩個名字,早已被風吹散。縱然他捏了避風訣,小心翼翼地守著兩個名字,但終究會被大雪湮沒。
如曾存在過的,雪原中的城池。
他在這裡度過一夜,第二日,重新寫下兩個名字,轉身離去。
這之後,顧白嬰去了餘餓山。
餘餓山如今,比起從前來,要蒼翠茂密了很多。
靈氣逐漸充裕後,山上的植被也豐富了起來。前幾年,魔族的小雙帶領手下,扛著幾大箱種子,前來履行當年的承諾——為餘餓山種花。
當初簪星帶領魔族進山,剛進山就遇到除魔軍,兩方大打出手毀壞了餘餓山的花林,叫司女族和司士族的兩位族長心疼了許久。為了得到司幽國的幫助,小雙致歉過後,承諾今後可以幫他們將毀壞的花林重新恢復。水患之後,黑石城一切如常,小雙得了不姜的准允,便來信守承諾,過來種花來了。
幾年過去,種下的花木都開始繁盛,熱熱鬧鬧地點綴整個山林。山蘭、芍藥、芙蓉、海棠,深淺不一,淋漓盡致。
那些佛像卻損毀了不少,水患最凶時,大水漫上來,許多佛像被衝垮飄走,後來的人再恢復,也不是從前的樣子,索性作罷。
大大小小的水潭旁邊,立起了木頭做的牌子。這牌子做得比當年更顯眼一些,上頭畫的不再是旁人都猜不出的圖案。而是言簡意賅地寫著兩個字:危險。
不過,當初洪災,帶走了大部分水木之精,如今,到餘餓山來的人,也鮮少有如當年那般冷不丁被拖下水的倒霉鬼。鳥獸和豹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多,盤旋在山林四處,提防著摧折花木的不速之客。
瓊娘和游郎還是老樣子,司幽國里,空出的屋子卻多了一些。兩位族長眉宇間依舊是淡淡的厭世,幾年過去,司幽國的子民又有去世的。終有一日,這個族群會從都州大地上消亡。
瓊娘懨懨開口:「昨夜雨大,新開的芍藥又折斷了一枝。」
滄海桑田,世事變化,生老病死不過人生常態,對他們而言,不及一朵花開花落重要。
流泉寺還是老樣子,五輪塔前,多種了許多忍冬。
大片大片的忍冬花如小小的旋輪,映著佛塔塔尖處那輪金色落日。
兩生佛輪毀掉後,餘餓山的「平衡」被打破。無需平衡也能入山。不過如今,沒有修士再會特意來此地試煉——沒有獎勵的試煉,向來都是不划算的。
當年兩看生厭的族群,被迫兩兩攜手合作進山的畫面,想來未來都是看不到了。
顧白嬰其實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的自己說了什麼,不過還能清楚地記起握住她手時,她手心的溫暖。
就像他還記得後來自己在眾人慫恿下,去給簪星送葯。簪星看著他,不冷不熱的神情。
他慣來對感情不甚細膩,不明白簪星突如其來的疏離,後來過了很久,有人說,曾在司幽國那個夜裡,看見簪星與蒲萄在林間說過幾句話。
門冬恍然悟道:「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師叔,她這是吃醋了!」
原來她是吃醋了。
顧白嬰抬眸,忍不住笑了一聲。
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他在患得患失,輾轉反側。反而是在她離開後,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從各種各樣的人嘴裡,窺見她隱秘的心意。
夕陽如旋輪,刺眼得很。
執著如鬼厭生,最終也沒能留下過去的人影。時間潺潺流走,順著洪流向前,只留下回憶贈給剩下的人。
兩生佛輪已經成為一個傳說,世上沒有起死回生之術,縱然有,也不行。
鬼厭生可以為了拯救心愛之人,殺盡三界眾生陪葬。而他不行,他心愛之人,本就是為了守護蒼生黎民而犧牲。其實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是那顆天道的棋子。
她對他無情,卻對天下人溫柔。
年輕人在佛塔前站了很久,直到夕陽從塔尖墜落,沒入整個山頭。月亮從遠處升起,餘餓山夜靜水寒。
他踩著滿山寒露離開,沒有回頭。
顧白嬰去了很多地方。
有時候是小橋流水的水鄉,有時候是裊裊炊煙的山村,有時候是煙雨蒙蒙的小鎮,有的時候,是重巒疊嶂的高峰。
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都州大地,桃柳明媚,簇錦花團。
他最後去了黑石城。
黑石城前,冥冥河河浪翻湧,他將提前備好的丹藥一顆顆扔進河中。不多時,水波深處,巨大龍魚遊了過來,停在岸邊,如一艘黑漆漆的、等待著旅人歸來的船舶。
金門之墟一行之後,最後一顆星辰歸位,黑龍魚載著眾人回到都州。之後的一段時間,顧白嬰曾試圖再次回到金門之墟尋找簪星的下落,但黑龍魚不再載人去往河底的漩渦了。
或許也不是龍魚不願,而是當打開金門之墟的鑰匙消失後,天界與人界相連之地,又被重新封印了起來,再無人尋到痕迹。
黑龍魚認出了他,輕輕甩了甩尾巴,魚尾將黑色河浪拍出巨大水花。他把一大把丹藥全部撒入河中,安靜地等待龍魚將它一粒粒吞完。
簪星曾說,在他們那邊有個習俗,對著鯉魚許願,就能心想事成。雖然這大魚看起來,與「鯉魚」實在很難搭上關係,但他還是靜靜看了黑龍魚半晌,在心底許了一個看起來不太可能達成的願望。
他希望.能再見到她。
黑龍魚載著顧白嬰去了黑石城,小雙迎接了他。藍衫儒冠的青年還是如從前一般溫雅,對顧白嬰笑道:「真人先前來信告知殿下,顧仙長不日會前來,殿下令屬下備下落腳之榻,沒想到多等了幾月。」他一邊領著顧白嬰往裡走,一邊笑著開口,「看來顧仙長這些日子,去了不少地方。」
黑石城比幾年前更繁華了。
魔族的靈脈恢復後,魔氣逐漸充盈了起來。又因為當年金門之墟一行,說到底,是簪星救了天下人。修仙界縱然再不要臉面,也不敢落下卸磨殺驢的名聲。這些年,人魔兩族倒是和平了不少。雖不至於說親如一家,但偶爾在都州見到面了,兩方也能矜持地打個招呼,雲淡風輕地問好。
偶爾宗門大會,喬裝打扮的魔族混入其中,修仙界的人發現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黑石城裡,有時候也會有好奇的修士不知從哪裡得來魔丹坐了黑龍魚跑進來,四處參觀遊玩,不姜也只讓小販們默默多收他們些魔珠,當作不知道。
各處洞窟還是如從前一般花里胡哨,這股浮誇之風后來漸漸吹到了宗門,聽說如今的吟風宗里,弟子們的衣裳亦是五顏六色,不知是不是聶星虹上次來黑石城得到的靈感。
小雙在混沌殿前停下腳步,輕聲道:「殿下在殿中等著顧仙長,請吧。」
顧白嬰走了進去。
混沌殿和幾年前沒什麼區別。
門口那尊刺眼的邪魔像依舊五彩斑斕,殿中的水池子里,幾根光禿禿的骨頭幽幽發著亮光。
不過殿中原先的幾百盞鬼火都撤走了。簪星離開後,混沌殿中幾乎無人居住,長年累月一座空殿,這麼多燭火,怕走火燒了殿宇不好收場,不姜就讓吹燈鬼熄了這些明燈。
不姜正背對著顧白嬰,看著窗外。
正對外院的窗前,掛著一條粗粗的纜繩。
這條纜繩是當初纜將軍留下的,從前簪星住在這裡時,大多數時間,這根繩子都被瀰瀰抓著用來盪鞦韆。簪星半夜醒來,常常冷不防被晃蕩的影子嚇一跳。簪星走後,瀰瀰也消失了,只有這根繩子留了下來,有風的時候晃晃悠悠。
殿中的七位寵妃,全都被遣散了。走的時候很是傷心,小雙勸慰了很久,承諾若有一日簪星歸來,他們還能回到殿中伺候。
混沌殿中只留了紅酥。
不姜也曾問過紅酥要不要回到岳城,被紅酥拒絕了。不姜見她執著,索性留她在黑石城,打掃殿中事宜。
聽見腳步聲,不姜沒有轉身,只道:「你來了。」
顧白嬰走到她身側。
魔後的容顏一如既往的美艷,衣袍上刺繡繁複又華麗,眉眼間卻比從前平和了不少。她看向顧白嬰,微微一笑:「本殿知道,遲早有一日,你會再來黑石城的。」
她問:「你想看看她嗎?」
顧白嬰驀地抬眸。
繞過混沌殿外院,順著殿中長廊走到盡頭,有一處稍小些的殿宇。
不姜在門口站定,望向殿宇深處:「走吧。」
顧白嬰隨她走入了殿中。
這殿宇很空,殿中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彷彿許久都沒人進來過。推門的瞬間,有細小煙塵在空中飛舞,泛著一股淡淡的陳舊。
「你看。」不姜望向殿牆。
四面的長璧上,掛滿了一幅又一幅的畫。
畫像巨大,從殿宇高處一直垂至殿宇腳下。上頭有人,形形色色、面容各異的人。
有青面獠牙凶神惡煞的大漢,有鶴髮雞皮慈眉善目的老者,有大腹便便滿面紅光的胖子,有衣冠楚楚神情冷漠的青年.
這些人姿態各異,神情不同,站在畫像中,活靈活現,注視著殿宇中的人。
最後一張畫像,畫著的是個年輕女子。
這年輕女子一身青翠衣裙,裙角綉著銀色四神紋,明眸善睞,笑靨如花。
不姜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這裡是黑石城歷任魔王的畫像。」
「黑石城歷任十位魔王,我本以為,她會是第十一位。」頓了頓,她又道:「不過我還是將她的畫像放到了這裡。她比他們做得更好,是吧?」
顧白嬰凝視著畫中人。
一眾畫像中,唯有她笑得最明媚。
「魔王都不喜歡笑,包括簪星的父親,她是第一個笑得這般開心的魔王。掛在這殿中,有時我走到這裡,看到她笑容,便覺得心情好多了。」
顧白嬰道:「她喜歡笑。」
簪星總是笑著的,不管是在姑逢山還是在黑石城,哪怕是最後成為天道棋盤上的那顆棋子,奔赴註定消解的結局,都是笑著的。
不姜道:「所以我想,當初做那個決定,她應當不後悔。」
她轉過身,看向顧白嬰:「少陽告訴我,你不允在宗門中放置簪星的塑像,是覺得有朝一日她還會回來?」
顧白嬰平靜地注視畫中人,過了半晌,他道:「我說過會等。」
「真是個情種。」不姜嘆了口氣,「本殿年輕的時候,總不喜歡這些為情為愛要死要活之事,亦覺人生在世不可天真。天道無情,有些事終究無法勉強。」
「但是呢,許是老了,近來也覺得,凡事並不絕對。既然簪星當年能逆轉天命,許多事未至盡頭,誰也說不出結局。」
她微笑著看向顧白嬰:「人生很長,說不定,會有第二次奇蹟。」
夜晚的時候,黑石城中亮起了各式各樣的燈火。
骷髏燈籠如今又多了幾個顏色,不止有青色、藍色,還多了些白色與紅色。一眼望去,閃爍變換,比人間燈市還熱鬧,燦爛中透出幾分詭異。
顧白嬰慢慢地在街道上走著。
黑石城的夜晚向來比白日還要熱鬧,他容貌生得好,氣質又是一等一的出色,才走了沒幾步,就有大膽的魔族女子來勾他手臂。他冷淡地看對方一眼,綉骨槍擋住逼近的人。女子悻悻鬆手,沒趣地走了。
有魔族女子手裡捧著大片大片的雪白骷髏走過,不時低頭嗅一嗅,笑道:「好香。」原是鬼首花,再看周圍魔族,大多人手一束。
顧白嬰方才驚覺,今日是七夕。
不遠處有人在賣銀色小鎖,店主是個漂亮的紅髮女子,正叉腰大聲吆喝:「合歡同心鎖!魔後殿下同款合歡同心鎖!鎖住愛人,鎖住情意,只要用筆將兩人名字寫上去掛在樹上,再用鑰匙將鎖鎖上,兩人就會一生一世不分離!」
「一把只要兩百魔珠,十把起賣,買十送一,買五十送十,很划算的!」
居然還漲價了。
顧白嬰看向樹枝上掛著的銀色小鎖,攤主見狀,熱情招攬道:「公子想要買鎖嗎?買十把帶回去吧!」
他目光掃過那些銀鎖,道:「不必。」朝前走去。
攤主也沒惱,只是有些遲疑地看著他的背影:「怎麼覺得有些眼熟呢.」
下一刻,有客人詢問,她便將這短暫的疑惑拋之腦後,賣力招呼起來。
顧白嬰繼續朝前走。
黑石城的街道熟悉又陌生。他順著記憶中的位置朝前走,看到了街道拐角處,一方熟悉的小攤。
小販是個穿銀袍的中年男子,頭髮梳成一簇簇小辮,正百無聊賴地看著地上的螞蟻發獃。見有人來,男子精神一振,站起身招呼道:「瞧一瞧看一看,紅紋石牡丹粉幽靈雪花雲母手鏈,只有最後這麼一批了!情緣不好的男子若是買來佩戴,不出三日,必然有桃花上門,靈的很哪!」
顧白嬰腳步一頓,男子湊上前,笑嘻嘻道:「公子要不要買一根回去戴戴?」
他沒認出顧白嬰,顧白嬰卻覺得有些好笑,遂不咸不淡地開口:「幾年前你就說這是最後一批了。」
「咦?」男子愣了一下,仔細端詳了面前人片刻,一拍大腿道:「原來是公子!當年記得您在我這裡抽了一支下下籤,第二日我這小攤就被停了」他和和氣氣地開口,「您當時怎麼不說自己是我們小殿下的情人呀!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讓你抽那隻簽了。」
他提起「小殿下」時,眉宇間不見哀傷,魔族自來豁達,生老病死不過人間常態,從不放在心上。這一任魔王沒了,日後自然會有下一任,紅塵來來去去,總是如此。
「你的簽很准。」顧白嬰淡道。
「准什麼呀,都是假的。」那男子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也不怕告訴您,當年那簽筒里,就沒一張好籤,全是下下籤。本來就是客人抽一支下下籤,心中自然不舒坦,我再好『對症下藥』,賣他些克服劫難之物,賺些魔珠罷了。誰知道撞上了小殿下巡城,停了我的攤子。」
顧白嬰怔住。
竟是假的么?
他後來曾反反覆復想起那支簽文,總覺得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麼,如今卻在這裡,方才知道一切不過是個陰差陽錯的巧合。
卻誤打誤撞的,一語成讖。
那小販還在絮叨:「不過混沌殿的人來警告我之後,我就金盆洗手改邪歸正了,現在可不敢了。今日是七夕,來,公子,」男子從小攤底下摸出個罐子,「再抽支簽吧,我保證,這裡頭全是好籤,圖個好兆頭!」
他想要拒絕,臨到頭了,卻改了主意,將綉骨放到一邊,從那罐子里搖落出一支簽來。
木簽落到地上,顧白嬰彎腰撿起,這是支紅色木簽,上頭寫著:風弄竹聲,只道金佩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
男子湊過來一看,大笑道:「哎呀,這是只上上籤,恭喜公子,看來,您好事將近了!」
他怔忪片刻,低頭笑了一下,將木簽還給那男子,道了一聲:「多謝。」
周圍笙樂交錯,人聲如沸。燈火似星,照亮一城華夜。
再往前的地方,有人正在演皮影戲。
上回來時,看皮影戲的人很多,里三層外三層將此地包裹。不過後來黑石城中不允影戲中過分露骨,戲目變得寡淡尋常,聽戲的魔族就少了許多。魔族大膽熱烈,對於這種纏綿含蓄、凄清哀婉的戲目,總是興趣缺缺。如今戲攤前,只零散地站著幾個上了年紀的魔族。
顧白嬰在皮影戲前停下腳步。
這齣戲唱的是書生愛上相國家小姐的故事。
做戲的人聲音綿長,唱詞端麗。唱書生對小姐一見鍾情,相思付盡。唱小姐與書生緣分註定,郎情妾意。
「.月色溶溶夜,花蔭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蘭閨深寂寞,無計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
叛將欲搶小姐,書生使計解困,偏在這時相國夫人要悔婚,之後又是私會、上京、應試、傳言
魔族改了後頭的唱詞,不如先前綺麗,聽眾嫌俗氣又不刺激,攤前人影漸漸稀少,不知何時,只余年輕人一人。
他就站在這皮影戲前,認真地聽著這出算不得多新鮮的戲。
悲歡離合、愛恨起伏,不過縮短在幾句唱詞之中。黑石城中人愛欲強烈,聽不得這樣哀婉俗氣的戲碼,聽者寥寥無幾。
顧白嬰從前也不聽戲,總覺得這些繾綣風月、纏綿離分與他沒有半分干係。而今,卻靜靜地立在這皮影戲前,聽著這出無人駐足的團圓。
書生高中狀元,衣錦還鄉,結為夫婦,平生願足。
戲中的人在唱:「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願普天有情人,終成眷屬。
是個俗氣又圓滿的歡樂結局。
他一個人看完了結局。
四面喧囂,周圍燈火一點點暗了下來,有耄耋老者從皮影后走出,看向眼前的年輕人,慢吞吞對他道:」客人,這齣戲已經結束了。」
他睫毛低垂,輪廓在燈火中落下一個孤寂的黑影,過了很久,開口道:「嗯。」
黑石山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不過最冷清的高處,卻能瞧見最熱鬧的城池。
從高處往下俯瞰,燈火璀璨,如流螢萬頃。
簪星曾在這裡幻化出一棵比翼花樹。魔族天生擅幻術,一棵比翼花樹,只需要一點點天魔之力。她在這樹下胸有成竹地誇下海口:「我可以讓這棵花樹一直在這裡。」
不過,她離開後,這裡的比翼花樹就跟著消失了。
黑石山後來也沒有如她所說的那般,變得草木豐美,儘管小雙試圖在此地灑下花種多次。不過黑石城土質特別,尋常花木難以生長。
終歸勉強不得。
他在山頂處坐了下來。
掌心處,躺著一隻小小的銀鎖。
那是他與簪星在多年前的七夕日買下,當時賣鎖女子一口一個「等日後情緣斷了,想換人了,就將鎖打開」,將他氣了個夠嗆。不過後來,這鎖沒有打開,他們的情緣似乎也沒能延續。
顧白嬰垂下眼睛看向掌心。
掌心的小鎖旁,還有一把銀色鑰匙。
當日他騙簪星將鑰匙丟掉,實則還是藏在他手裡。不過是擔心簪星哪一日真的想換人了,滿山遍野地又將那鎖找到,乾脆用了個障眼法,想著還是放在自己手中安心。
卻沒想到,仍然強留不得。
簪星曾在這裡問他:「顧白嬰,如果我真的收了七個男寵,你真要和我老死不相往來嗎?」
他那時篤定地答:「真的。」
其實,他是騙她的。
倘若簪星真的收了七個男寵,顧白嬰想,他應當也很難做到與她老死不相往來。大概會時時刻刻注意著她,擔心身為黑石城主人的簪星會招來很多很多的麻煩。那些男寵看起來各個柔弱不堪,危險來臨時,絕大可能只會扯後腿。不像他,多少都能護著她一點。
年輕人瞳眸映著柔軟夜色,忽然輕輕一怔,似乎也為自己這荒謬想法所驚,忍不住笑了一聲。
許是實在太想念她了,竟連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也生了出來。
簪星說,黑石山上尋常不會有人來,很清靜,可以在這裡想一些事情。
他現在明白了,這裡的確很適合想事情,比如,想念一個人。
所有有關簪星的一切都從這世間消失得乾乾淨淨,他走過很多地方,試圖找到一些她曾留下過的痕迹。可是沒有。
什麼也沒留下。
顧白嬰不知道當年的簪星坐在這裡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而如今,他坐在這裡,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
遠處燈火通明,將黑石城的夜晚映照得如春水繁星。
顧白嬰忽然就想起當年的青華仙子來。
秘境之中,夜色中的煙火層層疊疊綻開,笑意和煦的男子對著身側白衣美人笑道:「人的一生,會有很多難受到不願面對現實的時刻,如仙子這樣清醒的人,說不準有朝一日也會需要用這種虛妄的幻術來獲得慰藉。」
他那時年少,不懂自己父親所言,到如今,終於了悟。
當年的青華仙子最後獨自一人回到姑逢山,以幻術幻化滿樹比翼花開,而他,到底走了母親的舊路。
從顧白嬰指尖,漸漸泛起一陣暗銀色的光芒,這光芒乘著風,在虛空之中,漸漸凝結成一個人影。
她有柔軟的長髮,明亮的眼睛,翠色裙角如春日的柳枝,將這漆黑的山夜點亮。
幻術簡單,可凡人偏偏最愛中招,只能說明它的確能戳中人心最脆弱的部分。
簪星離開後,顧白嬰從未用過幻術,總覺得以幻術幻化出來的虛假軀殼,終究不是那個記憶里的人。他既說了要等,又怎會連這點孤獨都熬不住。
可簪星也從未入夢,一年年的,她從不曾在夢中出現。
今夜是顧白嬰頭一次以幻術幻化心中之人,就這一次吧,他想。
他實在是,太想念她了。
幻夢中的人影從夜色中走了出來,走到他身前,微微彎腰,注視著他的眼睛。簪星笑盈盈地開口:「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他注視著面前女子。
簪星微笑著看著他,道:「師叔,許久不見,我有些想你。」
顧白嬰閉了閉眼。
幻術,固然可以幻化出心中所思所念,可僅僅只能刻畫相似的外表,無法描摹一樣的靈魂。她在他腦海里太過生動鮮明,縱然他用盡所有精神力,也無法仿出她神韻萬分之一。
終是徒勞。
簪星走到他身側坐下,風吹起她的髮絲,有一兩絲拂過他的臉,帶來輕微癢意。
顧白嬰沒有睜眼,彷彿這樣就能更接近心中的幻影。
就如簪星剛剛離開的那一段日子,他回到姑逢山,白日里看起來與過去沒有任何區別,卻總在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著那根破碎的簪子呼喚簪星的名字。
簪星的身體里有他的一絲元魂,他們的命運早就連在一處。他仍記得當初簪星注視著他的眼睛,對他說「我想改變我的命運,也想改變你的」,到最後,她改變了都州億萬生靈的命運,然後永遠消失了。
這些年,顧白嬰走過許多地方,試圖發現她的氣息,但奇蹟這回事,或許不常常眷顧凡人。
簪星沒有再出現。
她是無意間划過夜空的晚星,註定不會為任何人停留,照亮過他一瞬,然後倏爾不見,只留下在星空下獨自等待的人。
當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
年輕人坐在寂寂山風裡,腳下城池燈火輝煌,影子與光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
女子的聲音從身邊傳來,帶著清淺笑意:「黑石城還是老樣子,出虹台上晚星常在,黑石城卻沒有晴夜,未免看著荒涼。」
她道:「顧白嬰,我送你一樣東西好不好?」
風聲變得輕盈起來。
他慢慢睜開眼,忽然一怔。
腳下的城池,原本燈火璀璨,將荒野點綴得流光溢彩,如今,卻像是滿荒野的燭火被人一點點吹滅,大地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漆黑一片,什麼都瞧不見。
天地暗了下來。
有人伸手,掌心青色光芒驀然被扔向長空。剎那間,沉寂的長空陡然喧囂。
星空一點點亮起。
起先只是一兩點晶瑩,接著變成一簇一簇的璀璨,再然後,無數澄明的光撲滿夜空,閃爍銀河自天邊流瀉,熱熱鬧鬧地簇擁在穹頂,漫過廣闊人間。
「這片晚星,是獨一無二的,別的地方都瞧不見。顧白嬰,」她沒有看身側人,只是看著燦爛夜空,輕聲道:「你喜不喜歡?」
顧白嬰怔怔盯著她,全身上下似乎都僵住了。
幻術里的人,如何能幻化星空?她仍坐在身邊,可又與方才的幻影截然不同。她鮮活又靈動,每個神情與細節,都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如此真實。
「叮——」的一聲。
有清脆微渺的聲音自身畔響起,如悅耳終章,聲聲凈是重逢喜悅。
結心鈴締結他心,從來反應他最本能的心動。
他不可能對幻影心動。
除非
天地安靜下來,無數晶瑩璀璨的光落在人間,長風于山間自由賓士,捲起女子淡青的袍角。
她盯著夜幕:「星空是假的。」
又轉過頭來看著顧白嬰,指了指自己,慢慢地、輕聲地笑起來。
——「這個,是真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