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華在遇到顧采玉之前,總是一個人。
太焱派中,屬她與少陽真人修為最高。可惜羽山聖人收的兩個弟子,一個比一個性情更冷淡。青華不喜與人接近,在宗門的時候大多都是閉關,下山歷練也多是一個人。反正她修為高,大部分的時候,一個人就能解決所有的困境和難題。
但認識顧采玉之後,一切就變了。
本以為是萍水相逢、日後不會再見的短暫緣分,偏偏又屢次陰差陽錯地撞到一起。顧采玉這人雖然嘴巴上不著調,到底也不是個壞人。在離耳國秘境中好歹也相處過一段日子,是以在接到顧采玉從黑石城傳來的求救消息時,青華才一個人殺進了魔界想要將這人撈出來。
誰知道撞破了顧采玉真正的修為。
此人修為不在她之下,卻偏偏一路扮柔弱還要她保護,甚至讓她為了救人殺進魔界。明明他一個人就能幹掉那些魔族這不是拿她消遣是什麼!
青華仙子從來冷漠,修仙界中的人評價她與少陽真人「兩塊石頭,白辜負了一張好皮囊」,她鮮少有情緒波動的時候,偏偏顧采玉這回令她怒不可遏。
她心中怒極,有心想與這混賬散修劃清干係,奈何這人就跟塊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就甩不掉。青華下山歷練找尋機緣,他就在一邊鬼鬼祟祟、不遠不近地跟著。若不是他長相俊俏,和變態屬實也沒什麼區別了。
青華站定,忍住心中慍怒,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男子:「你跟著我到底想幹什麼?」
顧采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臉無辜:「我沒跟著你呀,仙子,講講道理,這路又不是你家開的,總不能你走了就不讓旁人走嘛。再說了,」他又小小聲道:「大家都是修仙的,出門在外,理應互幫互助。我跟著你,要是你有什麼危險,我還可以保護你嘛。」
青華冷笑:「誰要你保護?」這人臉皮太厚,現在怎麼不裝自己修為低了?
然而顧采玉這人長了一張討女人喜歡的臉,扮起無辜可憐來又格外得心應手,路人瞧見他們二人拉扯,都忍不住過來為顧采玉說好話:「是啊仙子,這路又不是您家開的,怎麼就不能讓這位仙長走呢?」
「這仙子長得好美,就是太凶了。」
「仙長好可憐.」
青華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顧采玉也不惱,沖圍觀眾人笑笑,又跟了上去。
青華覺得顧采玉就是個無賴,他先前哄騙自己,又讓自己去魔族,如今還一路跟著自己,如此處心積慮,或許是為了她身上什麼東西。她畢竟是羽山聖人的弟子,太焱派的人,宗門裡的勾心鬥角她是不關心,但不代表不了解。
不過,此次下山前,她身上也沒帶什麼值錢東西。這人註定是要撲個空了。
青華仙子是去查一樁案子的。都州近來有許多無辜稚童平白消失,民間人心惶惶,有小兒的人家日日關門閉戶不敢出門,然而小孩失蹤的事還是不斷發生。
這些案子發生的地點城池各不相同,手法卻又一模一樣,應當是同一人所為,能在短短時間裡擄走如此多的孩童還追查不到下落,尋常人應當做不到。始作俑者,多半是修鍊之人。
起先他們也懷疑過是魔族所為,不過魔王早年間就下令,不許殘害小兒。況且這種將蛛絲馬跡都抹除得很好的行事風格,和魔族向來高調、殺個人恨不得宣告全天下的行事風格大不相同。倒有些像宗門裡的手法。
青華就是來查探此事的。
她修為高,在人情世故上是愚鈍了些,但在正事上一向有著驚人的直覺與觀察力。不過數日,就查清楚了這樁案子的底細。
此案罪魁禍首,竟是都州一派掌門,這人急功近利,嫌自己修鍊速度太慢,難有突破,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邪術。用小兒神魂來修鍊,做了不少孽,如今又抓了許多稚童藏在宗門的密室里。
堂堂名門正派,看上去高潔清正的掌門,做的竟是如此喪心病狂、罪不容誅的禍事。青華想也沒想,就直接殺去了對方宗門。
這不過是個小宗門,自然比不上太焱派,青華仙子一人就能殺了那掌門。
但她沒想到,這宗門裡自上而下,人人都練了此種邪術。整個宗門裡的弟子,都成了掌門人的傀儡。消息還未傳到太焱派,她卻不能再等,多等一刻,也許就會多一個小孩命喪邪修之手。青華獨自一人闖進宗門,被宗門圍困之時,顧采玉姍姍來遲。
這人拿著一把紫色長蕭,衣袍潔凈,笑容親切,彷彿不是來打架,而是上門來做客的。他道:「仙子,你來這裡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叫我找了許久。」
說得跟他們很熟一般。
青華沒理會他,持劍沖向那雙眼猩紅、已經人性毫無的男人。
這過程有些難纏。
倒不是這一派掌門修鍊了邪術後實力有多高強,而是此人狡詐姦猾,一直拉無辜孩童當作擋箭牌。這些年幼的孩子們尚且什麼都不懂,滿心惶然地大哭。青華既不能傷害這些孩子們,又要與湧上來的宗門傀儡弟子交纏,委實有些麻煩。
還好有顧采玉在。
且不說這人修為如何,光是挑撥起對手怒氣這一條便是無人能敵。否則也不會將那魔族的美人氣得顧不上好涵養也要殺了他。不過輕輕陰陽怪氣了幾句,就激得那一派掌門只將矛頭對準了顧采玉而去,給青華這頭解決了不少壓力。
最終青華和顧采玉二人聯手,將此宗門邪修一網打盡。
消息傳回宗門還得等些時間,畢竟是修仙界有名有姓的宗門,如何處理後事還得與別宗掌門商量。此人如此惡行,想來一個五雷台天罰是少不了的。至於這宗門裡其他修鍊邪術的弟子,也斷不會脫罪。
不過
幾十個孩童們惶恐的哭聲順著院子里飄到了青華耳中,她忍不住微微皺起眉頭。
這些孩子們怎麼辦?
青華仙子在修仙界中,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存在。
固然她生得很美,修為極高,但她的冷漠比少陽真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少陽真人雖然性子冷,待人處事總歸要留幾分餘地。而青華不同,她似乎從來不知道「委婉」二字如何書寫。各大宗門青年才俊來對她示好,她一一將人拒之門外,不留半點情面。
她是羽山聖人的弟子,修為又那樣高,那些「青年才俊」們也不敢對她做什麼。不過有些人品低劣些的,自覺「男子自尊」受到侮辱,氣急敗壞之下便到處傳說青華的壞話。說什麼她天生沒有七情六慾,就是個怪胎。時日久了,除了太焱派交好的幾個,鮮少有人敢主動靠近她。
青華無所謂,那些人太吵,她樂得清凈自在。
只是,她可以對修士們不聞不問,卻不能對這些剛剛逃出虎口的孩童們坐視不理。
她這輩子鮮少與孩子們打交道,而如今一整個院子里都是小孩們哇哇大哭聲,一時間,向來冷漠的青華臉上也顯出些無措來。
是要用禁音術讓他們安靜下來?可這樣下去他們只會更害怕罷。
她思索著,一個渾身沾滿了邪修鮮血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張開雙臂似乎要她抱抱。
青華遲疑地看著這孩子,美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小孩兒的腳步陡然僵住,看著眼前面色冷漠的女子,似乎被嚇到了,癟了癟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青華:「.」
她知道自己不討小孩喜歡,但竟不知已經到了會將小孩嚇哭的地步。
就在這時,有人走了過來,將那正站在原地大哭的孩子抱了起來,小聲安慰著,一邊看向青華笑道:「仙子,你這樣可哄不了孩子。」
青華抬眼看向他,這人抱小孩的動作極為熟稔,不過片刻,就讓方才哭得崩潰的孩子安靜下來。
他抱著這小孩走到了院中,又將別的小孩兒喚過來在院中的地上坐好。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塊兒,笑眯眯的、一個個分到孩子們的手中。
青華微微一怔。
顧采玉的乾坤袋裡從來不放符咒法器丹藥,反倒零嘴兒與沒用的吃食放了不少,這一點在離耳國秘境的時候她就已經領教過了。這一路上顧采玉一路跟著她,路過交易館的時候什麼法器靈草都沒買,倒是一路上特產糕點帶了不少。
彷彿他是出來遊玩的一般。
不過這也有好處,譬如此刻,這些甜甜的糖塊就能迅速讓這些驚惶的孩子們暫時忘卻了先前可怖的一幕。
孩子們安靜下來,顧采玉就抽出自己腰間那方紫色的長簫。這紫簫看起來不起眼,實則是方厲害的法器,在黑石城中,扛住了那魔族美人的金剛鐲。青華不知道顧采玉想幹什麼,直到顧采玉將長簫放在唇下,開始吹奏一首曲子。
青華也忍不住愣了一愣。
她見過這法器厲害的一面,悍然不比她的歲華劍少,但她不知道,當這法器只做一把長簫時,竟會有如此悅耳的聲音。
月色溶溶,清風將院落中的血腥氣吹得淡去,滿地狼藉中,孩子們靜靜坐著,聽著院落中的年輕男子吹簫。
他吹簫時,眼睫垂下,不似平常聒噪。長春色的衣袍被風吹得微微拂動,連帶著髮帶一起,卻將他姿態襯得如玉出塵,彷彿九天之上的謫仙誤入紅塵,一曲仙樂撫平紅塵眾生苦痛。
總是溫柔。
簫聲極動聽,曲子陌生,好似是某個鄉間小調,令人想起金色的麥田與溫柔的炊煙。這簫聲中蘊藏寧心定神的法力,孩子們聽著聽著,神情就變得有些睏乏起來。
睡意如暖風襲來,簫聲停住,顧采玉站起身,將這滿院子的孩子一個個輕輕抱起,放到屋子裡的床榻上,細心地為他們掖好被子。
他倒是很有耐心,動作很輕柔,青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動作,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點佩服來。這令人焦頭爛額的境況,在顧采玉手中不過片刻就能被解決得妥帖,實在是很有本事了。
最後一個孩子,是方才被青華仙子嚇得大哭的孩子,顧采玉放他上床榻時,這孩子似有所覺,睜了睜疲倦的雙眼,兩隻手緊緊摟著顧采玉的脖子不願鬆開。
聽說這孩子親眼目睹了好友被邪修投進丹爐的場面,受了極大驚嚇。縱然有簫聲安撫,心中餘悸未消。
顧采玉也不勉強,任這孩子摟著脖子,又將他抱到了外頭院子里。
死去邪修們的屍體都被放到後殿去了,省得嚇到孩子們。活著的罪證被縛仙索鎖著,綁在正殿中,等著宗門裡的人前來處理。
這些孩子們是從各地被偷擄來的,等宗門裡的人到了,還得將這些孩子們送回家去。
青華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看著顧采玉抱著孩子走近。
他動作很輕柔,小孩似在他身上尋到了安全感,整個人小貓似的蜷縮在他懷中,安然酣睡著。
青華看了這人一眼,頓了頓,語氣比先前柔和了些:「你很會哄孩子。」
顧采玉得了誇獎,神情就有些得意起來,他翹了翹嘴角,道:「自然。從小到大,孩子們都很喜歡我。旁人都說,日後我要是有了孩子,一定是最受孩子們喜歡的爹。」
青華仙子淡道:「哦。」
「你呢?」顧采玉沒瞧見青華的崇拜神情,湊上前問,「仙子喜歡孩子嗎?」
「不喜歡。」青華回答得很冷酷。
「為什麼呢?」他道:「小孩子多可愛,仙子小時候應當也很討人喜歡吧。仙子小時候哭的時候,一塊兒糖能收買嗎?」
青華沒有回話。
她出自於沒落的修仙世家,自小靈根精慧。族中式微之際,陡然得了這麼一個天賦卓絕的修仙天才,便卯足了勁兒地培養。在被羽山聖人帶走之前,青華每日要做的事除了修鍊,再無其他。
家中長輩對她管教得很嚴,總說她是全族最後一個希望。倘若族中能出一個宗門弟子,連帶著整個家族都會崛起。而背負著全族的希望,從來都是沉重的。
青華小時候便日日苦修,族中的小孩兒不與她玩,因為她是「希望」。家中的長輩倒是對她格外盡心,倘若她修行沒有達到預期,不會有人責罵她,只是被那些失望的眼神看著,心中難免愧疚。
她很少哭,族長常說,修仙之路寂寞清苦,若連這點苦楚都忍受不了,如何探索大道。小時候的青華實在忍不住哭了,也不會有人來替她擦眼淚,更不會有人送她糖塊兒耐心來哄她。
眼淚無法增加修為,而無法增加修為的任何事,都是浪費。
她就這麼長到了十二歲,直到宗門選拔上一鳴驚人,被羽山聖人看重,帶回了太焱派。
羽山聖人是個很奇特的人,和族中長輩所說的不同。他修為高絕,卻總愛做一些「閑事」。從外頭尋來種子種下花花草草啦,去山下酒樓打雜數月只為學一道招牌桂魚啦,看看話本子聽聽小曲兒啦他活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也希望自己的徒弟青華亦能如此。
可惜青華令他的好意落了空。
許是幼時便被教導除了修鍊,世上一切雜事都是浪費光陰,青華不喜歡享樂,準確說來,她都不知道什麼叫「樂」。她對顧采玉說她修鍊是為了護佑一方蒼生,但青華有時候會覺得,她自己亦是蒼生一員,可她連讓自己高興也做不到。
她有時候還挺羨慕顧采玉的,顧采玉是和羽山聖人一樣的人,他們總能在紅塵中發現趣味。而她不行,或許他們說得沒錯,她本就是個怪胎,她根本無法體會到尋常人的快樂。
一個不懂快樂的人,活得本來就是無趣的。
「仙子?」顧采玉在旁邊喚她。
青華回過神,平淡開口:「我小時候不會哭。」
「怎麼可能?」顧采玉誇張地倒吸一口涼氣,「難道你小時候就沒有傷心事嗎?」
傷心事?或許是有的,但那已經隔得太久了。她垂下眼睛:「我不記得了。」
顧采玉沉默下來。
晚風吹過,將顧采玉懷中小孩兒的髮絲吹動,小孩兒臉龐被髮絲拂得痒痒,皺眉哼哼了兩聲。他回過神,輕輕拍拍小孩兒的後背,嘴裡小聲唱著:「月光光,好種姜,姜必目,好種竹,竹開花,好種瓜.」
他一向童謠很多,當他安靜下來哄孩子的時候,耐心又溫柔。而他的聲音動人悅耳,彷彿能穿過多年的時光,撫慰了當年在族中空曠密室中獨自修鍊、又獨自哭泣的小青華。
他唱了很久,青華也聽了很久。
一塊包裹著紅紙的糖塊伸到自己面前。
青華微微一怔。
他沒有看青華,正專註地看著懷中小童,似乎怕吵醒了孩子,刻意壓低了聲音。
「不記得了也沒關係,我看仙子年紀也不大,至多不過十五六歲,在咱們修仙界中,也算個半大孩子。今日被這些邪修噁心了一把,孩子們都有糖塊補償。見者有份,咱們仙子也不能少。」他見青華不收,乾脆將那顆糖放在石桌上,沖青華笑道:「我就姑且替仙子長輩來哄一哄小孩兒吧。」
這人慣會胡說八道,她如今再怎麼也不可能「十五六歲」,偏顧采玉說得十分真摯,讓人想發火也難。
他替小孩兒拂去臉上的髮絲,站起身來,低聲道:「小胖睡著了,我送他去榻上。仙子,」他眨了眨眼,「記得笑一笑。」
他抱著小孩兒往屋子裡走去,青華心中冷嗤,這是真將她當小孩兒了,用一塊糖來哄收買也實在是離譜。
她撿起那顆被紅紙包裹的糖,看向顧采玉的背影。他動作很輕,小孩子摟著他的脖子,抱得很緊,顧采玉小心邁過門檻,微微伸臂,替小孩子擋住吹來的風。
「叮——」的一聲。
一聲輕微的鈴響落在風裡,這聲音極細極輕,很快被風聲掩蓋,青華沒有察覺。
半晌,她握緊掌心中的糖粒,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剛剛忘了說了,其實他的簫聲.很好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