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迷夢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聽說皇后的族妹極其美貌,艷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車駕護送她出城的時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樣的,誰知這位準王妃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嫻靜端莊,就連車帘子都不曾掀起一個角的,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覺得必定是絕代佳人無疑,不然怎麼就能從岐樂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爺給搶走了呢?」
「那位岐樂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憐人,可見女人啊,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萬一意中人得不到,就會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沒有王家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與夔王豈不正好是天生一對?想必岐樂郡主現在閉門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詛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滿堂議論蜂起,說書先生也只笑嘻嘻聽著,待人聲停了停,才說道:「但諸位可知,饒是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運,成了京城人人艷羨的夔王妃,卻也難免這樁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聽,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位說書先生真是舌綻蓮花,將昨日仙游寺那一場戲法述說一遍,其中又夾雜著無數臆測和幻想,連什麼只見那人身高一丈腰闊八圍青面獠牙肋生雙翼都出來了,其中又夾雜著這怪人要劫虜王妃而去,王蘊仗劍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勝,跳出圈外大吼一聲:「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範!」原來他必要於深宮高牆之內,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帶走王妃。
說書先生越說越興奮,手中醒木一拍,眉飛色舞:「那王蘊一聽,只氣得七竅生煙,揮劍便砍。只聽到噹啷一聲,怪人化為一陣青煙而去,地上只掉下一個黑色箭頭,那上面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字樣,正是當初夔王爺射殺龐勛時,直中咽喉那一隻箭簇!」
「好!」說書先生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堂聽眾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在一片熱鬧中,唯有黃梓瑕無語搖頭,李舒白淡淡問:「說得不好?」
黃梓瑕搖頭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雙翼了,為什麼還要化為青煙,直接拍翅膀飛走不好么?」
「不這樣怎麼吸引人?」
黃梓瑕想起一開始在長安城外短亭內,這位說書先生說自己是白虎星轉世,不由得扶額默默地鎮定了一會兒,然後問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這種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樂趣,有什麼不好?」他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聽著外間,說書先生已經在說當年那樁舊案。
咸通九年,桂林龐勛兵變,率兵二十萬進逼朝廷,要求封為節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為王,連下數州,大肆屠戮州府長官百姓。當時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朝廷無力調動各州兵力,兵禍之中,李唐皇室束手無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處雄州籌兵,募集了十萬兵馬,又以利害權衡遊說周邊節度使,終於聯合六大節度使壁壘相連,在次年九月大破逆軍,斬殺龐勛。
而當時亂軍之中,龐勛立於城頭,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亂軍潰散,大嘩之中龐勛自城樓上直墜落地,被城下兵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著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來,放在水晶盒中,置於徐州鼓樓之中,以誡後人。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爺,卻從此陷入那個詭異的詛咒之中,無法解脫。
前月有傳聞,說徐州鼓樓內,水晶盒紋絲未動,那枚箭簇卻不翼而飛。徐州州府在轄下緊急搜尋了許久,卻沒見蹤跡,原來卻是出現在了仙游寺,又不偏不倚出現在王若進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諸位,這豈不是事出有異,怪事近妖么?」
說書人一拍醒木,彷彿點燃了話頭,眾人紛紛議論起來:「難道說竟是龐勛一道怨靈不散,借著夔王爺成親之際,要來複仇?」
「得了吧,歷來忠臣孝子才有靈,他一個逆賊,有什麼怨靈?」
「咦,龐勛殺人如麻,說不定就是惡鬼投胎,怎麼就不能有靈了?」
話題迅速轉向為怪力亂神,黃梓瑕只能轉過頭,把目光投在對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頭也不抬,只問:「幹什麼?」
「我在想…你十九歲時,將那支箭射向龐勛的時候,在想什麼。」她托著下巴望著他。
他神情如常,如無風的湖面,不起一絲漣漪:「聽到了你會很失望的。」
「不會吧,說一說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來了一陣風,把箭吹歪了,是不是會有點丟臉。」
「…」黃梓瑕無語。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說著,朝窗外指了指,說,「那邊有戲法攤子出來了,走。」
飢腸轆轆的黃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還沒吃幾口的菜,含恨跟著他站了起來。
已過午時,戲法雜耍藝人零零散散都出來了。但大部分都不過是弄丸、頂碗、踩水缸之類的普通雜耍,倒是有個吞劍的人面前圍了一大堆人。
「吞劍很平常啊,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旁邊拚命往裡面擠的大叔。
大叔一臉期待地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劍身四尺長,可吞劍的侏儒只有三尺高!」
黃梓瑕頓時也恨不得往裡面擠一擠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黃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種人活在世上,似乎一點感興趣和開心的事情都沒有,他自己會覺得開心么?
然而一瞬間,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雙亡,親人盡喪,身負冤讎,卻連一點破解的頭緒都沒有,自己這一生,又真的會有什麼辦法恢復成以前那個歡欣鬧騰的少女嗎?
李舒白在前面走著,覺得身後一片安靜,連腳步聲都似乎沒聽到了。他微微側臉,看向身後的黃梓瑕。
她跟在他的身後兩步之遠,目光卻看著街邊走過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個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時候又故意跳起來懸空掛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隻盪鞦韆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等著黃梓瑕。
她站在那裡目送著一家三口遠去,安靜而沉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陰影蒙著她的面容。
許久,等她回過頭,李舒白才緩緩地說:「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這回倒是個正經變戲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檔,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藝人的風塵和油滑。他們站在人群中,看他們先變了一個魚龍戲,又來了一個清水變酒的尋常戲碼,倒是那個女的,露了一手紙花變鮮花的好戲,雖然手法普通,但最後數十朵鮮花被她拋上天空紛紛落下時,觀賞效果確實不錯。
戲法結束,觀眾散去。那對男女收拾起東西也要離去。黃梓瑕見李舒白一個眼色,只能湊上前去打聽:「大哥大姐,你們的戲法實在太厲害了,真叫人嘆為觀止!」
那男人笑著還禮,說:「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歡看?」
「是啊,尤其喜歡看那個…那個紙花變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預先藏在袖中的,可紙花是哪兒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這可不能說,這是我們吃飯的傢伙。」
黃梓瑕回頭看李舒白,他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把銀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認真地說:「大哥,不瞞您說,我家主人和別人在打賭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個傳言,說仙游寺內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鳥籠里的小鳥平白無故變沒了吧?」
男人攥著銀子笑逐顏開:「這個事兒我不知道,但變沒一隻鳥籠里的鳥我倒是絕對有法子。您說話就行。」
「我家主人有個朋友,硬說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與他打賭,說三日內必定要將這法術變給他看。這不您看…這辦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這個不過是雕蟲小技。」他立即便說,「小鳥是事先訓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鳥兒就會站在鳥籠某一處,那處已經事先做了機關,只要左手一按鳥籠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塊機關活動,小鳥就會掉下去了,然後他右邊袖子拂過,直接將小鳥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來如此。」黃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舉著銀子問:「大哥,既然你這麼精通這個機關,那麼,你這邊肯定有這樣的鳥籠和小鳥?」
「以前還真有。」大哥一見銀子,頓時有點鬱悶了,「可惜啊,前幾日被人買走了。」
那女的在旁邊終於忍不住插嘴說:「我就說嘛,那五兩銀子當得什麼用,那小鳥可是師傅傳下來的,訓得這麼好,就算十兩銀子賣了也可惜啊。」
黃梓瑕又問:「可是拿著八哥訓么?三天能訓得出來不?」
大哥懊惱地說:「不是八哥,我那可是只白鳥兒,漂亮極了。」
「唉喲,那實在太可惜了。」黃梓瑕說著,將手中的銀子塞給了那個男人,「不知道是哪位買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試試運氣,看能否轉讓給我。」
「這我可真不知道,對方學了法兒就走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那麼,長相如何?大哥可還記得么?」
「嗯…二十來歲的一位少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長相么,挺好看挺清秀的…對了,額頭上有顆硃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硃砂痣就長在額頭正中,端端正正,整個人本來就長得好,配上那顆痣啊,一股仙氣,就跟畫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時,兩人都沒說話。
黃梓瑕思忖著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前還理不清的那些神秘頭緒,一抬頭卻發現李舒白已經將她落下挺遠。
她緊趕幾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滿街的燈都已經點亮,道旁兩排燈籠沿著街巷一直排列過去,照徹滿街都是紅色光暈。李舒白自燈下回頭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燈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層溫和光華,目光也變得不那麼冷漠凈冽,卻顯出一種略微迷濛的神情。
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在乎那個人,不覺有點訥訥,也不知該說什麼。她站在燈下,仰頭看著他,看滿街的燈像流光一樣在風中微微波動,搖晃著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詞窮,許久才艱難地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我原本只覺得一個出口成章、氣質清和的男人,不應該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必定是暗地向別人學的,所以才過來詢問一下…但那天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卻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
「嗯,他不可能與龐勛扯上什麼關係,更沒可能瞞過所有的人,進入仙游寺。」
但他可以讓別人進入仙游寺。在兩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說:「更何況,他有的是下屬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兩個街邊的雜耍藝人學手段。」
一街燈如晝,光華盛大。就在他們站在路邊沉默時,忽然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前車後有開道的衛兵與宦官,一排數十人次序井然。
他們避在路邊,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馬車上的人偏偏開著車窗,目光一瞥就看見了他們。
車駕緩緩停下,馬車門打開,裡面下來的是鄂王李潤。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少年,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有一種天生飄渺的仙氣,因為,他眉目如畫,額頭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長著一顆鮮艷的硃砂痣,與畫中人一般。
李潤走到他們面前,含笑問李舒白:「四哥怎麼在這裡?」
李舒白回頭看著他,微微點頭:「七弟。」
李潤見他隻身一人,只帶著一個黃梓瑕,便朝她頷首示意,然後微笑對李舒白說道:「今日天和氣清,街燈如星,難怪四哥也要出來走走。不過只帶著一個小宦官未免不妥,應找幾個禁衛帶著才好。」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燈上垂下的流蘇,說:「若跟著的人多了,又怎麼能看得見這樣靜謐的夜色呢?」
李潤回顧四周,看見滿街燈火,行人寥落,不由得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們自小在繁華景象中生長,又哪裡領略過這樣的景緻。」
李舒白似不願與他多說:「快要宵禁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他點頭稱是,然後又想起什麼,說:「四哥若有空,日後可到我那邊小聚,如今董庭蘭的那位再傳弟子陳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師供奉。」
「她不回揚州了嗎?」
「之前九弟帶她進宮給趙太妃獻技,皇上與皇后也在。但趙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個愛熱鬧的人,對琴瑟並無喜好…至於皇后,她向來清心自持,日常都不愛歌舞宴樂的,更是不會對一個琴師另眼相看。我問了她的意思,她說想暫時先在京城停留,估計還想尋找一下馮憶娘吧。」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沒想到,陳念娘會到了李潤的府上。一系列有關的事情,似乎在什麼東西的指引下,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李舒白不動聲色,只對李潤說:「原來如此。過幾日我有空,定去你那邊。」
「好,弟弟我洒掃以待。」
待李潤的車馬行遠,李舒白才把目光轉到面前的燈上,緩緩地問:「你覺得,鄂王爺怎麼樣?」
她想了想,說:「如果想要偽裝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一個特點明顯的人。我想這也許就是鄂王爺被選中作為煙霧迷惑我們的原因。」
「還有一種可能呢?」
「還有一種可能,是鄂王爺童心大發,一邊操控你的王妃人選,一邊親自到西市學戲法,然後回來叫別人去嚇唬你的王妃。」她靠在身後的柳樹上,牽著柳條漫不經心地說,「怎麼想都覺得,還是第一種可能比較說得過去。」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喜歡分析這些。但我也不需要分析,就知道他不是那個人,因為我不信他能在我面前動什麼手腳。」李舒白緩緩地說,「這世上,敢與我正面為敵的人,絕對不多。我只想知道,是誰想要將他拉到我面前,讓我以為他在動手腳。」
五月初九。
距離夔王大婚還有七天。
一場細雨連夜襲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蒙蒙的煙雨之中。在前往王家的路上,黃梓瑕透過車窗上細細的竹簾,看見外面飽含雨水而顯得垂順的花枝。
桃李花已經開過,但長安的槐花正陸續開放,整個城中盡被淡淡的香氣籠罩。潔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頭,顏色淺得似有還無。只偶爾有一兩朵打在車窗上,她聽到那輕微的聲響,才發覺不是雨水,而是花朵。
王家的人早已打著傘等在門口了,看見她過來,忙過來幫她撐傘,並說:「楊公公,您可算來了。皇后召姑娘進宮呢,讓您和素綺姑姑也跟著一同進去覲見。」
「嗯,我知道。」黃梓瑕點頭應著。京城的流言愈傳愈烈,已經傳到了久居深宮的王皇后耳中。她今日召她們進宮,必定有許多事情要吩咐。
黃梓瑕一邊想著,接過傘穿過前庭,順著走廊一路行去。過了兩重朱門,一路轉到西院,就是王若住的地方。她的院中長滿了蘭草,院落之中的芭蕉新抽出了長長的葉子,掩映著透漏的花窗,在這樣的雨天中顯出一種冷淡而缺乏溫暖的感覺。
黃梓瑕輕輕收起傘,站在窗外。廊下種著一片芭蕉,芭蕉下是一口大瓷缸,裡面養著三四尾錦鯉,紅白相間的鮮艷顏色,正在水中游曳。
她站著看雨打芭蕉,水點飛濺。就在一片靜謐之中,她聽到屋內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呢喃著什麼。
黃梓瑕回頭,隔著漏窗看見窗前的卧榻,躺在床上的王若正在不安地睡著,睡夢中她的眉頭也是緊皺的,她的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彷彿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黃梓瑕站在窗外,看了她一會兒,還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卻聽到她喃喃地喊著:「血色…血色…」
她微微詫異,正在俯頭傾聽,猛然間王若聲音一變,變成了哀求:「馮娘,別怪我,你不該知道…」
驟然風雨加劇,直打在黃梓瑕的半邊身子上。她趕緊避過身,聽到王若「啊」的一聲驚叫,已經醒過來了。
黃梓瑕淡定地拂了拂自己衣上的水珠,平靜如常地走到門口敲了敲門,低聲叫:「王妃。」
屋內原本坐著兩個丫頭,一個叫閑雲的格外機靈,立即就過來開了門,說:「楊公公,您可來了,王妃正發惡夢呢。」
「嗯,我剛剛隔窗聽見了。」黃梓瑕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回頭就看見王若已經自榻上慢慢坐起來了,抬頭看著她,眼中卻依然還有驚懼,似乎還沉在剛剛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黃梓瑕便走到榻邊,低聲問:「王妃可是夢見了什麼?」
「崇古…」她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此時積滿了淚水,水波盈盈地望著她,欲語還休許久,才轉開臉,顫聲說,「我,我夢見自己真的,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黃梓瑕在她的榻邊坐下,低聲說:「夢是心頭想,王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要不去想那個人那些話,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夢了。」
「是嗎?」她顫聲說著,柔弱無依地抓住黃梓瑕的袖子,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崇古,王爺會保護我的,是不是?」
「是。」她毫不猶豫地說,腦中卻回想起李舒白那一句話——無論什麼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萬劫不復的下場。
然而她這一個字的回答,卻讓王若覺得異常安心。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靠在榻上陳設的軟墊上,默默發了一會兒呆。黃梓瑕看見她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她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卻像是看見了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喃喃地說:「對,夔王爺會保護我的,我還怕什麼呢。」
大明宮蓬萊殿。
殿閣在三層殿基之上,是皇后所居。
黃梓瑕跟隨著絡繹不絕的宮人,和王若,素綺還有王家的幾位侍女一起,順著白玉台階而上,進入九間殿門。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風,上面鏤雕十二花神,仙花煙雲之中,向著昆崙山遙朝王母。她隨著王若停在屏風前,低頭站著,聽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站在那裡思忖著剛剛王若夢中的囈語。馮娘,看來那必定是馮憶娘了,可她口中的血色,又是什麼意思?
正想著,忽然一片硃紅色的絲錦衣角曳過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身邊的人已經紛紛跪下,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
她知道必定是王皇后來了,便也隨之跪下,低頭看著皇后衣上的雲霞紋飾。
王皇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到屏風後,安坐在琉璃七寶沉香榻之上,端著秘色瓷茶盞沉吟許久,才開口說話。她音質清亮如流泉,緩慢而沉靜:「阿若,你看來神情不太好。距婚期只有七日,怎麼沒有即將出閣的歡欣?」
王若側身與她同坐在榻上,低聲說:「回皇后殿下,因為一些瑣事,所以近來憂思過慮,勞煩皇后過問了。」
王皇后端詳著她許久,只握著她的手,卻沒有說話。黃梓瑕悄悄抬頭,望了王皇后的面容一眼。卻見她臉上雖依然帶著上位者慣常的那種冷漠疏離,但眼中卻隱隱透出一種家常的溫柔。
這一對堂姐妹,看起來並不相像,年齡也相差了十來歲,可感情卻似乎著實不錯。
「京城之大,閑雜人等眾多,紛紛紜紜不足為擾,你何苦多思多慮。」王皇后輕握住王若的右手,攏在自己的雙掌中,溫柔如撫慰幼鳥。黃梓瑕看著,心裡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正微微一怔,卻聽見皇后問:「誰是夔王府派在王妃身邊的人?」
素綺和黃梓瑕趕緊出聲:「是奴婢們。」
皇后目光望向她們,著意看了黃梓瑕一眼,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便說道:「王妃年幼,日後到王府中,你們要多加照料。」
「是。」她們趕緊應了。
王若說:「崇古和素綺姑姑對我都盡心儘力,近日來多蒙照顧。」
「嗯,有什麼不喜的地方,你和我說。」王皇后說著,然後便牽著王若的手站起說,「七日後就是你出閣之日,我為你準備了一點東西,你到內殿看一看。」
一群人等候在外,內殿深廣,聲音低不可聞。過了不久,王皇后隨身的幾位女官都出來了,請大家到外間小殿用膳。
宮中的膳食與外間不同,製作得極其精細,但吃起來卻淡而無味,黃梓瑕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了。身旁的丫頭閑雲趕緊用手肘碰碰她,問:「我們一起到殿門口看一看好不好?這裡好像可以俯瞰整個太液池,聽說是很多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景緻呢。」
黃梓瑕如今雖然是宦官身份,但在王家來往甚多,與閑雲也初初熟悉。閑雲嘰嘰喳喳挺鬧騰的,太過相熟的人都不喜她,所以竟要拉著她去。
她也不想再吃這樣的飯,便與閑雲走到門口,站在殿外的欄杆旁,向著北面眺望。
今日天氣晴朗,不遠處的太液池上波光點點,湖心的島嶼如同蓬萊仙島,隱約點綴在太液池閃爍的水波中。
「真漂亮啊,難怪他們都說皇宮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閑雲張開手,彷彿想要將美景收攏在自己的懷中一般。
黃梓瑕俯視著下面的千重樓闕,說:「是啊,真美。」只是太過莊嚴華麗,反倒顯得不像人間,而像無法觸及的瓊樓玉宇,沒有人間煙火氣息。
她們正在看著,王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走過來說道:「皇后已經讓人開了偏殿,王妃要先休息一下。若是你們想要看看宮中景色的話,就到就近太液池邊玩賞一下,可千萬不要離遠了。」
閑雲聽說可以下去玩,立即欣喜地問:「真的?那可太好了!」
延齡便轉身叫了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名叫長慶的,讓她帶著她們去太液池邊走走看看。黃梓瑕和閑雲跟著長慶一起到太液池邊,剛上了棠木舫,便聽見水面有人叫道:「趙太妃到,前面諸人避讓!」
她們抬頭看去,見是一艘畫舫自水面而來,船頭站著一個年長的黃門,中氣十足地沖著她們喊。
她們趕緊下了棠木舫,肅立在碼頭邊等著趙太妃靠岸。
船靠了岸,幾個宦官宮女先上岸,然後下來一個圓臉杏眼的少女,黃梓瑕一看見她,便有點驚訝,居然是岐樂郡主。又想起京城裡說的,岐樂郡主為了讓趙太妃許婚,特意到太妃身邊,日常抄寫經文。近日聽說她因為夔王妃的事情鬱郁得病,想不到今日她又進宮陪趙太妃來了。
年長黃門從船艙內扶出趙太妃。趙太妃是十分溫柔嫵媚的人,笑起來時眼角魚尾紋細細的,一雙眼睛略顯疲態,但嘴角卻總是上揚的。
十三歲進宮,十五歲生子,二十四歲成為太妃,甚至在大明宮中擁有自己的宮殿,與其他先皇去世後便外遣到太極宮與興慶宮的先皇妃子相比,自然優越許多。
黃梓瑕和閑雲趕緊上前拜見。趙太妃聽說是夔王府上的人,微笑著打量黃梓瑕和閑雲,問了姓名後,又著意看了看黃梓瑕,問:「你就是那個破了京城四方案的小宦官楊崇古?」
「是。」黃梓瑕低頭道。
「嗯,人不錯,相貌也好,夔王一向都是會看人的。」她說著,又問,「你們今日是陪著夔王妃進宮?剛巧,既然到了這裡,我也去看看王家姑娘,以後她也是皇家的人了。」
趙太妃笑語盈盈,領著人往蓬萊殿走去。黃梓瑕等著她身後一行人走過,正要跟上,忽然袖子卻被人拉了拉,有個女子在她身邊抿嘴而笑,低聲說:「楊公公,又見面了。」
她轉頭看去,原來是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她面容圓潤,顧盼神飛,是個十分漂亮利索的女子。
黃梓瑕認出她是上次昭王李汭身邊那個彈琵琶的教坊樂伎錦奴,趕緊朝她點頭示意。她掩嘴而笑,悄悄說:「今日趙太妃想要聽琵琶曲,昭王爺讓我過來呢。」
趙太妃是昭王李汭的生母,黃梓瑕也是知道的。說話間她們已經進了蓬萊殿大門,王皇后親自出來迎接趙太妃。
黃梓瑕站在台階下,看見皇后身後正跟著王若,在眾女官宮女的簇擁中走下台階來。在所有錦衣華服、鮮花般的面容中,唯有王皇后的面容光華如明月,彷彿能照亮面前這個春天,就連身後比她年輕許多的王若也無法奪走她一絲一毫的光彩。
王皇后居高臨下,俯視著下面的黃梓瑕等一干人。蓬萊殿在太液池旁邊,水風忽來,捲起王皇后的衣袂裙角,七重紗衣如臨風盛綻的一朵緋色牡丹,半遮半掩著她的絕世風姿,飄渺華美,幾乎要化為仙子飛去。
黃梓瑕不由得忘卻了禮節,只顧凝望著她,無法移開目光。她只覺得自己低入塵埃之中,在俯視著她的王皇后面前自慚形穢。
她聽到自己身邊的錦奴輕輕地「啊」了一聲,極低極低,壓抑在喉嚨間,幾乎不可聞。
王皇后的目光從她們身上漫不經心地掠過,徑自迎向趙太妃:「太妃駕臨,臣妾有失遠迎。」
「哎,我就不愛你們這些虛禮,如今你才是一宮之主,我這個老太婆,逢年過節還不得全靠你給我俸祿絹帛啊。」趙太妃笑著打趣道,一邊攜了王皇后的手,向著殿上走去。
黃梓瑕看著趙太妃與王皇后言笑晏晏,跟著她們上了蓬萊殿。在三層漢白玉殿基之上,朱門之內,太妃與皇后在上面坐了,太妃細細看著王若,與她詢問交談著,不時笑得開懷。岐樂郡主站在她們身旁,一張原本可喜的小臉上,滿是陰鬱,卻偏偏不避到殿外去,只站著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似的。
殿內有悲有喜,殿外一群人只當不知,在外面靜立著。黃梓瑕等人因為不是近身宮侍,都候在外面。
黃梓瑕站在殿外,看身旁錦奴的臉上,一滴滴汗緩緩地從臉上滑下,連粉妝都幾乎被弄花了。她悄悄地問:「怎麼了?」
「我…好像很熱。」她說著,喉嚨竟有點嘶啞。
黃梓瑕看看此時春日艷陽,又覺得水分徐來,似乎也並不十分熱,便只拿出了自己的手絹遞給她。錦奴接過時,那一雙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錦奴擦了擦臉上的冷汗,見黃梓瑕的神情奇怪,她又強行笑了笑,說:「沒什麼…可能是我老毛病犯了,我…有一種時不時就會發作的怪病,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黃梓瑕點點頭,抬頭仰望著頭頂的碧雲天上。恍惚間,她聽到錦奴喃喃地說:「不會…不會是她吧…」
「誰?」她下意識地問。
「應該是,長得比較像而已…」錦奴自覺失言,踟躕許久,才顫聲問:「那位穿著紅衣的,必定是…王皇后?」
「嗯。」黃梓瑕低聲應道。
「那麼…跟在她身後那位…是夔王妃?」
黃梓瑕又點了點頭,認真地看著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來。
但錦奴的臉上,只是一種茫然而恍惚地神情,許久,她才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
黃梓瑕敏銳地感覺到這其中肯定有什麼內情,但錦奴只是一個初初來到京城的教坊琵琶女,又怎麼會了解這其中的事情?
她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裡面皇后身邊的女官延齡出來,問:「哪位是錦奴?」
「是我…」錦奴趕緊抱著琵琶應道。
「太妃召你呢。」延齡說著,又看了黃梓瑕一眼,低聲問,「你怎麼還不進去伺候著王妃?」
黃梓瑕趕緊應了,錦奴遲疑了一下,拉了拉黃梓瑕的手。黃梓瑕感覺到她手上全是冰冷的汗,虛軟無力。她知道錦奴無力抱著琵琶,便幫她抱起,拉著她的手進了大殿。
待錦奴行禮之後,黃梓瑕將琵琶放在她懷中,又將玉撥遞給她,才走向王若。
她看見王若臉色蒼白如殘損的花朵,目光卻一直盯著地上,彷彿不敢正視面前的任何人,包括一個小小的琵琶女錦奴。
黃梓瑕在心裡輕嘆了一聲,面無表情地站在了她的身後。身旁就是岐樂郡主,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岐樂郡主身上散發出來的陰沉氣息,讓她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岐樂郡主怨毒的眼神正落在王若的身上,彷彿自己的目光可以化為利刃,將王若刀刀凌遲。
見黃梓瑕看自己,岐樂郡主非但不收回目光,反而挑釁般瞪著她,那種理直氣壯的恨,簡直讓黃梓瑕心生佩服,不得不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趙太妃對王皇后笑道:「這位是教坊中新來的琵琶女,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人能及,昭王最愛她的琵琶,說假以時日,必成國手。」
「是嗎?這麼年輕就是國手,難道真有驚人的藝業?」王皇后笑道,目光漫不經心地掃著坐在下側的錦奴。
錦奴抱緊了琵琶,微微躬身低頭,說:「錦奴不敢當。錦奴學藝不精,再怎麼強,強不過我師父去,她老人家才是真正國手。」
王皇后這才似乎有了興緻,目光在她身上掃了幾眼,但也沒開口詢問。趙太妃則笑問:「你師父是哪位聖手啊?」
「她老人家是揚州雲韶苑的琵琶供奉,名叫梅挽致,不知道在座哪位是否聽過她的名字?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梅挽致,對於這個名字,黃梓瑕未曾耳聞,但聽到揚州雲韶苑這五個字,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想起陳念娘和馮憶娘,她們也是來自揚州雲韶苑——而這個琵琶女錦奴,居然也是來自雲韶苑,這事情,卻有點湊巧了。
眾人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唯有趙太妃似乎十分喜歡她,笑道:「那一定是你天賦異稟,所以才蒙你師父青眼了。」
「正是,當時我年方五歲,家鄉遭了水災,我父母帶著我逃難到揚州郊外,一家人餓得奄奄一息,只好將我插了草標賣掉…」錦奴緊抱琵琶,靜靜說道,「當時我師父剛好經過,她在油壁車上偶爾打起車簾往下一張,一眼看見了我的手,便叫停車。她下來拉起我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一回,還沒看我的臉呢,便叫人拿了錢給我爹娘,將我買了過去。我師父對我說,錦奴,你這雙手,生來是彈琵琶的,老天生你,就為了這麼一件事。」
眾人的目光,自然都落在她的一雙手上。只見白皙而骨節勻稱的一雙手,手指極長,在一個女人手上甚至顯得指掌略微大了一點,但錦奴笑了笑,橫過琵琶在自己懷中,左手輕按琵琶頸,右手以玉撥划過琵琶弦。
在這一瞬,她的手忽然不再顫抖,她的面容也湧起一陣淡淡的紅暈。她手指一動,撥弦的速度讓人簡直看不清她的手,琤琤淙淙的樂聲傾瀉而出,如大珠小珠滴滴墜落於殿內,而那一顆顆珠子卻又是粒粒分明迥異的,有圓潤的,有輕靈的,有通透的,有柔軟的,萬千感覺一瞬間涌動,高台之上,華堂之內,迴音隱隱,尤其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