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蘭黛
是誰會一大早來尋找她呢?
黃梓瑕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春餘堂一看,發現站在那裡的赫然是抱著琴的陳念娘。
「陳娘,你怎麼親自來找我了?」她驚訝地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琴,幫她放到琴几上。
陳念娘笑道:「自然是你這個學琴的不專心,三天兩頭不來一次,我只好上門追你來了。」
「真是對不住啊,陳娘。」明知她在說笑,黃梓瑕還是趕緊道歉,「我近日事情忙碌,結果沉迷俗務之後,就忘了風雅之聲了。」
「我也有聽說,王家那位姑娘真是福薄,原本京中人人艷羨,誰知一轉眼死得這麼凄涼,聽說遺體慘不忍睹,真叫人痛惜啊。」陳念娘一邊調著琴弦,一邊嘆息道。
黃梓瑕在心裡想,陳娘,你卻不知道,你的憶娘那狼藉屍身,與那具無名女屍一樣令人痛傷呢。
她望著陳念娘低垂的臉,有一瞬間的衝動,想要將那塊馮憶娘體內取出的羊脂玉交給陳念娘,告訴她,憶娘已經死了,別在京中尋找等待了。然而她望著陳念娘那鬢邊在數日間冒出的白髮,卻怎麼也無法把那句話說出口。
陳念娘低眉信手,彈了半闕《拜新月》。彷彿隨著她的琴聲,室內室外都是泠然迴響,一派靜夜無聲之感。
黃梓瑕感嘆說:「陳娘,你的琴真是天下無雙。」
「怎麼可能。」陳念娘將自己的一雙手虛按在琴弦上,抬頭緩緩道,「若說琴藝,我不過是初窺門徑,大約如錦奴那般吧。」
黃梓瑕隨口問:「陳娘最近有遇到錦奴么?」
「沒有,這也是我今日來找公公的原因。」她略微擔憂地說道,「我昨日到光宅坊右教坊找錦奴,聽說她已有多日未曾出現在教坊了。」
「咦?」黃梓瑕頓時愕然,「找不到錦奴了?」錦奴那句話始終讓她難以釋懷的,她還一直想要借個機會去找她詢問呢。
「嗯。教坊司的人十分熱心,叫人開了她房間去找。誰想她幾件喜歡的衣物首飾一應都不見了,連她最喜歡的那把師傅送的琵琶也被帶走了。教坊的人只是跺腳氣惱,說大約又是看上了誰家浪蕩子,跟著就私奔了。據說自玄宗之後,教坊管理日見疏散,近年這樣的事情並非一兩樁了。」
「她也…失蹤了?」黃梓瑕不由得詫異,加上錦奴在內,這已經是莫名失蹤的第三個人了。
陳念娘急道:「是啊,我昨日等她不到,心裡有點憂慮,若說與人私奔,我覺得也似乎沒有這樣的跡象,她之前只與昭王打得火熱,我也勸過她幾次,怎奈她就是不聽…」
「陳娘你別急,你跟我詳細說說錦奴的事情,尤其是失蹤之前這幾日她的動向。」黃梓瑕趕緊搬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陳念娘嘆道:「我仔細問了教坊的人,說最後一次看見她是三天前晚上,都快宵禁的時刻了,她喝得微醺回來,據說是綴錦樓喝酒呢。」
黃梓瑕點頭:「那天我也在,當時是為王家姑娘在宮中出事,所以一群人借探討案情一起去吃飯。不知是誰把錦奴喊來的,她似乎也喜歡熱鬧,一晚上興緻頗高,還幫我們打包櫻桃——不過她那雙保養得宜的手顯然是從來不沾陽春水的,連被櫻桃梗扎到了都還抱怨了一下。」
「這孩子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人倒是好的,就是時時說話不中聽。」陳念娘說。
黃梓瑕又問:「陳娘,你上次說寫信給蘭黛,現在有迴音了嗎?」
「急什麼,就算蘭黛接到信就讓雪色上京,這也才幾天啊,怎麼可能就到了?」
黃梓瑕聽著她的嘆息,靜靜地插上一句:「雪色應該是叫蘭黛為姑姑吧?」
「是啊,蘭黛與梅挽致是姐妹,自然是雪色的姑姑。」陳念娘點頭道,「蘭黛在六人中排行第三,揚州軟舞第一,綠腰、回波、春鶯囀,據說天下無雙。」
黃梓瑕又問:「不知道陳娘還記得不,當年雪色是一個人到揚州的嗎?應該還有個少女和她一起吧?」
陳念娘「啊」了一聲,說:「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當時雪色是和小施一起結伴來的。據說小施父母都死於兵亂,在徐州與雪色結為姐妹,約好生死相依,於是一起過來了。」
黃梓瑕默默點頭,驗證了自己的想法之後,卻不知道這個想法具體對於此案有什麼幫助,只隱隱覺得,定然是自己所未曾窺視到的那一根重要脈絡。
一個案件,就如一株大樹,被人們所看到的泥土之上的部分,永遠只是一小部分,在那下面,有著巨大的盤根錯節,只是如果不挖出來,永遠都不會知道埋藏在下面的真實模樣。
說到雪色和小施,陳念娘似乎想起了什麼,獃獃望著窗外的一棵孤木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忽然之間眼淚就滾落下來。
黃梓瑕趕緊輕拍她的肩膀,輕聲叫她:「陳娘,你別太傷心。」
「怎麼能不傷心…其實我也知道,憶娘定是回不來了。」她怔怔地說著,眼中只見大顆的淚珠滾落,「我昨夜又夢見憶娘,她浮在我面前,身體透明如琉璃。她對我說,念娘,經年芳華,流景易凋,此後唯有你一人在世上苦熬了…我醒來時只看見窗外風吹竹影,胸中來來去去,只回蕩著她夢中對我說的話。我知道她是已經不在世上了…」
黃梓瑕心中大慟,她從袖口裡抽出手絹,幫陳念娘拭淚,卻不料袖中一顆用紙包著的小東西被手絹帶著滑了出來。那小紙包彷彿長了眼睛,骨碌碌地滾到了陳念娘面前。陳念娘接過黃梓瑕遞過來的手絹,抬手按住自己的眼,手肘正壓在那個小紙包上。
迷迷糊糊間,她竟感覺不到有東西硌到自己的手。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覺得此事再隱瞞也沒有什麼意思,便將小紙包從她的手下抽出,遞到她面前,說:「陳娘,你打開這個。」
陳念娘捂著眼,喉嚨低啞:「是什麼東西?」
黃梓瑕沒說話,只看著她。
陳念娘遲疑著,緩緩抬手解開包裹著的白紙。
裡面露出的,是一塊晶瑩欲滴的無瑕白玉,雖然只有指甲蓋大小,卻越發顯得玲瓏可愛。
陳念娘的手頓時劇烈顫抖起來,她一把攥住那塊玉,逆光看著那上面刻著的「念」字。
那個念字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中,光華流轉,金光隱隱波動,深刺入她們的眼睛。
那一瞬間,陳念娘的眼睛閉上了。她閉得那麼緊,眼神又是那麼絕望,彷彿她的眼睛已經在這一刻被這個字刺瞎,從此再也看不見這個世間任何東西。
許久,許久。陳念娘才顫聲問:「是,是從哪裡找到的?」
「是一群疫病倒斃的幽州流民之中,有一個大約四十歲女子的屍體,與其他人不同,她是中毒而死。但我們找到時,她的屍首已經被焚,只剩下了這一塊玉。」她沒有說是他們從馮憶娘的腹中發現的,怕陳念娘太過打擊。
「二十多年前,我與憶娘都還是少女。那時我們沒有名氣,技藝也不太出眾,所以存了很久很久的錢,才終於買到兩塊羊脂玉,分別在上面刻了憶和念字,交到對方手中。那時我們說,永以與君好,一生相扶持…」陳念娘緊緊抓著那塊玉,說到此處,卻已經泣不成聲。
黃梓瑕靜靜坐在她的身旁,看著穿戶而進的光線絲絲縷縷照在陳念娘的臉上,她鬢邊的白髮與臉上細微的皺紋,現在看來都是如此明顯,已經不是前月遇見的那個韶華尚存的美婦人。
「是誰,是誰殺了憶娘?」陳念娘終於緩緩問。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然後搖頭說:「目前還不知道。但我想,此事必定與王家姑娘的失蹤案有關。」
「王家姑娘?」
黃梓瑕說:「就是近日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夔王妃,陳娘可知曉?」
陳念娘手握著那塊玉石,麻木地點頭。
「我已經查清,憶娘受託護送的故人之女,就是王家姑娘王若。其實我曾在王若身邊見過憶娘一次,早已知道此事,只是當時因怕你傷心,所以才沒有說出口。」
陳念娘茫然說:「然而現在,我聽說王若也已經死了…」
「是啊,我懷疑憶娘的死,與王若的死有關。但是如今真相尚未大白,我也沒有頭緒。」
「真的能查出真相來嗎?」陳念娘低聲恍惚呢喃。
黃梓瑕說:「至少,我盡我全力。」
將昏昏沉沉的陳念娘送出王府,已經快要日中了。黃梓瑕一邊想著案情,一邊轉回身往裡面走。誰知她想得太過投入,腳在台階上一下踩空,差點摔下來,好不容易才扶住一棵樹站住了腳。
門房各位大叔趕緊拍著凳子讓她坐下,又給倒了一碗茶。旁邊幾個閑著無聊的宦官正在閑聊,她也真覺得口渴,就在他們身邊坐下,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碗茶,又倒一碗。
負責延熙堂洒掃的小宦官盧雲中年紀不過二十來歲,最是喜歡家長里短,看見她坐下了,趕緊用手肘撞撞她,眉飛色舞地問:「哎,崇古你說,你在王家來往最多,是不是感覺到王家姑娘這一死,真是王家近年來最大的損失?」
黃梓瑕愣了愣,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啊?」
「可不是么?侯景之亂後琅琊王家人才凋零,尤其這幾輩都沒什麼出色的人物,朝堂之上話語也少,家中全仗著前後兩個皇后維持威勢——可據說如今族中壓根兒也沒有出色的姑娘了。好不容易有個定為夔王妃的出色點的,居然就這麼死了——得,如今攀咱們夔王府這條線也沒得用了,以後啊,還是只得一個刑部尚書王麟撐場面。」
旁邊另有人插嘴說:「不過那也是王家,當朝一個皇后一個尚書還被人說是沒落。」
「是啊,本朝開國以來,博陵崔氏出了三十來個宰相,你看前朝時風光無限的琅琊王氏呢?就算加上太原王氏,如今也不及崔氏吧?」
黃梓瑕一邊默默喝茶,一邊在心裡想,崔純湛的叔父崔彥昭在朝中也是名聲赫赫,儼然百官領袖的風範。估計不出意外的話,崔家可能馬上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這就算不錯了,你看看陳郡謝家呢?侯景之亂後,竟幾乎滅門了。」又有人議論說。
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也不盡然,若王家真的衰微如此,王爺又怎麼可能與王家結親?需記得王氏還有一位長房長孫王蘊呢,這位真是文採風流,那長相,那氣派,雖及不上咱們夔王爺,那也是極出色的人物了。而且王爺與他關係也自不錯,時常並轡出行,真是日月相輝,每每引得全長安少女傾巢出動,競相觀看心中數一數二的完美夫婿。」
「這倒也是,都說王蘊大家風範,更難得文武全才,這不,前兩個月他不是還帶著京城防衛司的兵馬追擊京郊流寇么,大獲全勝,全數斬首而歸!」
「哎,這事我也知道。」盧雲中說著,又用手勢示意大家靠近一些,刻意壓低聲音,以營造出一種神秘感,「據說,這股流寇與龐勛有關!是他手下一撮死士集聚而來,意圖進京城刺殺夔王爺的!」
果然這個消息讓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哎喲…可我們怎麼都只聽說是流寇?」
「自然是朝廷有意隱瞞啊!三年前被斬殺的龐勛舊部死灰復燃,這事泄露出去,豈不是動搖人心?所以,京城防衛司右都尉王蘊王大人,他一聽說此事後,馬上就帶人埋伏在京郊,半夜迎敵,瞬間就殺了個乾乾淨淨,兵部就地掩埋屍體,只說殺了一批流寇!」
「咦?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嘿嘿,咱在兵部有人~」盧雲中洋洋得意地說,「可別忘記我四姨夫的小舅子對門的錢大就在兵部,據說那次負責埋屍體呢!」
「誰知道呢!」眾人一致嘲笑他。
「話說回來,如果王蘊真有這麼厲害,當初那個從小與他定親的黃家女兒,怎麼就是不肯嫁給他?」
「呃…這個么…」
「是啊,聽說為了不嫁王蘊,黃家女兒還毒殺了全家呢!這嫁給王蘊是有多可怕啊?」
「那…那可能是黃家女兒瘋了!」
「無論黃家女兒瘋不瘋,反正我知道王蘊以後娶老婆有點難了。」
「怕什麼,頂多找個門戶小點的唄!倒是你,你這麼高大偉岸,你娶到老婆了沒有啊?」
在一群人的鬨笑聲中,黃梓瑕也附和著強笑。等眾人笑過,轉而講述下一樁八卦了,她捧著自己手中的茶碗,盯著上面的黑陶釉紋,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一直壓抑在她心裡的那些事情,又經由他人不經意的笑語,如遭受到激流沖刷的死水潭,泛起污濁的陰霾。
父母去世已有半年多了,案件拖得越久,破解的難度就越大,推翻重來的希望就越渺茫。
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解開面前這個謎案,才有資格得到李舒白的幫助,得到為自己,為家人翻案的機會,洗雪冤屈。
見她不說話,盧雲中湊上來和她搭話:「崇古,王家那個姑娘失蹤的時候,你也在吧?」
黃梓瑕點頭。
他趕緊又問:「聽說王家那個原定要當夔王妃的姑娘,在一千八百個盯著她的士兵眼中,忽然冒了一陣青煙,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頓時汗都下來了,這個,傳言也太玄虛了點吧?
「簡直胡說八道。」她只能這樣說。
「就是嘛,我就說不可能。」旁邊另一人插上話,「聽說遺體都已經發現了,通身冒著黑氣,周身三丈內聞者必死啊!怎麼可能化為飛灰而去?」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她只能說:「刑部與大理寺正在徹查,在官府沒有結案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是錯誤的,請大家不要輕信謠言,以訛傳訛。」
眾人並沒有放在心上,只嘻嘻哈哈地繼續問她:「聽說王家姑娘死後,趙太妃要把岐樂郡主許配給夔王爺,這是真的嗎?」
黃梓瑕忍無可忍,只好拱手對那群人說:「抱歉啊諸位,此案還在審理中,一切需要真相大白才能公之於眾。」然後又抬出刑部和王府律,說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妄加揣測,以免流言紛起,驚擾無辜人等。再說,王府中人更應自律,尤其是要注意口舌是非,此事與王家和王爺都有關,應當謹言慎行。
眾人都在她之前來到,甚至大部分職位都比她高,但她既是王爺面前的紅人,又被指派參與此案調查,是以大家在她面前還是唯唯諾諾地應了,都不敢不給面子。
黃梓瑕也給眾人倒茶致謝,贊了這茶真是清香解渴,然後又趕緊借口還有事就先跑了。
她走出王府,站在門口仰頭望著天空,想著擺在面前的這個複雜煩繚的案件,正在深思,耳邊忽然有金鈴輕響,有一輛馬車自街的那一邊徐徐而來,在她面前停下。
她轉頭看去,車上人下了車,朝她致意:「楊公公。」
她轉頭看去,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難得她站在王府門口發獃,這上王府來登門拜訪的,赫然就是王蘊。
因族妹新喪,他今天衣飾簡單,一身與這個天氣十分契合的純白素絲單衣,只在袖口和領口綴著天水碧方勝紋,簡潔且雅緻。身上的白玉佩以青綠絲絛繫結,手中一柄青玉為骨的摺扇,扇面上繪著一支清氣橫逸的墨竹,更襯出他一身大家世族百年浸潤的清貴之氣。
時常被周子秦那種大紅大紫鮮明耀眼的衣服刺痛眼睛的黃梓瑕,再一看王蘊一身的搭配,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一聲,同樣是公子哥兒,人與人的差別為什麼會這麼大呢?
王蘊見她鼻尖微有汗水,便隨手將自己手中的扇子遞給她,說:「我正要找王爺知會我妹妹的治喪事宜,既然遇到楊公公了,就煩請你帶我去見夔王爺吧。」
黃梓瑕見他的扇子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她也確實有點燥熱,便接過扇子,一邊扇風,一邊點頭,說:「請進。」
他們從門口進入,門房一群人已經不再講述京城最近的軼事了,不過一看見剛剛自己口中八卦的主角立馬出現在自己面前,還是個個都有點心虛,個個慌忙站起來,向他行禮。
不明就裡的王蘊只掃了他們一眼,面帶微笑就跟著黃梓瑕往凈庾堂去了。
景毓和景祐正在前廳候著,一邊喝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見王蘊來了,景祐趕緊請他坐下,景毓起身穿過小院,向夔王通稟王蘊求見。
不一會兒,李舒白親自出迎,請他入內。
黃梓瑕正想著自己要不要跟進去,只見李舒白走到中庭,又回頭斜了她一眼,她只好連奔帶跑地跟上了。
兩人在西窗前坐下,景祐在庭前陳設好小火爐煮茶,黃梓瑕自覺地幫他們設好乾凈茶杯,退下到庭前幫助景祐添松枝。
聽到他們的聲音從窗下傳來,王蘊說:「近日天氣開始炎熱,王爺也知道,我妹妹的遺體又不是特別好看,所以昨日我們族中已經商議過,三日後便是頭七,我們準備封棺運送至故里,及早入土為安。雖然倉促了,但也沒辦法,如今只能這樣處理。」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墓地可尋好了?」
王蘊感慨道:「她年紀輕輕,哪有墓地?目前商議著先用她姑婆早年在族中墓地上置辦好的一個現成墓穴。至於墓碑,也已經遣人回老家趕緊刻了。」
李舒白說:「你妹妹畢竟曾受過夔王府的媒聘之禮,三日後我會親自前往致祭的。」
「多謝王爺。」王蘊感激道。
王家正在加緊治喪,王蘊那邊事情繁瑣,只喝了一盞茶便告辭了。
黃梓瑕見王蘊一身白衣,皎然出塵地穿過庭前玉簪花叢,忙抄起自己手旁的那柄扇子,追了上去:「王公子,你的扇子。」
他轉頭微笑看著她,問:「沒有拿來扇爐子吧?」
「沒有沒有。」她趕緊打開給他看,「你看,因怕沾染了爐灰,所以我一直揣在懷裡呢。」
「這時候煮茶,難怪你滿頭是汗的。」他也不伸手接過扇子,只低頭凝視著她說,「你再拿去扇扇吧。」
「…」她還舉著扇子到他面前,他卻已經轉身,只微一揮手,說:「先給你用吧,下次還我即可。」
黃梓瑕站在滿庭玉簪花中,無意識地用手中這把打開的扇子扇著風,一時間卻覺得更煩躁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回頭,看見李舒白正隔窗看著她。也不知他已經在窗前站了多久,見她回頭,他才微抬下巴,示意她進來。
黃梓瑕趕緊收好扇子,進了凈庾堂。
一室寧靜,茶香已散。景祐燃起了冰屑香,令人頓覺小窗生涼。
李舒白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黃梓瑕便坐下了。兩人隔窗見景祐已經走出院落,黃梓瑕便開門見山說道:「看來,三日內必須要將此案了解,否則遺體一旦出京入葬,便少了一大證據了。」
李舒白緩緩點頭,說:「你先放手去查,若實在不行,到時候交給我,反正不能讓遺體歸葬。」
黃梓瑕應了,然後又說道:「早上陳念娘來找我,我想如果沒什麼變故的話,三日內破此案,應該沒有問題。」
李舒白「哦」了一聲,看向她的眼睛也似有若無地眯了起來:「是嗎?今日陳娘說了什麼,居然進展這麼快?」
「第一點,我懷疑那具遺體…」她習慣性地又抬手去摸頭上的簪子,李舒白在她對面看著,見她的手按在鬢邊,又慢慢地放了下來,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彎起一點弧度,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細長錦盒放在桌上,用兩根手指推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問:「什麼東西?」
「你看看。」他說。
「和本案有關嗎?」她拿過來問。
李舒白偏過頭端詳著桌上那條在琉璃盞中靜靜游曳的小紅魚,以一種十分不耐又冷淡的口氣說:「算是吧,為了讓你方便破案。」
黃梓瑕打開錦盒,只見絲錦的底襯上,躺著一支簪子。她疑惑地拿起來看,簪子長約五寸,下面的簪身是銀質的,前頭是玉雕的卷葉通心草花紋,除了紋樣優美細緻之外,看不出什麼異樣,十分適合她這樣一個王府小宦官使用。
但簪子一入手,她便覺得重量不稱,細細看了一下,立即發現了關竅。她按住通心草最下面的卷葉,只聽輕微的咔一聲,外面的銀簪脫落,裡面又抽出一支較細的白玉簪來,入手冰涼溫潤,光華內斂。
她抬眼望著李舒白,遲疑許久,才問:「是…送給我的嗎?」
李舒白嗯了一聲,依然看也不看她,口氣平靜淡漠:「老是去摸簪子,摸到了又不敢拔,令人厭煩。而且,你的頭髮要是散下來了,容易被發現是女子,以後也不好處理。」
黃梓瑕卻彷彿沒聽到他冰冷的話,也不在乎他說厭煩自己。她收起盒子,望著面前這個人,真誠而鄭重地說:「謝謝王爺,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東西了。」
他見她要把盒子收起來,便說:「不知道工匠有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你日常使用時是否方便。」
「剛剛試過了,很方便,工匠做得很好。」
他見她一臉惘然不覺的模樣,只能面無表情地提醒她:「不試用過怎麼知道?」
「哦…」她這才恍然大悟,反正她日常出外也不愛戴紗冠,如今頭髮都是挽一個髮髻就完事,所以她直接按住自己的頭髮,先將李舒白送的簪子□□去,再將裡面原來那支□□,髮型絲毫不亂。
她又抬手捏住簪頭,順著通心草紋滑下手指,在卷紋處一捏一按,裡面的玉簪拔了出來,外面的銀簪還在,絲毫無損她的髮型。
「很好用,真不錯。」黃梓瑕贊道,然後抬起雙手摸索到銀簪開口處,又將玉簪□□去,輕微的咔一聲,鎖定。
黃梓瑕十分喜歡,也不管自己的雙手抬起來之後,袖子下滑,一雙皓腕全都顯露在外,只撫著頭上這支簪子朝李舒白微笑:「多謝王爺啦!以後我就可以隨時隨地推算案情了。」
「最好還是改掉你這個壞習慣。」他說。
黃梓瑕也不理會,又將中間的玉簪拔出,說:「按照陳念娘所說的話,我覺得本案又出現了至關重要的兩點。」
「是嗎?」李舒白給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黃梓瑕心中挂念著案情,也沒注意,接過來就一口喝下去了,然後才將簪子點在桌子上,定定地看著他,說:「那具出現在雍淳殿的女屍,不是王若。」
「嗯,上次你已經提過疑點。」
「但這次已經確信了——死掉的人,應該是錦奴,王爺也應該見過的,就是那個與昭王來往甚密的教坊琵琶女!」
「已經確定了?」
「基本可以確定了。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女屍右手的異狀——在小指下的掌沿為什麼會有一層薄繭,到底是做什麼事情才會經常地磨到那裡——現在想來,那是使用琵琶撥子時,撥尾卡在小指下方掌沿上,經年累月,那裡的皮膚經常受摩擦,留下了一層薄繭。」
「雖然有道理,但天底下的琵琶女何其多,你怎麼肯定那就是錦奴呢?」
「只因現在,錦奴失蹤了,而她失蹤的時候,就是那具女屍出現在雍淳殿的時間。」
李舒白微微點頭:「有沒有更毋庸置疑的證據?」
「有。」黃梓瑕手中的簪子在紙上畫了一個箭頭,又在那邊寫了個「崇仁坊」:「就在錦奴失蹤的那一夜,周子秦從綴錦樓打包帶去的飯菜,毒死了幾個乞丐。」
周子秦曾為此事特地跑來,李舒白自然記憶猶新。他微微點頭:「那一次,我記得你們說,錦奴也在。」
「是,那次我與周子秦送去給乞丐們吃的飯菜,都是我們吃剩下的,席上所有人都未曾出事,而我們也是直接送到乞丐們那邊,又看到他們直接就拿起來吃掉了。期間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我們包飯菜的荷葉上有問題。但周子秦說過,毒箭木的樹汁毒性極強,葉片沾到就會變黑,我們當時拿到的全都是剛洗過的新鮮荷葉,全部都是青嫩的,不可能塗了毒。」
李舒白點頭道:「而另一個可能,就是當時你們的手上有毒。」
「是的,當時經手的人,一共有三個,我並沒有出事,周子秦也是安然無恙,而唯一有可能,當時的毒,就是來自錦奴手上。」黃梓瑕嘆道,「她為人方圓玲瓏,那一日卻抱怨自己的手被櫻桃的梗扎到了——事實上,那應是她接觸到了毒箭木樹汁,毒性發作,她的雙手已經覺得麻癢了。否則,就算她的手保養得再好,肌膚再嬌嫩,又怎麼會被櫻桃梗扎到?」
「難道,毒箭木沾染到肌膚也會滲進去毒殺人?」
「據說不能。所以我還有一件事不太明白,錦奴是什麼時候中毒的。她手上並無傷口,毒又似乎不是從她的口中進入的。再說了,她當晚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卻在快要離去的時候中毒…按照毒箭木見血封喉的毒性來說,絕對不可能有人在我們面前堂而皇之下毒。所以她究竟是怎麼中毒的,什麼時候中毒的,我真的還沒想透。」
「但至少,身材相符,手掌特徵相符,死法相符,應該已經確鑿無疑了。」李舒白點頭,直接拋開了這個問題,又問,「你所說的第二點呢?」
黃梓瑕用玉簪在紙上又畫了第二個箭頭,指向「徐州」二字:「正與王爺之前所料想的一樣,此事或許與你在徐州救下的那兩個少女,確實有關。」
「哦?」李舒白這一次真的有了一點驚訝的表情。
「所以我和陳念娘現在在等一個人進京,只要她一到,本案應該可以迎刃而解了。」
「什麼人?」
「程雪色——也就是你當初在徐州救下的那個程姓少女。我在等她,等著她帶著一幅畫過來。我想,她將是本案最有說服力的證據。」
她的表情凝重,口氣十分確定,已經成竹在胸。
李舒白坐在凈庾堂中,微微抬眼望著面前的黃梓瑕。日光透簾而入,照在她的身上,一瞬間她周身通透明亮,那種光芒彷彿可以照徹世間所有見不得人的污濁黑暗。
他緩緩地抬頭,後仰輕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說:「那就好,希望我在你身上下的賭注,能讓我感到滿意。」
「我絕不會讓王爺失望的。」畢竟自己家的血案要翻案的話,還落在面前這個人的身上的,所以黃梓瑕立即表忠心。
可惜她的忠心,李舒白似乎並不在意,只問:「接下來,你準備從何處下手?」
「從錦奴那邊尋找突破吧,趁現在還早,我先去探查一下外教坊錦奴的住處,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準備以什麼名義去搜查?」
黃梓瑕微一沉吟,說:「就說我是某王府的宦官,我家王爺有重要物品交給錦奴,現在過來搜尋。」
李舒白冷冷地說:「不許把夔王府的令信拿出來。」
黃梓瑕站起身,向他行禮告退:「放心吧王爺,我只要一說是某王府,大家都會默認為是昭王的。」
「哼。」李舒白見她已經退出,又問,「不用晚膳了?」
「不用,再耽擱一會兒,估計回來時得宵禁了。」她說著,想想又回頭,說,「為了不動用府上那塊令信,我申請辦案經費若干外加二十文。」
李舒白詫異:「那二十文是幹嘛的?」
「晚上回王府的時候想雇輛車。」
李舒白以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她:「你怎麼窮到這地步?」
「因為末等宦官楊崇古跟了王爺您之後,身無分文,貧困交加。」她毫無愧色地說。
「為什麼不找景毓去賬房預支?」
「等審批下來,大約需要到下個月吧,到時候我薪俸也到手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李舒白微微挑眉,那張永遠處變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無奈與鬱悶。他拉開抽屜,將一個荷包取出丟給她。
「多謝王爺!」黃梓瑕一把接住,轉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