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風如龍
旭日東升,夏日的陽光剛一出來就給長安帶來了炎熱。
京城防衛司來了百餘人,除了都尉王蘊之外,徐叢雲等幾個隊長、司中大部分人都來了,還有駙馬韋保衡居然也在。
王蘊看著他們這邊,笑著過來問:「就只有你們三個人嗎?咦,只有兩匹馬,那可怎麼湊一隊馬隊?」
他笑容溫和,可黃梓瑕怎麼瞧他怎麼覺得不自在。明知道他討厭自己,甚至可能是恨自己,但表面上卻還這樣輕鬆愉悅,這種人,是她最怵的對象。
周子秦卻對著王蘊笑道:「急什麼啊,還有兩個人,待會兒過來時,你一定看到就會認輸了。」
「哦…」王蘊瞧了黃梓瑕一眼,問,「難道是夔王爺?」
周子秦眨眨眼:「不是,但也足以震到你了。」
「那我拭目以待了。」王蘊笑道,轉身回到自己那邊的位置上。周子秦一眼看到駙馬韋保衡正在擦拭自己手中的一根球杆,不由得「哎呀」了一聲,說:「不會吧,王蘊太狠了!」
「怎麼了?」黃梓瑕問。
「韋保衡居然要上場!」
「駙馬擊鞠很厲害嗎?」
「豈止厲害!當初要不是他在大明宮元日的一場擊鞠賽中大放異彩,一個人控制了整場比賽,力挫吐蕃五大擊鞠高手,又怎麼會被皇上讚賞,被同昌公主看上呢?」
「太狠了…」黃梓瑕看看周子秦那匹溫順無比的「小瑕」,看看連馬都沒有的張行英,再看看自己纖細的手腕,不由得覺得這場球真是堪憂。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擊鞠場外傳來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竟是皇帝帶著郭淑妃和同昌公主到來了。
皇帝穿著玄色常服,面容上堆滿笑意,與女兒同昌公主說說笑笑地走到場邊。宮人們迅速陳設好了御座,郭淑妃十分溫柔體貼,親手為皇帝陳設瓜果點心,因怕沙塵,又親自蓋上錦罩。
郭淑妃年紀與皇帝差不多,但因常年保養得宜,依然雪膚花貌,看起來如珍珠般豐腴瑩潤,極有風韻。
同昌公主的眉眼與郭淑妃十分相像,但輪廓較硬,顯得五官比她母親單薄,雖然與皇帝言笑晏晏,眉目歡愉,卻依然掩不住本身那種銳利而脆弱的美,彷彿易折的冰凌。
皇帝落座後,目光掃了眾人一眼,笑道:「聽說七弟九弟你們要來一場擊鞠比賽,朕趕緊就過來了啊!這可是一場難得的盛事,不容錯過。」
大唐皇帝幾乎個個喜愛擊鞠,當年穆宗皇帝年僅三十,因為在擊鞠時被打球供奉誤擊頭部,以至於三十歲便中風駕崩。繼任的敬宗皇帝又因沉迷於擊鞠,年僅十八歲便被宦官謀害。但擊鞠風潮在皇室中依然有增無減,皇帝雖然不太擅長擊鞠,但卻極愛觀看,尤其是今日還有皇親國戚參與,更是讓他連朝政都丟下了,前來觀賞。
眾人向皇上行禮見過。不知道是不是黃梓瑕太過敏感,她總覺得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笑容略顯僵硬。
或許,他在看到她的時候,想起來身在太極宮的王皇后吧。
等皇帝坐定,昭王與鄂王並轡而行,在眾人的簇擁中騎馬進來了。王蘊的看見他們向黃梓瑕等走去,頓時知道了他們請來的幫手是誰。但他神情如常,似乎毫不介意,只笑著從那邊過來,與兩位王爺見過,一番寒暄客套,舉止落落大方,連看見他們的驚喜都表現得分寸極佳。
黃梓瑕只能默然給自己的那拂沙喂馬料。
周子秦臉皮最厚,見兩位王爺也沒有多餘的替換馬匹,便直接對王蘊說:「王兄,跟你商量個事情吧,我們這邊缺一匹馬,不如你們借我們一匹?」
京城防衛司的人暗地嗤笑,畢竟,臨到比賽才向對方借馬的事情,估計是古往今來第一遭。
王蘊卻毫不介意,一派光風霽月的坦然,抬手向後示意:「我們帶了十餘匹馬過來,子秦你看上哪一匹,儘管挑走。」
周子秦也毫不客氣,一指駙馬韋保衡身邊的那匹栗色高頭大馬,說:「就那匹吧!」
韋保衡笑道:「子秦,你簡直是個人精。」
「廢話,你看上的馬,那自然是最好的,我最佩服你的眼光了。」他說著,毫不客氣地將栗色馬牽了過來,將韁繩遞到張行英手中,「趕緊騎上去試試,熟悉一下感覺。」
韋保衡雖是駙馬,脾氣卻甚好。他隨手拉過了旁邊一匹黑色的健馬,笑道:「換匹馬照樣贏你。」
馬球場已經清理平整,昭王李汭與王蘊猜枚,定下左右場地,雙方套上衣服,黃梓瑕這邊為紅衣,王蘊那邊為白衣。
拳頭大小的球放置於場地正中,左右五人勒馬站在己方球門之前。
令官手中小紅旗高揚,雙方的馬匹立即向著那個球直衝而去。九道塵煙向著中場迅速蔓延,十匹馬中,只有黃梓瑕的那拂沙沒有動,她冷靜地坐在馬上,在後方觀察形勢。
昭王李汭的馬是千里良駒,一馬當先直取那顆球。他的馬步程極長,離球尚有兩丈余,他已經做好了擊球的姿勢,馬蹄起落間,他球杆擊出,第一球已經飛向對方球門。
駙馬韋保衡反應最快,立即撥馬回防,球在球門上一撞,彈了回來,正落在他的馬前。他一揮杆傳給王蘊,王蘊立即抓住對方球場上右邊的空檔,長驅直入沖向球門。
黃梓瑕正橫馬站在球門前,見他來得飛快,她催促那拂沙,正面向著王蘊衝去。
兩匹馬在電光火石之間擦過,兩根球杆在瞬間交錯,王蘊與她的馬各自向前衝去。
王蘊帶過來的球,已經到了黃梓瑕的球杆之下,她右手輕揮,球在空中划出長長的弧線,徑直傳向昭王李汭,不偏不倚落在他馬前。
昭王面前正空無一人,輕輕鬆鬆便將球送進球門,首開得勝。
「昭王爺,崇古,幹得好啊!」周子秦得意忘形地在馬上大叫,連自己要防著對面的人都忘了。
眾人都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宦官,馬球居然打得這麼精妙,居然能在電光火石之間,從王蘊的手中輕取一球。場外觀眾都靜了一下,然後才轟然叫好。
黃梓瑕目不斜視,催馬回到球門前,專註回防。
王蘊只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趕向自己的場地。
一開場便打出一個小□□,連皇帝李漼也是讚不絕口,笑道:「不錯,不錯,七弟球技精進啊!」
郭淑妃替他輕揮著扇子,一邊笑道:「是啊,還有那個小宦官,身手真不錯。」
李漼也著意看了看黃梓瑕,點頭說:「那個小宦官名叫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近人。」
「咦,莫非就是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位?」郭淑妃以扇掩面,笑道,「聽說昭王當初曾向夔王討要過這位小公公呢,果然長相清俊,令人心生喜愛。」
李漼一哂,未再說話。
同昌公主心不在焉,手肘靠在父皇的榻背上,下巴支在手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皺眉看著場上來往的馬匹。
場上此時氣氛已經十分熱烈,駙馬韋保衡一球破門,平了比分,高舉著球杆向場外的皇帝等人示意。
皇帝笑道:「靈徽,駙馬看你呢。」
「一身臭汗,理他呢。」同昌公主懶懶地說。
夏日高懸,陽光已經十分強烈。
比賽才開始不到一刻,黃梓瑕已經感覺到了壓抑。
不僅是天氣炎熱,擊鞠場上飛揚的沙塵也令人呼吸遲緩。汗水濕透了每個人身上的衣服,但這種灼熱似乎更加重了場上人的興奮,馬匹的奔跑與馬場的沙塵一樣迅疾,來去如風,讓人連眨一下眼睛的空檔都沒有。
她頂著烈日,擋在球門之前,盯著面前疾馳而來的人。
王蘊。彷彿是故意的,他直衝著她而來。
黃梓瑕警惕地望著他,緊持手中球杆,催馬向他迎去。
就在兩人的馬頭堪堪相遇之時,王蘊忽然抬手,手中的球杆高高揮起,在將球帶向駙馬韋保衡的同時,他的球杆也揮過她的耳畔,向著她頭上的簪子擊去。
黃梓瑕下意識地一矮身,伏在那拂沙的背上。她聽到球杆擦過她頭上簪子,輕微的叮一聲。後背忽然有一片冷汗滲了出來,夾雜在熱汗之中,讓肌膚都起了毛栗子。
如果她的閃避稍微慢一點,此時她已經披頭散髮坐在馬上。或許,就會被人看出她的模樣,與那個正被通緝的女犯黃梓瑕長得如此相似。
她猛抬頭,看見王蘊端坐在馬上,側臉看了她一眼。
煙塵自他們之間漫過,她看見王蘊的眼神,冰冷而深暗。
還沒等她直起身子,場邊已經傳來歡呼聲。駙馬韋保衡又進一球。
周子秦騎馬跑到她的身邊,問:「沒事吧?」
「沒事。」黃梓瑕皺眉道。
「王蘊真是不小心,差點打到你的頭了。」他不滿地說,「看來他也在京城防衛司被那群粗爺們給帶壞了。」
黃梓瑕沒有答話,只扶住自己的發簪,又緊了一緊,說:「沒什麼。」
話音未落,旁邊圍觀的眾人又響起一陣喧嘩聲。
場上眾人轉頭看去,原來是夔王李舒白從外邊進來了,他沒有騎馬,身邊人幫他牽著滌惡進來。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張行英靠近她,有點緊張地問:「那個…崇古,王爺來了。」
黃梓瑕只看了李舒白一眼,握著手中球杆,撥轉馬頭,說:「先別管,等打完這場球再說。」
李舒白去見過了皇帝,皇帝趕緊叫人添了把椅子,讓他坐下。郭淑妃與同昌公主挪到後面去,他坐在皇帝身後半步。
「那個楊崇古,球打得真不錯。」皇帝說道。
李舒白望著場上又繼續縱橫來往的馬匹,淡淡地說:「她體力不行,估計支撐不了半個時辰。」
皇帝笑道:「不過他面子不小啊,昭王和鄂王據說都是她邀來助場的,為了保他朋友進防衛司。」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張行英的身上,微微皺眉,卻只說:「想來是七弟九弟今日無事,所以陪他們玩一場吧。」
周子秦的小瑕性情溫順,一不留神就被防衛司的一匹黑馬踹中,小瑕痛得往旁邊狠命一竄,周子秦差點沒掉下來。
「卑鄙啊!哪有對著別人的馬下手的!」周子秦大叫。
正在防守的黃梓瑕,聽到周子秦這一聲呼叫,不由自主地目光微轉,向他那邊看去。
而她對面的王蘊,居然毫不理會旁邊正在搶球的人,驅馬向著她狠狠撞過去。
那拂沙訓練有素,在那匹馬撞過來的一剎那,硬生生揚起前蹄,以後蹄為支撐,向右方轉側過半個馬身,堪堪避過了他這一下撞擊。
而王蘊卻在兩個馬身交錯而過的一剎那,貼在了那拂沙的近旁。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場邊人正在喧嘩叫好,鄂王李潤斜刺里穿出,駙馬韋保衡的手中的球竟被他一下擊中,直飛向另一邊球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個球,盯著它一路高飛過半個球場,那裡周子秦正在爬上馬背,而張行英立即回過神,追著球向著無人防守的球門衝去。
在熱烈氣氛中,只有李舒白的目光落在場地另一邊。那裡王蘊與黃梓瑕的兩匹馬,在無人理會的球門外,緊貼在一起。
黃梓瑕催促那拂沙,調轉馬頭就要離開。
王蘊卻催馬趕上她,他就在她身後半個馬身,以至於,在這樣的喧嘩聲中,都能聽見他壓低的聲音,自她的身後傳來:「聽說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擊鞠技藝在蜀地無人能及。」
黃梓瑕頓了頓,勒住了馬韁。
叫好聲響起,張行英那一球,毫無懸念地擊入了球門。
王蘊彷彿沒看見場上的勝負。他的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平靜得幾乎有點冰冷,「你看,球場這麼混亂,要發生一點情況實在太簡單。只要我一不小心,打散你的頭髮,或者…」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汗濕的頭髮粘在臉上,抹的那一層黃粉已經被汗水沖得不太均勻,看起來像是滿臉灰塵,卻也能依稀讓人看見底下細緻光滑的肌膚。
「…或者不小心,將你的外衣弄破了呢?」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回頭看著他,勉強說:「恕奴婢愚鈍,不知道王都尉在說什麼。」
他沒有理她,只直直地盯著她,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王家到底虧欠了什麼…」王蘊緩緩放下手中球杖,一字一頓地問,「以至於,黃梓瑕寧可殺了全家,也不願意嫁給我?」
有兩三匹馬從他們身邊越過,又一輪進攻與回防開始。
周子秦大喊:「崇古,快點回防啊!」
昭王李汭笑道:「王蘊,你不會還威逼利誘崇古不許贏球吧,你看他臉色這麼難看。」
王蘊轉頭對他高聲笑道:「怎麼會,我是看她球技這麼高超,想約她私下切磋切磋。」
他轉頭看她,刻意壓低的聲音,只有她一人聽見:「今晚酉時,請你過府一敘。」
黃梓瑕勒著那拂沙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韁繩在她的手掌上勒出深深一條泛白痕迹。
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她,手中的球杆斜斜指著地面。
終於,她咬住下唇,微一點頭。
王蘊唇角微揚,冰冷的一絲笑意,隨即撥轉馬頭,轉身離去。
李舒白站起來,對發令官示意。
場上眾人正不知為什麼要停下,卻見李舒白朝著黃梓瑕勾勾手指。
她縱馬奔向他。在炎炎夏日中一場球賽打到現在,她胸口急劇起伏,汗如雨下。她畢竟是個女子,體力比不得男人,已經十分疲憊。
早已換好紅色擊鞠服的李舒白叫人牽過滌惡,飛身上馬,說:「換人。」
黃梓瑕頓時愕然。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瞥了緊張看著這邊的張行英一眼,聲音冷淡:「就這體質,還敢逞強。」
黃梓瑕默然無語,仰頭看著坐在馬上的他,將手中的球杖遞給他。
強烈陽光的背後,他的面容在逆光里看不清晰,只剩得一雙眼睛熠熠如星。她聽到他的聲音,不輕不重滑過她的耳畔:「幫助被我趕出去的人,待會兒,你最好給我個交代。」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而滌惡已經急不可耐,衝進了擊鞠場。
夔王李舒白一上場,局勢自然大變。原本膠著的比分瞬間拉開,王蘊與駙馬聯手亦擋不住他。
滌惡彪悍無比,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在場上衝突,瀰漫的煙塵之中,只見一襲紅衣的李舒白揮杆,進球傳球瀟洒利落,縱橫馳騁間不留半點情面。
王蘊苦笑著與韋保衡商量說:「夔王氣勢太盛了,無論如何也要先截下他一球,先挫一挫他的銳氣,我們這邊才有機會。」
韋保衡點頭,兩人一左一右夾攻,招呼其餘三人趕上,企圖阻截住李舒白的來勢。
李舒白被五人圍住,依然無動於衷,只回頭看了一眼昭王以示呼應,球杆微動,馬球被他精準地自五匹馬亂踏的二十隻腳之間撥出,直奔向昭王。
「搶球!」韋保衡大吼,正要追擊,卻見李舒白翻身而下,只用一隻腳尖勾住馬蹬,身子如燕子般輕輕巧巧探出,手中球杖一揮,不偏不倚截下了韋保衡揮到半途的球杖,順勢一帶,韋保衡的球杖反而一轉,將球轉向了前方。
球被帶離了方向,與王蘊的馬頭堪堪擦過,直飛向前方正在縱馬飛奔的張行英。
張行英控馬靈活,應變飛快,居然在千鈞一髮之際揮杆停球,將那一個球送進了球門之中。
「好啊!四弟平時不愛擊鞠的,原來深藏不露!還有那個進球的小夥子,反應挺靈敏的,身手不錯!」皇帝擊節讚賞。
同昌公主已經呼的一聲站了起來,站在休息處對著駙馬韋保衡叫了一聲:「阿韋!」
韋保衡趕緊下了馬,跨出場地朝她奔來。
同昌公主卻又重新坐回椅上了,只抬眼皮看他一眼:「平常不是天天誇自己擊鞠厲害嗎?今日我算見識了。」
韋保衡被罵得訕訕的,只能賠笑:「公主說的是,我今日是打得不行…」
「公主侄女,你看不出來,阿韋這是怕在皇上面前失了我們的面子,所以才留了餘力嗎?」昭王過來喝水,笑著過來打圓場,「行啦,男人們打球,你坐著看就好,嘴皮子動多了沾塵土,你說是不?」
同昌公主沒好氣地看他一眼,語氣輕慢:「是,九叔您也請對駙馬手下留情。」
同昌公主丟下這一句,轉身就走。
場上人都下馬休息,把馬匹丟在場上。滌惡精力充沛,兇巴巴地到處挑釁其他馬,搞得眾馬都只敢龜縮在一角,眾人都是大笑,連剛剛輸球的都忘記鬱悶了。
黃梓瑕幫著眾人端茶倒水,一轉頭看見駙馬韋保衡低頭看地,在瀰漫的煙塵與熾熱的陽光下,他的臉色鐵青,因強自咬緊牙關,使下巴緊繃,露出一個扭曲的弧度。
汗水順著他的面容滑下,讓黃梓瑕以為這一瞬間他會再難抑制,誰知就在那滴汗水落在他手背上之時,他抬起手用力甩開了那滴汗,而臉上的可怕表情也像是被遠遠甩開了,又露出那種慣常的笑容,接過她手中的茶杯,說:「多謝。你打得著實不錯。」
「崇古確實厲害。」鄂王也笑道。
周子秦說:「以後每天早上跟我沿著曲江池跑一圈,保准你一年後打遍長安無敵手!」
李舒白平淡地說:「她沒空。」
原本熱鬧的氣氛,被他一句話弄得頓時冷了下來,眾人都默然各自喝茶去了。只有周子秦還在那裡想挽回氣氛:「哈哈哈,當然,就算再怎麼樣,也還是比不上夔王爺…」
沒人理他。
一群人休息了一盞茶時間,昭王號召眾人:「繼續繼續。」
眾人各自上馬,發令官手中紅旗飛舞,長嘶聲中,馬蹄響起,數匹馬正急沖向對方場地時,忽然有一匹馬痛嘶一聲,前蹄一折便倒在了地上。
正是駙馬韋保衡的那一匹黑馬,在奔跑之間轟然倒地。騎在馬上的韋保衡猝不及防,被馬帶著重重摔向泥地。幸好他身手靈敏,反應極快,在撲倒在地的瞬間已經蜷起身體,向前接連兩三個翻滾,卸去了力量,才保住了骨頭。
全場大嘩,同昌公主跳了起來,直奔向馬球場。
就連皇帝與郭淑妃也急忙走到場上。擊鞠的眾人已經全都下了馬,圍著韋保衡。
李舒白命人馬上去叫防衛司的軍醫過來。軍醫幫駙馬上了脫臼的手臂,又抬手按過駙馬全身,才對眾人說:「傷得不重,沒有危及骨頭。」
同昌公主看著韋保衡臉上的擦傷,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那要看調養怎麼樣了,有些人天生易留疤痕,那就有點糟糕…」軍醫趕緊說。
「要是治不好,你自己知道輕重!」同昌公主冷然道,「我可不要一個破了相的駙馬!」
「哎~靈徽。」郭淑妃微微皺眉,無奈喚她。
皇帝卻說道:「公主的話就是朕的話,聽到沒有?」
「是,是。」軍醫戰戰兢兢,全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幾乎站不住了。
韋保衡捂著額頭,說道:「沒什麼,小傷而已,這場球還沒打完呢。」
「還要打?差點都沒命了!」同昌公主怒道。
「我看不必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王蘊說著,目光投向李舒白。
李舒白將手中球杖遞給黃梓瑕,說:「就此結束吧,意盡即可。」
周子秦趕緊問王蘊:「那麼張兄弟的事…」
王蘊目光轉向黃梓瑕,她看到他眼中的意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一下頭。
王蘊轉頭對張行英說道:「你今日身手大家都看到了,著實不錯。我們這兩日便會研討商議,你靜候即可。」
周子秦興奮地抬手與張行英擊掌。
這邊他們幾人還在慶祝,那邊同昌公主勃然發作,聲音遠遠傳來。她指著那匹黑馬大吼:「所有人都沒事,偏偏駙馬就這麼湊巧,差點沒命?」
眾人都知道同昌公主嬌縱至極,幾位王爺只當沒看見,打球的人尚可去安慰韋保衡,管馬與管擊鞠場的小吏則慘了,只能低頭挨訓。
皇帝拍拍同昌公主的肩,說:「靈徽,稍安勿躁。」
同昌公主霍然回頭,抓著他的衣袖,叫他:「父皇…」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竟帶著難以自抑的一種恐懼。
皇帝詫異問:「怎麼了?」
「父皇,前幾日…薦福寺中,那麼多人,偏偏我身邊的宦官就這麼湊巧,在人群中被雷劈死。現在又輪到駙馬…父皇您難道覺得,我身邊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都只是意外嗎?」同昌公主說著,臉色也迅速變得蒼白,「我身邊,跟了我十幾年的宦官就這樣活活被燒死了呀!我的駙馬,現在又突然發生這樣的事,要不是他應變及時,後果不堪設想了!」
郭淑妃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說:「靈徽,你別多想了,一切不過是突起變故…」
「父皇,什麼叫突起變故?宦官死了,駙馬傷了,萬一…萬一下一個輪到的,就是我呢?」她面容蒼白,鬢邊金步搖瑟瑟亂抖,畫出惶急不安的弧度。
皇帝見女兒這樣驚惶,也不由得動容,安撫道:「怎麼會?有父皇在,誰敢動朕的女兒?」
郭淑妃看了同昌公主一眼,擁住她的肩膀,說:「行啦,放寬心,並沒什麼大事。」
同昌公主卻甩開郭淑妃,哀哀望著皇帝,說:「女兒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憐惜地低頭看她:「你說。」
「我聽說,那個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破案十分厲害。我看大理寺的人口口聲聲說是天譴,絕對是找不出真相了,請父皇一定要答應女兒,讓楊崇古過來調查駙馬和魏喜敏這兩件事。」
黃梓瑕沒想到同昌公主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得怔了一下。
而皇帝顯然也是詫異,看了黃梓瑕一眼,沉吟不語。
同昌公主情急之下抱住了皇帝的手臂,搖晃著如小女孩般乞求:「父皇!女兒…女兒真的很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父皇以後就再也看不見女兒了…」
「別胡說!」皇帝打斷她的話。
同昌公主仰望著他,那一雙眼睛中漸漸蓄滿了淚水,眼看就要滾落下來。
皇帝見到她這般模樣,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頭問李舒白:「四弟,既然公主這樣說,不如你就將這小宦官借調到大理寺中,幫助崔純湛調理一下薦福寺那場事情?」
李舒白不動聲色道:「請皇上恕臣弟愚昧,薦福寺那場混亂,不是因天降雷霆引爆了蠟燭,致使發生踩踏悲劇么?公主府上宦官之死,想必是因湊巧被擠到了蠟燭近處,才會在起火時不幸被引燃。」
「若說只是這一件事的話,尚可說是湊巧,可駙馬這件事呢?為何都是與我有關的身邊人出事?」同昌公主問。
見她說話這般無禮,郭淑妃忍不住拉了同昌公主一下。而皇帝也責怪地說道:「靈徽,怎麼跟你四叔說話?」
同昌公主勉勉強強低下頭,說:「四皇叔,侄女如今身邊時有禍患發生,您難道連一個小宦官都捨不得?您就讓他給我出幾天力吧,好歹之前四方案那麼大的案子,他輕輕巧巧就破了,您讓他幫我查看一下身邊的動靜,又有什麼打緊的?」
郭淑妃在旁邊皺眉道:「靈徽,我聽說夔王不日就要出發去往蜀地,楊公公是夔王身邊近侍,你卻要他留下來幫你,似乎不妥?」
「四皇叔身邊服侍的人那麼多,少個把又有什麼關係?」同昌公主目光看向黃梓瑕,「楊公公,你倒是說說,此事你是拒絕,還是答應?」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以奴婢淺見,薦福寺踩踏事件,確實出於天降霹靂,湊巧引燃了蠟燭。此事源頭在於天雷,即使奴婢想要查找兇犯,亦不可能向上天尋索。」
同昌公主悻然一指韋保衡,又問:「那麼駙馬此事呢?」
「駙馬自己牽的馬,之前亦曾經換馬。以奴婢看來,大約又一個意外。」
「意外,意外,我不信有這麼多意外!」同昌公主狂怒,那張漂亮單薄的臉上,儘是咄咄逼人的鋒芒。她瞪著黃梓瑕,怒喝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要讓差點害死駙馬的管馬人千刀萬剮!還有,京城防衛司衙門裡管馬的所有人,都要負責任!」
「靈徽,你近來脾氣見長,剋制點。」郭淑妃拉住她說道。
同昌公主摔開她的手,只一味看著皇帝,一張臉只見煞白髮青,讓人擔心她怒極了會暈厥過去。
皇帝無奈,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滿是疼惜。
李舒白見他這樣,便在旁邊說道:「皇上,其實臣弟原本打算近日要去蜀地,但臨時又有些許小事未曾辦妥,估計會拖延幾天。既然同昌看上了楊崇古,那麼就讓她借調到大理寺幾日,跟著他們跑一跑此案吧。若能讓同昌心安,那是最好。若是最後沒有結果,也是楊崇古能力所限,到時同昌想必也能諒解。」
「四弟能體諒,那是最好了。」皇帝無奈看了同昌公主一眼。
同昌公主朝著李舒白行了一禮,聲音僵硬地說:「多謝四皇叔。」
郭淑妃也自鬆了一口氣,與皇帝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但黃梓瑕站在旁邊看著,總覺得她眉目間似有隱憂。
同昌公主向黃梓瑕看過來,問:「不知楊公公準備從哪裡開始查起?」
黃梓瑕略一沉吟,說:「從那匹馬下手吧。」
駙馬被公主府侍從扶走,而同昌公主跟著淑妃的鑾駕,緩緩向著公主府行去。
同昌公主靠在車內榻上,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顛簸中跳動的車簾。雖然是厚重的錦簾,但外面熾熱的陽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隨著簾幕的跳動,光線也微微波動,投在她們兩人身上,一種動蕩不安的氣氛在她們之間流動出來。
郭淑妃皺眉看著她許久,終於開口說:「你不該讓那個楊崇古幫你調查的。」
同昌公主目光依然定在隔簾而來的陽光上,怔怔許久,才說:「我覺得,肯定是豆蔻在作怪。」
「就算是她,難道那個楊崇古還能降服冤魂不成?」郭淑妃壓低聲音,咬牙悶聲說道,「活著的時候本宮尚且不怕,死了難道就怕她不成了?」
「就算豆蔻死了,誰知道她以前的親朋好友會不會有人知曉此事?何況,母妃別忘了我們身邊就有個人,對豆蔻牽腸掛肚。」同昌公主咬住下唇,緩緩地說,「我們身邊這些人,哪個心懷鬼胎,母妃可看得出來么?」
郭淑妃低嘆一聲,皺眉看她,說:「太極宮中那個人,依然還想著重回大明宮,不肯死心呢。母妃如今正在要緊時刻,現在這個關頭,我們絕不能出一點紕漏。你讓那個楊崇古近身調查,豈不是引狼入室么?」
同昌公主一時語塞,許久才悻悻說道:「那個豆蔻,生前是個混賬,死後終究也是個禍害!」
「不過,那個楊崇古介入此事,也未必就不好。」郭淑妃輕揮手中紈扇,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說,「他畢竟是夔王的身邊人,若能以他為橋樑,爭取到夔王的支持,你的母妃變為母后,也是指日可待——畢竟朝中,如今能與那個人抗衡的,也只有夔王一個人了。」
「可萬一我們所做的,被父皇發現了呢?」
「你怕什麼,你父皇如此疼愛你,難道他還能對你怎麼樣?」郭淑妃輕輕做到女兒身邊,伸手攬住她,「靈徽,母親如今只得你一個,你若不站在母親的身邊,母親這輩子…可怎麼辦呢?」
同昌默然張口,聲音卻消失在喉口,許久,她才低下頭,勉強說:「無論如何,我與母親同進退。」
黃梓瑕蹲著,李舒白站著,兩人在那匹摔倒的黑馬旁邊,查看馬匹的四蹄。
可憐一匹高大黑馬,已經撅折了右前蹄,正趴在地上哀哀喘息。
黃梓瑕仔細研究著馬的右前蹄,說:「馬掌鬆脫了。」
這個馬掌為鐵質半月形,上面有銹跡,下面接觸地面的地方略有磨損,但總體還算較新,卻偏偏少了兩根釘子。
掉落的兩根釘子位於左右兩邊,十分湊巧,都是最後一根。馬掌上沒有了這兩根釘子,就類似於人穿著不系帶的木屐,一提起腳時,鞋跟就鬆脫了,自然會在急速奔跑的時候絆倒。
黃梓瑕將馬蹄按住,仔細看著馬掌中間用來釘釘子的凹處,皺眉說:「有痕迹。」
李舒白半蹲下來看了看。看見馬掌上釘釘子的凹處,有極其細微的一道淺色痕迹,細如針芒,隱藏在鐵鏽中間。
李舒白微微皺眉,說:「很明顯,不久之前,有人將馬掌的釘子撬出了,當時用的工具,或者鐵釘被起出時,在馬掌的鐵鏽上划過,留下了這樣一道痕迹。」
「現在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個動手腳的人,是有針對性的,還是無差別下手。」黃梓瑕抬手將頭上簪子一按,取下中間那根玉簪,在地上畫了兩條線:「如果是針對某人的,那麼,究竟是針對駙馬的,還是針對他人而駙馬不巧做了替罪羊?如果是無差別的,只是想讓場上無論誰受傷,那麼目的何在,有何人能受益?」
李舒白點頭,沉吟不語。
黃梓瑕又在地上畫了兩條線,說:「第二個問題是,馬掌釘子被撬,短時間內便會出問題。但這匹馬卻是在上場許久之後才出事的。這裡面有兩種可能,一是犯人用了什麼手法,可以讓這匹馬在上場很久後才會出事,二是兇手下手的時間,是出事之前,駙馬下馬到場外,同昌公主責備駙馬的那一刻。」
李舒白抬起手,指了指第一條線:「如果是擊鞠前下的手,我們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讓駙馬選中做過手腳的那匹馬。」
他的指尖又落在第二條線上:「如果是中途休息時下手,那麼我們要考慮的就是,當時誰接近了那匹馬。」
黃梓瑕回憶當時情景,微微皺眉:「同昌公主召喚駙馬之後,場上人陸續都下馬休息了。如果當時誰還在別人的馬旁邊逗留,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沒人有特別舉動。」李舒白肯定地說。他目光那麼敏銳,一眼掃過絕不可能忘記。
「而且我記得,當時養馬的差役本來要給馬匹們休整一下的,可所有的馬都被滌惡欺負得縮在一旁,他們也就沒有進去了。」黃梓瑕點頭道。
「因此,這樣看來第一條應該是比較大的可能。」李舒白說。
黃梓瑕肯定地說:「如此一來,本案最需要解決的,就是兇手如何在十幾匹馬中,讓駙馬不偏不倚剛好挑中被動過手腳的那一匹。」
「而且還要在周子秦搗亂,把韋保衡挑的第一匹馬牽走的情況下。」
她沉吟道:「有沒有另一個可能,或許兇手一開始考慮的就是排除掉最好的那匹馬?王爺來得較遲,所以不知道,在開場之前,駙馬本選的是張行英那匹栗色馬,可周子秦拉去給張行英了,他才臨時換了這匹。這樣看來,是一再湊巧,才讓他騎上了這匹馬。」
「駙馬如今是同平章事,而且又屬於外來是客,於情於理都應是第一個挑馬。而兇手沒有對最好的那匹栗色馬下手,針對的目標便不應該是駙馬了。難道他們早就計算好張行英沒有馬,周子秦會向京城防衛司借一匹?」
黃梓瑕想了一下,搖頭說:「這匹馬當時是駙馬隨手挑的,而且這匹黑馬,在一眾馬中並不出挑,沒人會認為它能列第二。」
推論至此,已經進入死胡同,沒有了出路。
黃梓瑕便讓管馬人將馬掌取過,她拿著,與李舒白一起離開了擊鞠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