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嘆
出了大寧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黃梓瑕向東南而去,兩人分道揚鑣,各自回去。
黃梓瑕走到興寧坊時,忽然看到許多人在路上飛奔,還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遲了就沒有了!」
黃梓瑕不明就裡,還在詫異,旁邊一個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擠得摔倒在地上,哎喲哎喲連聲叫著。黃梓瑕趕緊去扶起她,問:「婆婆,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哎呀,聽說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錢啊!我們可不都是去撿錢的么!」
黃梓瑕一頭霧水,便隨著人群往那邊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邊一看,許多人圍著府門口,個個彎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她只好又找上一個手中攥著東西的人問:「大哥,聽說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錢,是真的嗎?」
「什麼撒錢?俗!」那位大叔看來是個文士,把自己手攤開給她看。黃梓瑕看見他掌中是一枚鑲嵌珍珠的銀花鈿,式樣精美,應該是宮中飾物。
「剛剛皇上和郭淑妃駕臨公主府中,觀看李可及新編排的隊舞《嘆百年》,宮中至公主府全部鋪下錦緞,數百人從大明宮到這裡,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鈿掉落,這些人都是來撿的。」
黃梓瑕恍然大悟,側耳靜聽,在周圍的鬧鬧穰穰中,隱約還能聽到歌舞的聲音自裡面傳來。
她避開大門,走到人群稀落處,果然聽到裡面數百人齊聲歌唱。音調哀戚,宛轉悲苦,讓她站在此地遠遠聽來,覺得胸臆處涌著萬千愁緒,不覺黯然悲愴。
她靠在牆上,靜靜地抬頭看天空。夏日午後,沒有風,遠遠的音調被風吹來,那種凄苦聲調千絲萬縷,將她心口某一處割痛,眼淚不自覺便滑落了下來。
她感覺到自己滿臉淚痕,狼狽不堪,於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絹,卻發現裡面裝了剛剛拿來的香灰,已經無法用了。
她手握著零陵香的餘燼,正在發獃,身後卻有人默不作聲地將一條純白的帕子遞給她。
她轉過頭,睜大眼睛,透過淚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著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這麼平淡的顏色,這麼美好的容顏。
她慢慢地抬手,接過那條手帕,按在自己的臉上。
所有滾燙的灼熱的淚,都被那柔軟的細麻吸走,不留一點痕迹。
彷彿脫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在這條空寂的小巷中,將臉埋在他給的帕子上,許久沒有抬頭。
那上面是他的氣息,清淡,虛幻,夏夜初開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夢中的火焰與冰雪。
「在大理寺門口,我看到你了。」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聲響起,略帶恍惚,卻真真切切地傳入她的耳中。「我看見你躲在那棵樹後面,避開我。我想也是,即使我們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的聲音這麼緩慢,黃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心情的遲疑與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樣,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許多無法忘記也無法逝去的東西。
「我看到那個姑娘了,她應該是你從大理寺里救出來的吧。」他抬起頭,望著長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雲朵,語調緩慢而悠遠,「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當年,你只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話,便能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趕去替素不相識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負惡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幫助別人。相比之下,我本應是這個世上最親近你的人,卻固執地認定你是兇手,實在是…枉費了我們多年來的感情。」
黃梓瑕咬緊下唇,一聲不出,只有劇烈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禹宣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們之前,曾經做過更親密的事。但這久別重逢以來的第一次接觸,卻讓黃梓瑕不自覺地偏過了身子,讓他的手虛懸在空中。
許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輕聲說:「你不應該跟我說那些話,不應該做那些事,不然,我絕不會相信你會做下那樣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黃梓瑕將手帕取下來,神情已經變得平靜,除了微紅的眼眶,再也沒有任何異樣。
她問:「我和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聲音很低,卻清晰無比:「就在你家人慘死的前一夜,你從龍州回來,我去找你時…看見你一直盯著手裡拿著那包砒霜,臉上掛著奇怪的表情。」
黃梓瑕愕然睜大雙眼,怔怔望著他,喃喃問:「什麼?」
「那一日,正是你從龍州回來的時候。我還記得你剛寫給我的那封信,信上說,龍州那個案件,是女兒因戀情受阻,便於飲食內投入斷腸草,全傢俱死。你還在信上說,你我若到此種境地,是否亦會捨棄家人,踏上不歸之路。」禹宣望著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話讓我十分擔憂,看到你一回來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讓你將砒霜丟掉,然而你卻將它丟進了抽屜,重新鎖好,說,或許它是能幫我們在一起的東西。」
黃梓瑕茫然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我記得龍州,記得那封信上的內容,可是我不記得我曾經拿出砒霜看過…我更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
禹宣盯著她,目光銳利如刀,可她的臉上卻全是哀痛與茫然,讓他看不出任何破綻。
他臉色泛出微微蒼白,扶著自己的太陽穴,因為太過激動,就連喘息都顯得沉重起來。
他艱難地說:「阿瑕,看來,真是我誤會你當時的舉動了…只是你拿著砒霜的那一刻,那種神情太過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於砒霜之下…你叫我怎麼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黃梓瑕用顫抖的聲音打斷他的話,「那包砒霜買回來之後,我就去了龍州,一直到我回來之後,那砒霜都沒有動過!你怎麼可能看到我拿著那包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著她,這個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時面容上儘是驚懼,只喃喃地擠出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個人世都停滯了,只有他們站在遙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著彼此,咫尺之遙,萬世之隔。
灼熱與冰涼,血腥與肅殺,不可窺知的命運與無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楊崇古。」
後面傳來冰涼得略顯無情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幾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靜。
黃梓瑕轉過頭,看見李舒白站在巷子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逆光自他身後照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輪廓,一種無法逃脫的壓迫感,無形地襲來。
她看見他清湛幽深的眼,讓她一瞬間從那種恍惚迷離的情境中抽離出來,發現自己站在這條無人的冷寂巷陌中。遠遠的歌聲還在傳來,《嘆百年》的凄苦曲調,催人淚下,在天空之中隱隱回蕩,天空的流雲彷彿都為樂聲所遏,不再流動。
而對面的禹宣,彷彿也回過神來,他額上還有著薄薄的冷汗,但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
他低頭對著李舒白行禮,轉身要離開時,又停了下來,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蒼白的面容上,無數複雜的思量讓她欲言又止。
他低聲問:「你上次對我說,你要回到蜀地,查明真相?」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說:「我會回去的。」
「那麼,我在益州等你。」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向她的雙眼,就像多年前,還對愛情一無所知的她第一次遇見了他,看見他凝望著自己的雙眸中,自己深深的倒影。
這個世上,無人知道,她在那一瞬間,由小女孩長成為少女。
李舒白與黃梓瑕進入同昌公主府時,嘆百年舞隊已經散去。
被日光照得白茫茫的石板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顯得格外刺目。同昌公主的屍身,已經放入棺木之中,但室內依然陳設著大大小小的冰塊。
旁邊還有一具較小的棺木,放的是公主乳母雲娘,她脖頸上的絞痕猶在,以一種扭曲的神情陪伴公主長眠。
皇帝與郭淑妃坐在堂前,身後的宮女與宦官們都在拭淚。皇帝臉上,滿是陰狠暴怒,那是絕望心緒無法發泄,累積出來的狠絕。
一看見李舒白帶著黃梓瑕進來,皇帝身邊的幾個宦官宮女明顯鬆了口氣。見李舒白看著乳母雲娘,皇帝便說:「公主一人在下面太冷清,朕讓雲娘下去繼續照顧著公主。」
李舒白見人已死去,也只能默不作聲,在皇帝身邊坐了。
郭淑妃掩面哽咽道:「還有那幾個侍女和宦官,其他人也罷了,近身的那幾個,公主出事,他們亦有責任!」
皇帝思忖許久,才緩緩說道:「上次楊公公替他們求過情,朕想也有道理,先暫緩吧。」
「皇上體憫他們,臣妾可念著靈徽在地下孤單!」郭淑妃氣息急促,哭得更是傷心,「靈徽自小最怕孤單,身邊老是要人陪著的,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去了,身邊少人服侍,我這個做娘親的,可怎麼安心啊…」
她哭得悲哀,黃梓瑕卻只覺得一股冷氣自腳底浮起,沿著脊椎一路冰涼到頭頂。
李舒白的目光也正轉向她,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郭淑妃的用意。
「淑妃,你先別說了,朕心裡難受。」皇帝長嘆一聲,卻並沒有反對,只向著李舒白又說,「朕剛剛,還叫了公主生前喜歡的,那個國子監的學正禹宣過來。」
郭淑妃在旁邊神情不定,輕輕伸手覆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彷彿沒感覺到,只說:「朕也聽說過京中傳言,靈徽曾邀禹宣為自己講學,卻多次遭他拒絕,後來她親自到國子監找祭酒發話,他才應允到公主府中講周禮——朕當時一笑置之,可如今想來,靈徽如此盛年,卻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永遠躺在地下了,她既喜歡聽禹宣說周禮,朕能不滿足他么?」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但隨即想到,剛剛看到禹宣出來了,看來,皇上是放過了他。
「朕是真想殺了他啊。」皇帝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仰頭長出了一口氣,說,「可見到人之後,卻不知怎麼的,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舒白並不說話,只微微側頭,目光落在公主的棺木上。
「或許是朕老了,已經沒辦法狠下心去摧折一棵玉樹了。」皇帝說著,轉頭看向李舒白,「你可曾見過那個禹宣?」
「見過,清逸秀挺,舉世無雙。」李舒白淡淡地說。
郭淑妃怔怔坐在那裡許久,不知為何忽然站起來,快步走到同昌公主的棺木旁,扶著棺沿淚如雨下。
李舒白平靜如常,說:「皇上不殺他是對的。否則,他若伴公主長眠地下,駙馬如何自處?」
皇帝點一點頭,閉上眼,滿臉疲憊。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後,靜靜聽著他們的話。夏日午後,蟬鳴聲聲。她聽到皇帝的聲音,夾在在嘈雜的蟬聲中,微顯虛弱:「明日,大理寺公審此案。朕已經下令,只待庭審結束,就將那個犯人拉到刑場,凌遲處死。」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此案已確鑿了?」
「人證物證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兇,足可慰同昌在天之靈。」李舒白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又說,「臣弟忝於大理寺掛職,明日自當前往。」
「天氣炎熱,靈徽也不能久停,朕已經決定,待兇手伏法之後,便暫將她送往父皇的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後,再入土為安。」
「如此甚好。」李舒白說著,卻見皇帝靠在椅背上,仰頭看天,再也沒有動彈,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只有呼吸越發沉重。
他停了許久,向皇帝告退,與黃梓瑕一起出了公主府。
夏日午後,京城籠罩在一片熾熱的氣息之中,街上幾無行人。
馬車內的冰桶之中,陳設著雕成仙山的冰塊,只是被熱氣侵蝕,融化的冰山已經看不出仙人和花樹的模樣,只留存了山體的輪廓。
融化的冰水滴在桶中水上,輕微的聲響。
即使坐在冰塊旁邊,黃梓瑕依然覺得炎熱,後背沁出微微的汗。她感覺到李舒白端詳她的目光,令她覺得緊張到極點。
處在這種境地下,簡直是知己不知彼,毫無掌控場面的可能。於是為了避免一敗塗地的結局,她一咬牙,先開了口:「奴婢想請教王爺一個問題。」
他端詳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詫異:「什麼?」
「是否,有什麼辦法讓人能產生幻覺,看到原本沒有發生的事情?」
李舒白搖頭,說:「不可能。」
「然而,我剛剛遇到禹宣,他說,我曾在父母去世那一日,手中拿著那包砒霜,神情古怪。」
禹宣,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心口似有波瀾,但隨即,便如漣漪盪開,化為無形。
李舒白略一思索,說:「或許,這可以解釋他為何始終堅持認為你是兇手——因為他眼中看到的你,在出事之時做出了一些不正常的舉動。」
「但我確實沒有做過!」她堅持說。
「是他記錯了,還是你忘記了?」李舒白又問。
「他記錯了。」黃梓瑕毫不猶豫。
「也許還有一個可能,他說錯了——這是一句謊言。」
「然而…他當著我這樣一個當事人說謊,又有什麼意義呢?」黃梓瑕茫然地問。
「你是當事人,你尚且不知道,我又何嘗知曉?」李舒白的聲音變得冷淡起來,「何況,你們不是已經約好要在益州會面嗎?到時候你們再行對質,不就明白了。」
黃梓瑕聽出了他寒涼的語氣,默然無語,聽得冰水「滴答」一聲落下,馬車也緩緩駐足,夔王府已到。
黃梓瑕下馬車時,只覺得一股熱氣湧來,如同有形的波浪般,讓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李舒白就在她的身後,抬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身子,正要向他致謝,他卻已放開手,徑自越過她向著裡面走去了。
她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轉身向馬廄走去。
他沒有回頭,後腦勺卻像長了眼睛,冷冷的聲音傳來:「去哪兒?」
「太極宮。」她回頭說,「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下公主身邊的侍女和宦官們。」
「楊公公別來無恙?」
王皇后午睡醒來,尚帶著慵懶的意味。大殿幽深,王皇后冰肌玉骨,一身紗衣如輕雲般簇擁著她,竟像毫未受炎熱所侵。
而自夔王府一路縱馬疾奔而來的黃梓瑕就糟糕多了,頭髮散了一兩綹在額前,鼻翼上尚有細小的汗珠,剛剛在殿外倉促整理的衣服也不夠齊整,看起來十分狼狽。
王皇后抬手示意身邊所有人都先退下,然後將几上的一條錦帕拿起給她,問:「這麼急著來找我,是有什麼事么?」
黃梓瑕接過,按了按鼻上的汗,低聲說:「恭喜皇后,回到大明宮指日可待。」
王皇后在她的面容上注目一瞬,見她神情如此認真,便微微一笑,說:「蓬萊殿近水,比這裡確實涼快多了,若能儘快回去自然好。」
黃梓瑕點頭道:「奴婢知道皇后定然已經在準備回宮,但能幫助皇后早一日回去,也是奴婢的職責。」
「你先說說,為何這麼急著來告知我此事。」王皇后靠在榻上,握著一柄繪天女散花的白團扇,似有若無地輕扇著。
「郭淑妃有一個秘密,或許有可能被同昌公主身邊的近身宦官與侍女們察覺,如今公主已死,她要讓公主近身的那些宦官侍女,盡數殉葬。」
王皇后以白團扇遮住自己的唇,卻掩不住微彎的雙眼:「看來,是個十分重要的秘密。」
「其實…只是一句話而已。」她低聲說,「而我,還有一件事,要請皇后成全。」
「什麼?」
「此事涉及的另一個人,國子監學正禹宣,是我的…故人。我相信這個秘密只要皇后知道,便可用以訓誡郭淑妃了,無需讓這個秘密公之於天下。」
王皇后笑道:「這個自然,本宮能容忍郭淑妃在宮中十幾年,今後自然也要繼續讓她在宮中作我的左膀右臂。」
黃梓瑕默然垂首,低低地說:「是。」
「那麼,郭淑妃的秘密,是哪一句話?」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如同夢幻般,閃過她與禹宣初見那日的風荷,她懷中散落的那些菡萏,靜靜漂浮在水上,圈圈漣漪擾亂了湖面,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第一次搬到外面的宅第居住時,因為失眠而在她家門外站立了半宿的禹宣,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如同淚珠一般滴落。
在她家慘案的那一天,他幫自己懷抱著梅花,灼灼欲燃的紅梅開在他的笑容旁,比她見過的所有鮮血都要艷麗。
還有,被他拋灑在興唐寺的香爐中的,那些信紙的碎片,在火中褪盡了顏色,只剩下一片黑灰。
她閉上眼,如同囈語般,輕聲說:「願逐月華流照君。」
晚霞如錦,鋪設在長安城之上。黃梓瑕抬頭西望,天空低得彷彿觸手可及。
最絢爛的霞光之後,又是一日即將過去了。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在自己的房間里坐下,將頭上的簪子取下,在床上無意識地畫著,將所有線索整合了一遍。
確定一切都無誤之後,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類,坐在床上想了一想,終於發現了自己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了——李舒白,沒有召喚她。
往常,她回府時,總是有人對她說,王爺讓你去一趟。
然而現在,在她取得了這麼重大的進展時,卻不知道向誰稟報案件的情況了。
她嘆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怔怔地把公主府旁邊巷子中發生的事情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禹宣說,看到她手中拿著一包砒霜,帶著奇異的神情。
絕不可能——在她的記憶中,自己買了砒霜回來後,還沒來得及與他進行那個賭注,便聽聞龍州發生滅門案件,於是她奔赴龍州前去調查,經過走訪後發現,是女兒因父母拆散她與情郎,於是在家中食物下了毒藥,連同她自己,全家共赴黃泉。她在感懷嘆息中寫下給他的信,並在兩日後回到益州。因疲憊奔波,回家已是黃昏,她吃了飯就睡下了,當夜睡得很死,連夢都沒有。第二日一早,禹宣過來時,她剛剛起床,他問了她那封信上所寫的事情,見她並無異樣,才如常地和她一起去後院看梅花,之後,便因她祖母與叔父到來,告辭離開了。
當時,她連放著砒霜的柜子都沒打開過,怎麼可能會拿著那包砒霜看呢?
是他的記憶出錯了,還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
是他在說謊嗎?可他的表情,絕非作偽,而且,當著自己的面撒謊,又有什麼意義?
黃梓瑕覺得疲憊至極,不由自主地向後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頭頂發獃。
「一動不動,在想什麼?」有聲音在旁邊響起。
她恍惚如身在幻境,下意識地喃喃說道:「禹宣…」
這兩字出口,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背後立即有薄汗滲了出來。
她迅速翻身坐起來,看向站在門口的李舒白。
夕陽的斜暉已經暗淡,天色即將變黑,慘淡的霞光將他的輪廓微微渲染出來,卻並不分明,更照不出他此時面容上的表情。
她急忙站起來,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說過的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於向他解釋,但李舒白的臉上卻並無任何情緒波動,他在斜暉之下注視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覺得簡直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站在屋內的她被外面照進來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卻讓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具體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東西。
他沒有理會她,徑自轉身向外走去。
黃梓瑕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語,讓她更加壓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內,黃梓瑕才鼓起勇氣,說:「王爺要是找我有事,讓景毓他們叫我一聲就可以…」
他卻沒有回答,只問:「你去見王皇后了,她如何反應?」
「皇后應該會命人去召見郭淑妃吧,畢竟現在時機很好。」
「嗯,皇上為了同昌公主濫殺無辜,今日在朝中也頗有幾位大臣進言,但反而被遷怒貶責,宮中太妃也已為此而不安。然而誰能怪責聖上呢?便只能指責郭淑妃了。」
在此時此刻,王皇后回宮制約郭淑妃,是朝廷和後宮一致所向,甚至連京城平民也私下議論期盼。
「或許是連上天也在幫助王皇后吧,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郭淑妃最為倚仗的同昌公主死了,還因此鬧得朝野不寧。」黃梓瑕低聲說道。
李舒白搖頭,說:「不,王皇后能走到今天,絕非僥倖。她身後所站著的人,才是不可忽視的。」
黃梓瑕問:「王家?」
「也算,也不算。」李舒白將目光投向案頭的琉璃瓶中,看著那條安靜沉底的小魚,緩緩地說,「遊離於王家之外的那個王家人,才是真正左右這個朝廷的幕後那一雙手。」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站在太極宮的殿閣之上,遠遠打量著她的男人。
紫袍玉帶,眼神如同毒蛇的男人。
他將她的手按在魚缸之中,讓阿伽什涅吞噬她手上凝固的血。
她忽然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喃喃地說:「王宗實。」
李舒白沒說什麼,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說:「若不是托賴王宗實之力,我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何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黃梓瑕默然。
十年前,先皇去世,王宗實任左神策護軍中尉,他斬殺了意圖謀反的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等人,親率儀仗迎接皇帝進宮,是當今皇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然則,皇帝在登上皇位後才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難坐。
本朝近百年來,朝政多為宦官把持,朝臣死於其手不計其數,甚至皇帝也為宦官所殺。先皇裝傻充愣,韜光隱晦多年,終於擊殺了當初扶持他上位的馬元贄,可如今的皇帝,卻絕騙不過早已有了防備的王宗實,也根本無力抗衡。
幸好,三年前徐州大亂,夔王李舒白平定叛亂之後,挾六大節度使之勢,京城十司也多聽命於他,皇室終於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夔王府與神策軍互為掣肘,這幾年來,也算是朝廷與皇帝最為安心的一段日子。
黃梓瑕目光落在他平靜的側面上,在心裡想,先皇去世時,年僅十三歲的他,被從大明宮中遣出時,是什麼情景呢?他作為默默無聞的通王的那六年,又是怎麼過的呢?十九歲時一戰成名,鋒芒畢露,從此將整個大唐皇室的存亡背在身上時,又在想什麼呢?
他的人生沒有一絲閑暇,身兼無數重任,殫精竭慮。她曾想過他人生的樂趣是什麼,但現在想來,樂趣對於他實在太奢侈了,他的整個人生,或許只有對李唐皇家的責任,沒有自己的人生。
因為他姓李,他是夔王李舒白。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他卻回過頭,不偏不倚的,兩人的目光落在一處,互相對望許久。
她垂下眼,而他依然看著她,問:「郭淑妃的秘密泄露,你想過禹宣會落得如何下場嗎?」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說:「王皇后不會將此事揭露,這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皇后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警誡郭淑妃,讓郭淑妃也成為出面提議皇后回宮的人之一而已。」
「與王皇后相比,郭淑妃實在太不聰明了,不是么?只有一個女兒,卻妄想著憑藉皇上對公主的疼愛而扳倒生育有一雙子女、還親自撫養太子的王皇后;在最該謹言慎行的宮廷之中,卻還親手寫下情詩,授人以柄。」李舒白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想了想,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肯定,與禹宣有私的,不是同昌公主,而是郭淑妃?」
「在知錦園,看到未寫完的那一句詩時。」黃梓瑕揚起臉龐,盯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一盞一盞亮起的燈火,輕聲說道,「既然那不是同昌公主的筆跡,那麼當日在知錦園的那個人,應該才是殺害豆蔻的兇手。原本已經準備讓豆蔻移居於外的公主,能一力護持,寧可讓駙馬誤會怨恨自己,也要遮掩的那個人,自然就是…她的母親郭淑妃了。而她的字跡,與那一日禹宣燒掉的信上的那句詩,是一樣的。」
天色漸暗,室內的燈顯得越發明亮起來,投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明處越明,暗處越暗。
「而且,那封信上的句子,『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也絕不應該是公主的言辭。公主予取予求,可以直闖國子監向祭酒要求讓禹宣親自來講學,又怎麼會給禹宣寫這樣可望而不可即的詩句?」
李舒白微微一哂,望著水中一動不動,猶如睡著的小紅魚,說:「坊間傳言,說郭淑妃在公主府頻繁出入,與駙馬韋保衡有私;坊間亦有傳言,說同昌公主強求國子監學正禹宣入府,讓駙馬蒙羞——然而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誰真的洞悉呢?」
黃梓瑕問:「王爺是何時察覺此事的?」
「比你早一點。」他坐在案前,望著那條小魚,神情平靜之極,「在九鸞釵被盜,你去棲雲閣內檢查時,我在閣外欄杆旁,看見了下面的郭淑妃。她給了禹宣一個東西——後來,你告訴我那是一封信,並告知了我信上殘存的那一句話。」
她躊躇著,終於還是問:「王爺為何沒有告訴我?」
「我認為,此事與你、與本案無關。」
黃梓瑕默然不語,許久,才說:「無論如何,禹宣與我,畢竟多年相識相知,我還是應該知道他的事情…」
「那又何須我來轉述?反正他在益州等你,你大可自己與他慢慢去說。」
自兩人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以這種尖銳的口氣打斷她說話,讓她不覺詫異,抬眼看著他,說道:「等此間的事情結束時,王爺說過會立即帶我過去的。」
「迫不及待,不是么?」他冷笑,問。
黃梓瑕愕然問:「難道還要在京城耽擱嗎?」
「那你為什麼不跟著禹宣一起赴蜀,還要我帶你去?」
黃梓瑕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忽然翻臉是為什麼,只能解釋道:「此案已經定審,若王爺不幫我,我絕難在蜀地翻案。之前我與王爺已經談妥此事,難道事到如今,王爺要反悔么?」
「本王此生,從不反悔。」李舒白臉上的神情,越發冰寒,他轉過目光,再也不看她,只冷冷說道,「你說得對,我們原本便是互開條件,彼此需要藉助對方而已。等到你家案情大白之時,我們便可分道揚鑣,再不相欠了。」
黃梓瑕覺得他的話語中,有些東西自己是不承認的,但按照他們一開始的約定而言,確實又是如此。
她抬頭看見他面容冷峻冰涼,一時只覺得心亂如麻,不由得向他走近了一步,說:「無論如何,但求王爺不要忘記承諾,帶我去蜀地調查我父母家人的血案,為我全家申冤…」
她的手不自覺地向他伸去,在越過几案之時,只覺得手腕一涼,放在案角的琉璃盞被她的手帶到,頓時向著下面的青磚地倒了下去,砰的一聲脆響,琉璃盞摔得粉碎,水花四濺之中,只留下那條小紅魚徒勞地在地上亂蹦。
黃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將這條魚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這是李舒白一直養在身邊的小魚,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僅有的一點明亮顏色,可以讓他閑暇時,看上一眼。
所以,黃梓瑕將它捧在掌心之中時,心裡閃過一絲懊悔。
絕不能讓它死掉,不能讓自己,親手毀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內筆洗已經洗了墨筆,壺中茶水還是溫熱的,無法養魚。她一轉身,捧著小紅魚向著外面的台階跑去——枕流榭就建在臨水的岸邊,四面荷花,台階可以直接下到水面。
她捧著小魚,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著尾巴又翻過身來,才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雙幽深至極的眼睛凝望著她,卻只見她一直捧著那條小魚,看著自己不說話。
他頓了一會兒,終於從博古架上取了一隻青銅爵,走到她的身邊。
然而當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將小紅魚放入青銅爵內時,小魚卻忽然在驚慌中縱身一躍,從她的掌中直撲入水。
微小的一朵漣漪泛起,小魚潛入水中,再也不見。
她愕然蹲在水邊,看到身邊站著的李舒白神色大變。
池塘如此廣闊,又植了滿塘荷花,而小魚只有一根指節長短。就算把整個荷塘的荷花都連根拔掉,把水放干,也永遠無法找到這麼小的一條魚了。
黃梓瑕看見李舒白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一條紅色的小魚,從不長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盞中。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說過,這條小魚關係著一個連皇帝都明言不能過問的秘密。而現在,這條小魚,從她的手中,失落了。
黃梓瑕站在荷塘邊,手中的水盡數傾瀉在她的衣裳下擺,她惶惑地抬頭看著李舒白,而李舒白卻不看她一眼,亦不發一言,許久,轉身進內去了。
只留得黃梓瑕一個人站在水邊台階之上,荷風微動,夕光絢爛,讓她眼前一切變成迷離,幾乎再看不清這個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