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弄瓦
眾人看著呂至元,頓時嘩然。
這老頭兒自進入大理寺以來,一直埋頭站在角落裡,沒有任何人注意過他。因為對他的鄙棄,所以就算是說到和滴翠有關的幾個人,別人的目光也只在他身上掠過,並沒有停駐。
然而此時,黃梓瑕卻舉著那根鐵絲,向他發問。
眾人的目光,隨著黃梓瑕,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呂至元在堂上陰影之中,努力隱藏自己的身影,他依然還是傴僂的身子,半舊的布衫,陰暗讓他的臉顯得輪廓也深濃起來。
他彷彿不明白似的,緩緩抬眼看著黃梓瑕,慢吞吞問:「你說什麼?」
崔純湛也附和道:「楊公公,你之前不是說本案與張家所藏的那幅先帝遺筆有關嗎?既然他家珍藏著,呂至元可曾見過那幅畫?」
「自然見過,就在魏喜敏死後,滴翠曾為了打發過來索要彩禮的父親,而將張家的畫取出給他,並且告訴了他,我們當時幾個人揣測過的,圖上的那三幅塗鴉內容。只是當時呂老丈說不信,她才賭氣去當了十緡錢,交給了他。」
「所以那幅畫…呂老丈是真的看過的。」周子秦肯定地附和,但神情猶疑不定,「可是…可是你也說他是去討要彩禮的,他這種樣子,難道真的…會殺人么?」
「哼…我才沒有。我錢都到手了,幹嘛為了一個丫頭片子去殺人?」呂至元冷笑搖頭,一臉堅決道,「沒有!我沒有在自己的蠟燭內放過這種東西,或許是別人弄的,又或許是鐵絲混在香內,在香爐里被燒成這樣的,與我有什麼關係?」
「但當時一片混亂之中,唯有薦福寺那個大香爐沒有倒,如果鐵絲是其中的,怎麼會被帶出來?而你說,這鐵絲是別人□□蠟燭芯去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將彎曲的那一頭展示給他看,「若是直上直下,插入蘆葦芯子或許還有可能,但這彎曲的鐵絲是在下面的,除了一開始製作時你動的手之外,又有誰能將它彎曲的這一頭插入筆直捆束的蘆葦芯之中?」
呂至元又慢吞吞道:「哦…我老了,眼花了,可能是什麼時候蘆葦芯子之中混進了一根鐵絲,也沒有覺察到。但我敢問公公,我出了這一點岔子,又犯了什麼法?」
「你真的是無意之中讓鐵絲混進去的嗎?總之我不相信,因為你這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事實上卻是整個案件的開端與重點。」黃梓瑕搖頭說道,「呂老丈,你對於這場殺人布局,實在是費了莫大的心思。案發前幾日的天氣本就壓抑,眼看就有雷雨,而你又注意到,一丈高的蠟燭,已經與大殿齊平,只要插上一根鐵絲,便極易引雷。於是你在自己所做的那根巨大蜡燭的芯子中,插上了一根鐵絲。為了防止別人發現,你還堅決要自己親手樹立這根蠟燭——這樣,你就可以在蠟燭樹立起來之後,將原本藏在裡面的這根鐵絲拉出。而等到梯子撤去,下面的人,誰又能注意到燭芯燃燒的火焰之中,藏著一條細長的鐵絲呢?」
「原來…所謂的天降霹靂,是他一手引來的?」崔純湛目瞪口呆,「那,那他運氣也太好了,不偏不倚就讓霹靂炸掉了自己的仇人!」
「不,當然是有原因的,不然的話,天雷怎麼會在薦福寺中的千萬人,不偏不倚剛好選中了魏喜敏?」黃梓瑕將鐵絲展示給所有人看,「不知大家可注意到了,這根鐵絲上直下彎。上面筆直的半根,不但有被灼燒的痕迹,而且,還有殘餘的一點黑灰。但下面彎曲部分,卻毫無焚燒痕迹。這不是讓人很奇怪嗎?因為我看過呂老丈做這種巨燭的蠟燭芯,是把蘆葦芯子用麻布包裹紮緊之後,浸透蠟油,再裝上燒紅的鐵尖,插入半凝固的蠟燭之中。所以就算當時蠟燭爆炸了,鐵絲上扎的蘆葦芯子有麻布捆紮、有蠟凍住,也極難散掉。就算退一萬步說,真的散了,吸過蠟的鐵絲也會有一瞬間燃燒,燒出一層黑色,入水也無法洗去。可你這條鐵絲,下面卻是完全乾乾淨凈的。原因是什麼呢?」
崔純湛與王麟、蔣馗等傳看這根鐵絲,若有所思。
皇帝對於宦官的死雖也有好奇,但並沒有沒有太大反應,只說道:「楊崇古,你從速道來。」
「是。以奴婢揣測,當時呂至元所做的蠟燭芯子,只有這半根鐵絲長短。上面直的、變黑的一部分夾在芯子中,而蠟燭的蠟面下,其實根本就沒有芯子,鐵絲是□□的,當然也就無從燒起了。」
眾人全都愕然,周子秦趕緊問:「那麼,他做這樣一個只有上面短短一截蠟燭芯的巨燭,又有什麼用呢?」
「因為,他要用那個蠟燭,藏一個東西。而這根鐵絲下面彎曲的弧度,正是為了避開那個東西。」
周子秦一拍腦袋,立即說道:「他肯定是在蠟燭內藏了硫磺和炸藥!所以天雷劈下的時候,鐵絲引雷,蠟燭燃燒,旁邊的魏喜敏就被燒死了!」
「不對,爆炸後不久,我便過去查看了,在現場並沒聞到有濃烈的硫磺火藥氣味。」崔純湛立即反駁道,「而且,呂至元當時並不在現場,他又如何能保證蠟燭爆炸時,魏喜敏肯定就在蠟燭的旁邊,而且雷火燒到就的,就是自己想要殺害的魏喜敏?」
周子秦抓了抓頭,只能一臉疑惑地望向黃梓瑕。
「以上說的,是我們看見的證據,然而,本案還有一個,是看不見的證據。那就是——當時在場的人,夔王爺、周子秦、張行英、呂滴翠還有我,我們五個人離那支爆炸的巨燭或遠或近,但沒有一個人在蠟燭炸開之前看到過魏喜敏。」說到這裡,黃梓瑕轉頭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點頭,肯定地說:「當時本王確實沒有看見魏喜敏。因他是在公主身邊的人,若本王在薦福寺掃到過他一眼,必定印象深刻。」
「夔王爺這樣過目不忘的人沒有發現魏喜敏,或許可以說是因為魏喜敏混雜在了人群之中,所以離得太遠沒看見。可張行英與呂滴翠兩人,當時就在蠟燭旁邊,而且魏喜敏是傷害過呂滴翠的人,還穿著絳紅色的宦官服飾。他既然能在第一時間被火燒著,必定是離蠟燭很近的,為什麼同在那支巨燭旁,魏喜敏卻沒有被別人看見?」
在眾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之中,黃梓瑕終於說出了最重要的結論:「因為,那支蠟燭的高度,是一丈多,一圍半粗,就算去掉上面融化的蠟和下面的較細的地方,剩餘也足有八尺高,而魏喜敏的身高,只有五尺半,足以藏在蠟燭之中!」
堂上一時寂靜,每個人都為這個瘋狂的想法而感到驚詫,錯愕,不敢相信。
「原本半透明的黃蠟,被染成了五顏六色,遮掩住了裡面藏著的東西;為了空間更大,所以截掉了蠟燭芯;燭身的雕花上可以戳出一些小洞,保證在裡面的人不被窒息而死;彎掉的鐵絲,是因為需要避開魏喜敏的頭,而且,可以將雷火引導蠟燭內部,讓糅合了硃砂、硫磺、黑油等易燃物的蠟燭迅速爆炸散落。」
張行英、周子秦、李潤等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看看黃梓瑕,又看看猥瑣傴僂的呂至元,不敢置信。
呂至元低頭望著腳下青磚地,臉上還帶著冷笑:「公公,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藏著一個大活人在蠟燭里?我又把藏著人的蠟燭送到薦福寺?你真是異想天開!」
「是聽起來似乎荒誕不經,但我說過了,我手中,有確鑿證據。」黃梓瑕清清楚楚道,「第一,將蠟燭送到薦福寺的那一天,你明明通宵趕製蠟燭,疲憊不堪,為什麼還不肯假手於人,一定堅持要自己親手送到薦福寺,看著它立好才肯離開?」
「我虔誠向佛,這蠟燭花費了我數月心思,我不放心別人替我送去!」
黃梓瑕不置可否,又說:「第二,薦福寺花了半年多才搜集了那麼多蠟用以製作那支巨蠟,結果蠟燭爆炸,一下子全部焚燒殆盡。普通的蠟會在遇火時燃燒得如此徹底,只留下你最後颳走的那麼半罐子蠟嗎?你是怕剩餘的蠟太少,會被人知道自己的蠟燭是空心的,所以乾脆在裡面加了大量遇熱即燃燒的顏料,將所有餘蠟一律燒光。」
呂至元看都不看她一眼,說:「你懂什麼?製作蠟燭時,為了渲染各種顏色,必然要加入各色顏料的。」
「然而,你製作蠟燭數十年,難道就不知道,裡面多加了硃砂硫磺黑油等,也許一碰到火,整支蠟燭都會熊熊燃燒起來?」黃梓瑕說著,又搖了搖頭,說,「更何況,你還犯了一個做蠟燭的師傅斷然不可能犯的錯誤,那就是在蠟中摻加硃砂。」
呂至元冷笑道:「誰說我選擇了硃砂?明明用的是與往常一樣的普通顏料,你無憑無據怎可隨便說我?」
「雖然在場的人並沒有什麼大事,但,我確實有證據。因為在事後,暴雨將蠟燭的餘燼沖刷到了魚池中,放生池中所有的魚都在一夜之間死了!」黃梓瑕說著,回頭看向嘴巴都合不攏的周子秦,問,「當時你曾撿了死魚回去檢驗,那些魚的死因是什麼?」
「是水銀中毒。」周子秦趕緊說道。
「對,這就是製作蠟燭時不可以用硃砂作為顏料的原因。因為硃砂遇火燃燒之後,會化為水銀,水銀瀰漫到空氣中,所有呼吸到的人都會中毒,怎麼可以使用?然而你為了讓蠟燭易燃,依然還是選擇了硃砂!」黃梓瑕直視呂至元道,「之前我去你店裡時,曾看見你給蠟燭上紅色,那紅蠟絕對不是用硃砂做出來的,也絕不會冒毒煙。而為什麼偏偏在那一支巨燭上,你用了價高又危險的硃砂?你口口聲聲說自己虔誠,卻為什麼要給佛門法會製作這樣的害人蠟燭?你難道不怕蠟燭燃燒後的毒煙會殃及薦福寺內所有男女老幼?」
呂至元一時語塞,他站在背光之處,臉上的皺紋更加深刻,一張臉彷彿在瞬間更見蒼老。
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其實也沒什麼,不是嗎?你一開始就知道,燒不了多久,整支蠟燭便會炸開,到時候人群四散,那點水銀熏不死人。」黃梓瑕搖頭道,「但即使你精心布局,在蠟塊上,你還是露出了馬腳。薦福寺花了那麼久才搜集的蠟,你卻能在數日內又湊出足夠製作那麼大一支蠟燭的蠟油,我問你,你那些蠟從哪兒湊來的?你說你是多年存下來的,若你存有這麼多蠟,薦福寺還需要到全國各地搜買嗎?所以事實是,你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用上那麼多的蠟,因為蠟燭本來就是空心的,薦福寺給你送過來的蠟塊,很多都剩下了,一開始就沒用掉!」
見呂至元面若死灰,卻沒法辯解,周子秦趕緊問:「崇古,我有個問題!雖然那幾日本來就氣息壓抑,眼看就是要來雷雨的天氣了,可如果雷雨一直不來,他又準備怎麼辦?」
「即使那條鐵絲沒有引來雷電劈下,但下面的蠟油中,還摻雜著黑油和硫磺。只要再燒一會兒,整支蠟燭還是會炸開,然後炸開的蠟塊全部焚燒,而被他藏在裡面的魏喜敏,身上早已塗了易燃物,還是會被活活燒死!到時候他只要說蠟燭出了岔子,炸裂後誤傷他人,依然可以辯解,只是沒有天雷劈死人這麼玄乎而已。」
崔純湛皺眉道:「確實是…魏喜敏在蠟燭之內,而當時了真法師又剛好講到報應,天雷大作,鐵絲引雷,蠟燭炸開,一切就跟上天在成全一般。大家在慌亂之中,只會認為這個倒地的人是蠟燭旁邊的人被燒到,誰會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他是從哪裡來的?」
周子秦滿腦子疑惑,又問:「那麼,魏喜敏又為什麼會乖乖呆在蠟燭之中呢?他當時可是在地上哀嚎打滾的,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肯躲在蠟燭里啊?」
「零陵香,你忘記了嗎?錢關索聽呂至元說他那邊有上好的零陵香,於是買了送給公主府的廚娘菖蒲致謝。菖蒲一個下人,按照府中規矩,這種貴重東西自然要先給公主送去過目。然而公主婚後還未生孩子,怎麼會用這種不利懷孕的東西?而魏喜敏一來貪婪,二來有頭疾,零陵香對他來說正是好東西,於是順理成章拿去用了。一天一兩,到第七天香已用完,他又去向菖蒲討要,鬧出一場風波之後,跑去向錢關索要挾,錢關索帶他去了呂至元店裡——那一天正是薦福寺佛會的前一夜。那一夜魏喜敏徹夜未歸,而這個大家一致認為不敬神佛的魏喜敏,第二日在所有人都未曾事先看見他的情況下,在薦福寺突然出現,一出現便是滿身的大火,哀嚎而死。」黃梓瑕盯著呂至元,緩緩道,「呂至元將一切都計算好了,一是公主府的規矩,無論誰拿到貴重東西都要先進獻主人;二是利用錢關索,給他推薦了自己的零陵香;三是計算好了頭疾病人的用量,讓他幾日後準時來討要。一切都如他所料,魏喜敏自投羅網,並且在他的店內失蹤。而魏喜敏失蹤的那一夜,我想,應該是呂老丈在店裡用了加料的零陵香,讓他無知無覺一覺睡到了自己滿身大火才驚醒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呂至元身上,看著這個乾瘦老頭跪在堂前,一動不動,就跟一根已經枯死了多年的枯瘦樹根一樣,儘是灰黑的風霜痕迹,卻又滿是蒼勁的線條。
黃梓瑕聲音堅定,繼續說下去:「而孫癩子的死,也與你,脫不開關係。」
「不,楊公公,孫癩子這個案件,你可能是想錯了。」張行英默然看著沉默不語的呂至元,說道,「孫癩子死的時候,正是中午…我和阿荻都曾去過那裡,想下手卻沒有找到機會。那個時候,我們沒有在大寧坊見到呂…呂老丈,而且後來也很多人證實,中午時他正在西市店內趕製蠟燭,我不信他有機會殺害孫癩子。」
「他壓根兒不必在場,因為在叫人來維修加固自己房屋的那一刻開始,孫癩子就已經必死無疑了。」黃梓瑕轉頭示意周子秦,將他們當時從孫癩子家門上撬下來的鐵額展示在眾人面前,說,「在孫癩子的房屋正門之上,裝了一個如今京城流行的鐵額,當時替孫癩子加固門窗的師傅替孫癩子裝上的是一個全新的,塗漆顏色十分鮮亮,而在案發之後,卻發現已經完全掉了漆。」
「這個鐵匾額…是錢關索弄的!」崔純湛頓時又一指委頓餘地的錢關索。
眾人的目光又再次聚集到錢關索身上。
原本滿臉死氣的錢關索,此時看看黃梓瑕,又看看呂至元,那雙一直獃滯的眼睛終於瞪大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他撐著地嘶聲喊了出來:「冤枉…冤枉啊!草民沒有殺人!草民的鐵額是…是在劉記鐵匠鋪打的,拿回來之後就堆在那裡,小人只看了一眼!」
周子秦急不可耐,只抓著黃梓瑕問:「以你看來,這個小鐵額和孫癩子的死有什麼關係?」
黃梓瑕反問:「你還記不記得,大寧坊的里正曾對我們說過,在錢老闆劈開孫癩子大門的時候,有一股黑氣衝出,大家都認為是滴翠的冤魂煞氣?」
「是,里正說過。」周子秦看向張行英,撓頭皺眉道,「可問題是,滴翠又沒有死,怎麼會有冤魂煞氣之類的?」
「因為,有人在門上焚燒過東西,而在門被劈開的時候,灰燼受到震蕩,而裡面又始終悶著,所以乍一開門,黑灰便立即飄蕩出來,也就形成了所謂的黑色『煞氣』。」黃梓瑕指著那鐵額上面燒得焦黑卷駁的漆色,說,「但屋內並沒有火燒的痕迹,唯一的灰燼,在空心的鐵制匾額之內。所以,孫癩子的死,兇手動的手腳,就在這裡。
「在發現孫癩子死後,大理寺便立即封閉了屋子,也不可能再有人接觸到這個鐵額,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前一天門窗加固好之後的那一夜,與第二日午時之間,有人在孫癩子的那個鐵額內,燃燒了什麼東西。而這個東西,我斷定,應該就是零陵香——因為在我們晚上過去查案時,王尚書的兒子王都尉護送我們一起過去,他聞到了屋內殘存的零陵香的氣息。他是京城有名的香道中人,應當不會聞錯。而我也敢斷定,這種零陵香,必定與當時迷倒魏喜敏的是一樣的,所以才導致孫癩子一直在被刺中兩處之後還維持那種姿勢,一動不動地死去。」
崔純湛忙問:「那麼,呂至元又是如何潛入那個密封的屋內,殺死孫癩子的?難道…他也知道下水道經過那裡?」
「此案與下水道並無關聯,若兇手是從下水道潛入的,那麼屋內必定會有痕迹,就算被跟著錢關索湧進來看熱鬧的人踏平,也不可能會是那種夯實的地面。何況當時呂至元正在店內忙碌,哪有時間前去爬下水道呢?」黃梓瑕讓周子秦將鐵額上的鏤空花紋掀起,說:「諸位可以看到,裡面的殘餘灰燼之中,有兩道手指抹過的痕迹。在我們未曾查看鐵額之前,有誰會注意這個淹沒在孫癩子牆上一大堆符咒畫像中的東西呢?更不可能有人想到鐵額裡面會藏著什麼東西。我想,唯一可能會到裡面拿東西的,應該就是兇手了。而兇手從這裡面拿走的,是什麼東西呢?」
她指著裡面香灰中殘存的兩個痕迹,說:「這是一個較大的圓形痕迹,這東西若是個圓形,按照這個直徑來看,是絕對不可能從鐵額這些奇形怪狀的鏤空之中取得出來的,而若是一個扁平的圓片,兇手可以勉強伸入一根手指,將它從最下面挪出來,從下面這條長長的雲煙縫隙之中取出——可是,兇手並不是這樣取的,他是從上面取走的,但上面這裡,唯一的空洞只能容許一根手指通過,能從這麼小的地方取出的這麼大的圓…是什麼呢?」
眾人都不禁看著那個小洞思索起來,堂上一時無人說話,唯有張行英站在堂上,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般看著滴翠的父親,而呂至元則失神地怔怔站在那裡,不言也不語,彷彿黃梓瑕所說的一切,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李舒白緩緩開口說道:「是個彈簧繃子。」
「是,就是用在弓弩上的那種繃子。在灰跡上刮擦的時候,會留下較大的圓形形狀,但再小的空洞,只要將它旋轉幾下,就能毫不費力地取出。」黃梓瑕說著,將目光再度投向呂至元,彷彿嘆息一般地說,「而呂老丈,當年曾應徵入伍,他進入的,正是弩隊。」
「難道說,呂至元在這裡面…裝了一個弓弩?」周子秦頓時驚呆了。
「不,只需要兩個繃子而已。」黃梓瑕指著鐵額示意,「在對外的那一層塗上磷粉,後面放上零陵香,零陵香之後,是用蠟封住的繃子,上面放的,是兩片淬毒的薄鐵皮。」
「我想起來了!孫癩子半身的爛瘡,讓他只能維持那個側睡的姿勢,而呂老丈曾當過多年弩兵,只要根據大門與床的角度,調節好繃子,用蠟封住,即可對準那張被擠得只剩那點空間的床上,一個始終用那種姿勢睡覺的人!」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那日午時——或許不用到午時,只要陽光足夠熾烈,照在鐵額上,磷粉受熱,引燃零陵香。這種安神催眠的香會讓孫癩子昏昏欲睡,而他的床正對著,就是大門口和門上的鐵匾額。等到零陵香燃完,鐵額內燒起明火,封住繃子的蠟在瞬間融化,被封在蠟內的繃子立即彈出,上面放置的鐵皮以微向下的角度,直射入了孫癩子的體內。這香能讓魏喜敏在睡了一夜之後,還沒從顛簸中醒來的,在昏睡中的孫癩子可能壓根兒沒有感覺,就一命嗚呼了!」
「是的,在知道孫癩子找人加固房屋時,呂至元便已策劃好這一切了。他先弄到了錢氏店鋪中的一個鐵額——反正當時訂的那批都是一樣圖案——改造了裡面,又原樣封好,然後提著工具箱過去,故意假裝自己此時才發現是給孫癩子安燈盞托,吵嚷了一頓就走了,那些在裡面趕工的人誰也沒發現,其實他已經換走了那個原來準備的鐵額,反正師傅們手腳很麻利,只是拿著東西往留好的縫裡一嵌而已,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然而,如果這樣的話,當時在場的所有工匠,都有嫌疑換掉那個鐵額,是不是?」崔純湛立即說道,「而且,我們只要看到他身上的毒鐵片,就可以按照角度找出兇器了。然而子秦和大理寺的仵作,都沒能在孫癩子身上找到任何鐵皮之類的東西呀!」
「是的,淬毒的鐵片會徹底地泄露孫癩子死在密室之中的秘密,也就沒辦法讓人認為是天譴了。所以兇手當天下午必須要去大寧坊,他需要安排一場戲,將孫癩子的死鬧開,並且讓自己成為第一個接近孫癩子屍體的人。而那天下午,在孫癩子家附近的酒館之中,正要去算賬的錢關索,遇到了同樣要去討債的呂至元,兩人一起劈開了孫癩子家的門——呂至元帶去的小斧頭,錢關索劈開的門。他們兩人在所有人之前闖了進去,酒醉的錢關索把屍體直接就推到地上去了,假裝不明就裡的呂至元趁機將他的屍體翻了過來。然而,沒有人看到,就在此時,那兩個最接近屍體的人中,有人將孫癩子身上扎著的兇器拔下,然後裝出害怕的樣子,和對方一起退到門口。在眾人報官府和看屍體的一片混亂之中,兇手便可以趁機將鐵額中的機關取走了。」黃梓瑕說著,目光清朗地環視堂上所有人,「所以,在孫癩子死後,最早接近他屍體的人,就是那個兇手。」
她轉過身,目光落在依然還跪在那裡的錢關索。他滿臉複雜神情,不知是震驚還是欣慰,只見他望著呂至元,臉上的肥肉在微微顫抖。
李潤問:「錢關索和呂至元,都是當時最早接近孫癩子屍體的人,你說得對,唯有他們有機會將孫癩子屍體上的兇器取走。可,為什麼你會認為,兇手不是錢關索,而是呂至元呢?」
「很簡單不是嗎?第一,錢關索沒有機會看那幅畫,所以能按照第二幅塗鴉殺人的,並不是他。第二,當時首先靠近屍體的,唯有他們兩人。兩人中,呂至元是清醒狀態,若錢關索拿走兇器時他一定能察覺;而如果是呂至元拿走兇器,錢關索那種狀態,卻不一定能覺察。」
呂至元依舊站在那裡,弓著背,低著頭,一動不動。只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青磚。
那裡,有一滴濕濕的痕迹,不知是他臉頰上滴落下來的汗,還是他眼中落下的淚。
夏日的太陽,灼熱地自堂外照射進來,雖然堂上人都站在背光的地方,但熱浪依然炙烤著所有人,讓人覺得心焦火燎。
在滿堂的寂靜之中,呂至元終於開口,他的神情雖然疲憊灰暗,但他抬起頭,那雙眼睛卻意外的銳利。
「是。我殺了魏喜敏,也殺了孫癩子。他們都該死,不是嗎?」他聲音沙啞,語氣也很平靜,「我有時也覺得很詫異,為什麼我所做的一切都這麼順利,其實我做好了外面的空心蠟燭之後,也做了裡面的內燭,就在魏喜敏過來找我的前一刻,我已經失望,決定要將內燭套入進去,放棄這個計划了…誰知,就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來了,上天,終究還是成全了我!我曾想,是不是因為老天也在垂憐我女兒,才保佑我殺人時,毫無阻礙,無比順利…」
「然而你在殺公主的時候,卻顯得格外倉促,我想,她應該不在你的計劃之中吧?」黃梓瑕望著他,低聲說。
這句話一出,滿堂頓時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皇帝頓時臉色劇變,難以自抑地一按桌子,呼的站了起來。
他瞪著呂至元,眼中滿是通紅血絲,低吼:「同昌…同昌也是你…下的毒手!」
呂至元站著一動不動,低著頭,只晦澀地說道:「我從未進過公主府,甚至連公主的面,都從沒見過。」
一直沉默不語的刑部尚書王麟,此時終於開口,說道:「楊公公,此事我也覺得有點疑問。你可別忘了,公主是死於九鸞釵之下,而九鸞釵,在公主薨逝之前,曾神秘失蹤。我想,一個香燭鋪的老闆,很難潛入公主府偷盜重重關鎖之中的九鸞釵吧?」
郭淑妃亦點頭,哽咽道:「同昌一直珍愛九鸞釵,此次更是因為自己的夢而慎重珍藏,誰知…誰知也能有人安排下種種手法,終究還是盜走了這支釵…」
黃梓瑕搖頭道:「不,奴婢認為,在重重關鎖之中的九鸞釵,其實用一個很簡單的手法便可盜取。」
皇帝指著她,厲聲道:「你快說!」
「口述或許難以描繪,還請大理寺為我準備一個箱子和一大一小兩把鎖,我便能為大家重現當時九鸞釵不翼而飛的情形。」
崔純湛立即吩咐人送來一口箱子,黃梓瑕讓人靠牆放著,然後向鄂王李潤借了那個裝棉紙的盒子過來,將自己頭上簪子的通心卷紋草按住,拔出裡面的玉簪,用手絹包裹好放在盒中。
她將東西給眾人看過之後,讓李潤親手鎖上。等李潤將盒子放入箱子之後,她又請他用另一把鎖將箱子鎖上,鑰匙收好。
她指著箱子問垂珠等幾人:「當時公主將九鸞釵放入倉庫之中時,情景是否如此?」
幾個侍女都垂淚道:「正是如此,一模一樣。」
黃梓瑕點頭,然後向眾人道:「各位可以看到,這箱中東西,我未曾碰過一個手指頭,但這裡面的東西,實則我已經竊取了。」
李潤愕然道:「不可能!你一直站在我兩步之遠,怎麼有機會竊取?」
「不信的話,請鄂王爺將鑰匙給我,我打開給你看。就像當初公主將鑰匙給侍女,讓她們去取東西一樣。」她回頭看著噤若寒蟬的侍女們,笑道,「當然,一定要幾個人一起去,可以互相監督。」
她走到箱子前,示意四個侍女站到自己身後,問:「倉庫內一排排都是架子,你們當時站在哪裡?」
侍女們想了想,便依次走位,站在了她的身後。
「因為周圍架子的遮擋,你們只能站在我的身後,看得到我的背影,卻不能看到我的手在幹什麼,不是嗎?」她說著,面牆打開了箱子,然後將裡面的盒子取出,放在已經合攏的箱蓋上,又打開了小盒子,然後大聲說道,「東西不見了!」
聽聞她的宣布聲,不僅侍女,就連堂上眾人都圍了上來。只見黃梓瑕站在空空如也的打開的箱子前,手裡捧著打開的空盒子,回頭看他們。
墜玉嚇得臉色煞白,說:「是的!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不見了!垂珠,垂珠你說是不是?」
垂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沒有應答。
黃梓瑕冷冷說道:「這是一個,只有親手打開箱子的人才能實施的方法。」
周子秦恍然大悟,立即問:「這麼說,你就是在開箱子的時候,將東西塞進自己的袖子或者懷中,然後假裝箱子里已經是空的了?」
「不可能呀!」落珮立即道,「當時一發現東西丟失之後,公主立即下令搜查所有人,別說當時去取東西的垂珠和我們了,就連棲雲閣的侍女們都每人搜身、搜房間,九鸞釵那麼大的一支釵,若是垂珠藏起來的,早就立刻發現了!」
「當然不可能藏在身上。」黃梓瑕將自己的袖子挽起,以示裡面沒有任何東西,「我只是在箱蓋再次打開的時候,藉助那一瞬間,將東西送到了別人都不會注意的一個地方而已。」
她將空箱子往後一拖,在箱子與牆角的夾縫之中,她親手用手絹包好,放在鄂王親手鎖住的盒子中的那支簪子,赫然就在地上。
在眾人愕然的低呼聲中,黃梓瑕將手絹打開,取出裡面的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然後將盒子捧還給鄂王,說道:「在所有人搜身,搜房間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想到,將那隻箱子從架子的最下層拉出來,看一看箱子背後的空隙中,藏著什麼東西。而棲雲閣的倉庫中,唯有那個箱子下墊著碎布,想必是垂珠早已謀劃好,因怕自己掀起箱子讓簪子滑落的時候,九鸞釵會發出聲響,所以預先在那裡鋪了布條,以減輕聲音,是不是?」
垂珠怔怔地聽著,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癱倒在地。
郭淑妃跳了起來,怒吼:「垂珠!居然是你!你…公主平日對你不薄,你居然…你居然敢謀殺公主!」
「沒有!奴婢只是…奴婢只是瞞下了九鸞釵,奴婢…奴婢也是逼不得已…」垂珠哭著,連連搖頭,「奴婢怎麼敢對公主動手?就算借奴婢一萬個膽子,奴婢也萬萬不敢啊!」
駙馬韋保衡,他原本憔悴失神的面容,如今更為難看,幾乎已經面如死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張了張唇,卻沒說出任何話。
「你給朕從實招來!」皇帝大步走到她面前,指著垂珠喝問,「你是靈徽身邊人,她素日最為倚重的就是你,你為何要故意盜走九鸞釵,讓公主焦慮成疾?」
「因為…因為…」垂珠顫聲說著,卻不敢開口,只是痛哭著倒伏在地,幾近暈厥。
黃梓瑕回頭看著茫然地跪在堂旁瑟瑟發抖的錢關索,緩緩地說道:「當然是因為,你的父親錢關索。」
垂珠依舊哭著匍匐在地,沒有抬起頭來。
而錢關索則身體一震,那肥胖又松垮的脖子一寸一寸地轉過來,看著因為哭得太過厲害,彷彿身體在抽搐的垂珠,嘴唇劇烈顫抖著,卻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