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離魄
沐善法師所在的廣度寺,寺門在山腰,各大殿嚴整地沿著山勢層層向上鋪設,直達山頂。山勢險峻,寺廟規模又太大,自半山腰開始,便見寺不見山,只看見黃色的牆壁房屋層層疊疊,遮住了山體。
沐善法師如今是寺中住持,禪房花木幽深。房後有一眼泉水,自山石之間漏出,潺潺繞過禪房。
「這就是那眼忽然一夜變大的泉水?」黃梓瑕走到那眼泉的旁邊,仔細查看水底的泉眼。只見泉眼開裂痕迹尚在,周圍石上青苔缺了大片,水流潺潺。
李舒白彎腰與她一起看了看,不由得失笑。而黃梓瑕也回頭與相視,低聲說:「果然是人為的。」
李舒白在她耳邊問:「這樣粗劣的手法,可為什麼蜀郡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就連禹宣都信了,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黃梓瑕瞥了站在不遠處桂花樹下的禹宣一眼,又看著那條石縫,點頭道:「是啊,這石頭裂開的縫隙,鋒楞還在呢。」
兩人還在看著,旁邊知客的小沙彌已經過來了,說道:「二位是第一次來吧?想必也是來求見我們法師的?二位請看,這眼泉水就是法師法力無邊的見證了。」
黃梓瑕轉頭看他,問:「聽說,這就是那一夜之間變大的泉眼?」
「正是!前一天沐善法師還在說這眼泉水太小了,第二天早上我睡夢間便聽見嘩嘩的聲音,起來一看,這水都涌到磚地上來了!你們看,這泉眼噗突突一直都在大股大股冒水呢!」
「一夜之間突然出現的嗎?果然是神跡啊!」
小沙彌更加驕傲了,挺著小胸膛說:「是啊!你們知道嗎?之前,成都府出名懼內的陳參軍,他老婆特別凶,整個成都府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他天天被老婆罰跪,還頂著夜壺呢…」
陳參軍,黃梓瑕當初也曾聽過他的事迹,於是饒有興緻道:「是啊,這個我倒也聽說過。」
小沙彌得意洋洋地說道:「可現在,他在家裡翻身了!如今他妻子懼他如虎,據說每天都舉案齊眉,跪著伺候丈夫用餐!」
黃梓瑕壓根兒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但還是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問:「那法師到底是用什麼辦法,讓她轉性的?」
「我們法師可厲害了,不打不罵,只讓他們夫妻倆來到禪房裡,取一盞凈水煮了一壺茶,喝茶時又對他們說了一些佛經道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結果,母老虎一下子就完全轉過來了!」
「啊!沐善法師果然是法力高強!」黃梓瑕一臉聽啥信啥,敬佩不已的模樣,「不知還有什麼神跡么?」
「還有一件事,與西川節度使范將軍有關!此事在成都府十分有名,人人都知道的!」小沙彌簡直整張臉都在放光,眼睛發亮,說道,「當時范將軍的公子迷戀上一個歌伎,尋死覓活要將她帶回家。范將軍當真是對他的公子完全無可奈何,打罵都無用,然而我們法師一出馬,寥寥幾句,便將范公子完全扳轉了過來,轉身就把歌伎拋在了腦後。可見佛法無邊,洗滌心靈,法師大智慧大法力,足可力挽狂瀾,浪子回頭,苦海無邊,我家法師普渡世人…」
黃梓瑕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沐善法師在么?」
「法師在禪房之中。」小沙彌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又雙手合十說道,「施主喜歡聽的話,我就繼續跟您說說劉家巷的潑婦變淑女,真安里的不孝子猛回頭,雲州的…」
還沒等他說完,那邊禹宣已經過來,帶他們去見沐善法師。他手中提著一壺水,輕叩虛掩的門戶:「禪師法體如何?弟子禹宣求見。」
裡面傳來輕輕一聲,聲音乾澀低喑:「進來吧。」
禹宣停了停,又說:「弟子帶了兩人求見禪師,是蜀郡捕快…王夔與楊崇古。」
「哦…」沐善法師應了一聲,慢吞吞的沒回答。黃梓瑕與周子秦還以為他會說不見,誰知他已經拉開了門,向他們合十說道:「貴客降臨,不曾遠迎,請進吧。」
幾人落座,小沙彌取了屋後泉水,蹲在那裡煮茶。
沐善法師穿著一身半舊禪衣,手中一串磨得光亮的十八子,鬚髮皆白,就是臉色有些灰暗,皺紋和老人斑都甚多,算不上鶴髮童顏。
他已有七八十年紀,雙眼眯著看人,蒼老面孔上,瞳孔卻如同針尖般,目光刺在他們身上,幾乎讓人覺得生燙。
黃梓瑕也合掌向他行禮,在心裡暗想,這個老和尚,好毒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什麼了。
三人被延請入內,坐下喝茶。
沐善法師和顏悅色問:「兩位捕快似乎是北方口音啊?」
「正是,我們從長安而來。」黃梓瑕說道。
「京中風土如何?不知兩位來到成都府所為何事?」
黃梓瑕隨口應付道:「聽說當年法師也曾入京,我想如今京中應與當年並無多大變化。」
「世事匆匆,白雲蒼狗啊…十數年前老和尚入京,皇上剛剛登基,如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了。老和尚當年還算硬朗,可這十幾年下來,已經是老朽一個啦…」沐善禪師說道,笑語之中儘是感慨。
黃梓瑕自然說道:「老禪師精神矍鑠,我輩羨慕不已。」
眾人喝著茶,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老和尚老而不朽,妙語連珠,黃梓瑕自然恭維道:「難怪禹兄常到這邊來。廣度寺的茶和沐善法師,真是絕妙可以清心。」
沐善法師笑道:「施主此言差矣,廣度寺最絕妙的,可不是茶和老衲。」
「法師指的,莫非是禪房後的泉水?」黃梓瑕抬手彈彈禹宣帶來的水壺,說,「禹兄今日可不就是前來取水么。」
禹宣見提到此事了,才向沐善法師說道:「因這水要祭奠我義父母,是以還請法師誦一篇經文,以成凈水。」
沐善法師便盤膝在水壺之前,點數手中十八子,輕誦了一篇《佛為海龍王說法印經》,短短兩三百字,一時念完。禪房之中只聽得他低喑的聲音,滿蘊慈悲之意。
黃梓瑕聽著他的經文,直到「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四句,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時心中萬千思緒,恍惚難言。
等沐善法師停下,禪房內檀香裊裊,一時寂靜。
禹宣站起,提著水壺向沐善法師致謝,告辭離去。在臨去時,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遲疑許久,終於開口問:「兩位可要與我一起去么?」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會去祭奠黃郡守和夫人、公子的,但不是現在。」
禹宣默然看著他,不言亦不語。
而黃梓瑕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若不能為他們洗雪冤讎,我有何面目去見他們?等到黃家滿門案情昭雪的時候,我自會前往墓前,以真兇為他們祭奠!」
禹宣點頭,低聲道:「是該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許久,見她再不說話,便又低聲道:「我先去祭拜,若還需要我的話,可去晴園尋我。」
待禹宣去了,沐善法師將目光定在黃梓瑕身上,打量許久,才笑道:「施主雖來自長安,但對黃郡守家這個案件,似乎十分重視。」
黃梓瑕點頭,說道:「黃家二老對我有恩。」
十七年的養育之恩,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望著窗外風中起伏不定的樹枝,心中湧起深深的哀傷憂思。
沐善法師凝視著她,聲音緩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麼恩情呢?」
黃梓瑕聽他聲音綿柔,那裡面溫和包容的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備,於是便回頭看他。
那雙因為年老而似乎總是眯著的眼睛,在滿是皺紋與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讓 她不由自主便難以移開目光,似乎要被那雙眼睛給吸進去。
她茫然若失,下意識地說:「是人世大恩…」
沐善法師頓了頓,又問:「你的來意,莫非是為了黃郡守之死?是誰讓你們來的呢?」
黃梓瑕神情恍惚,不知不覺便說道:「我為我自己而來,也為…」
她話未出口,忽然覺得手背上猛地一燙,她低呼一聲,下意識的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來是李舒白在斟茶的時候,有一小滴熱茶水,不小心濺上了她的手背。
水很燙,她手背已經紅了一小點。她趕緊揉著自己的手背,想著剛剛沐善法師問她的話,只是記憶十分飄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時竟覺得頭微微痛起來。
李舒白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見只是一點紅痕,才說道:「抱歉,剛剛倒水太快,竟沒注意。」
「哈哈,這可是剛剛煮好的茶,兩位斟茶時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師神情如常,說著又給他們每人再斟一盞茶,說,「兩位施主,請。」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黃梓瑕深深呼吸,將自己心口潮湧般的疑惑壓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葉,不知法師從何而來?」
沐善法師點頭,頗有點炫耀之意地笑道:「這是陽羨茶,王公公那裡來的。」
「王公公?」黃梓瑕的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那個陰惻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蒼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涼的,當朝權勢最大的宦官王宗實。
沐善法師點頭道:「正是,神策軍監軍都尉,王宗實。」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細細的一層冷汗,迅速地在這個夏末滲了出來。
她彷彿窺見了一個世上最黑暗的深淵,而她正站在深淵之巔,俯視著裡面足以將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陰冷黑暗。
「原來,法師與王公公亦有交往。」黃梓瑕勉強壓下心口的異樣,笑道。
沐善法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得意來:「不敢,不敢,只是見過數面而已。」
「法師十餘年前曾進京面聖?」
「正是,如今算來,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說,「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離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剛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黃梓瑕不動聲色,又問:「不知法師前往京城所為何事?」
「那時先帝龍體不豫,因此我與各地數十名高僧一同應召進京,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賞識,在一行人中得以成為唯一一個進宮覲見聖上的僧人。」
黃梓瑕立時想到了張行英的父親。當年先皇病重,宮中正是所謂的病急亂投醫,不但召了各地名醫入宮診視,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師當年便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實延請入宮。
「可惜佛法雖然無邊,但老衲佛性不堅,終難逆天。」沐善法師說著,嘆了一口氣,說道,「就在我進宮的那一日,先皇雖在我念誦經文期間短暫醒轉,但終究只是迴光返照,便即龍馭歸天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她記得當時是張行英的父親給先皇施以藥石,使先皇醒轉,因此才受賜先皇御筆,如今這沐善法師顯然是替自己臉上貼金了。
於是她便故作遲疑道:「但京中人多說,是端瑞堂一個大夫救治了先皇,讓他醒轉…」
沐善法師沒想到她居然知道當年的事情,頓時頗為尷尬,只好說:「哦,那位大夫我也還記得,當時正當壯年,也是個不怕死的。太醫院多少太醫不敢下猛葯,怕重手傷了龍體,他則認為與其讓陛下這樣昏迷不醒,不如暫得一時清醒,以圖社稷後事。」
李舒白便問:「先皇龍體如此重要,他如此施醫,怎麼太醫們也不來阻攔?」
沐善法師目光閃爍,避開他的追問,只說:「當時龍體危重,局勢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過的,先皇當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條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皺眉,有心想再盤問他,但又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開口。踟躕許久,才問:「所以當時先皇暫時蘇醒,身邊有法師,王公公,還有那位端瑞堂的張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來了,那位大夫姓張…」沐善法師點頭道,「當時聖上蘇醒,我們避在殿外,曾與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經不記得他的姓名了。」
黃梓瑕又問:「如此說來,法師與張大夫當時都守候在殿外是嗎?」
沐善法師遲疑片刻,才說:「是。」
李舒白也不說話,但兩人都明白沐善法師是在說謊。當時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師當時出來,必定會與他見面。但以他的記憶,卻不記得沐善法師的面容,可見兩人絕對未曾見過面——也就是說,當時他父皇短暫蘇醒之時,沐善法師,應該就在他的身邊。
但今日這樣倉促而行,又借了這樣的身份,顯然無法盤問清楚了,所以李舒白與黃梓瑕都選擇了沒有戳穿。
見李舒白朝她微微點頭,黃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禮道:「多謝法師好茶。既見法容,得償心愿。我等不便再打擾,以免貽誤法師清修。不日將再行拜訪。」
沐善法師那雙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掃過,然後笑著站起,送他們二人出門去。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面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著自己時,自己那種恍如如墜夢中的感覺。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痴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據說他是遊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麼關係。」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蜀郡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范節度的兒子范元龍迷戀歌伎的傳言,只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術改變的范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性,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處,畢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御筆,與鄂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這比千里江山還要悠遠美麗的曲線,讓她一時沉默了。許久,她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裡,廣度寺就在這裡。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站在他身後,說:「走錯了。」
「沒有。」李舒白說,「這裡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晴園在這邊?」
「衙門那裡不是掛著一張成都府全圖么,我掃過一眼。」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她還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園內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著串串紫色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處。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著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左右張望,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李舒白便將她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她提著,只給她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受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情恬淡隨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少比較好?」
他才轉開目光,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黃梓瑕一邊澆著花,一邊問:「這麼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麼不拉幾個人幫你?」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閑在家,也沒什麼事情,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當初成都府內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雲集於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望著園中花草,有點遺憾,「可如今天氣這麼炎熱,估計也沒什麼人來玩賞了吧。」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麼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遊,還做了一些詩。」
「曲水流觴?都什麼人來?」
「就是我們那個詩社,很多人都來了…只少了溫陽。」
黃梓瑕問:「這麼說,齊騰也來了?」
禹宣點頭,說:「是,他還在水中撈了條小魚回去,說自己還要養一條呢。」
「小魚?」黃梓瑕與李舒白頓時都抓住了這要緊的字眼,表面不動聲色,互相卻對望了一眼。
「嗯,齊騰喜歡養小魚。他以前也曾養過一條小紅魚,還買了個瓷瓶在裡面養著,到處帶出去跟人炫耀,說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見,與夔王爺的那條一樣。」
李舒白淡淡說:「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條是真的么?」
禹宣給花朵澆著水,低頭說:「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師說是的。」
黃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與齊騰見面時,齊騰曾問過他,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禹宣的表情,震驚到扭曲,幾乎令人覺得可怕。
所以,黃梓瑕給蜀葵一瓢瓢澆著水,緩緩地問:「那麼,你知道齊騰那條小魚…現在哪裡去了嗎?」
禹宣如遭重擊,幾不可辨地退了一步。但他看著黃梓瑕,又見她的面容平靜,眼神直視自己,他才勉強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不知道…反正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大約什麼時候不見的?」黃梓瑕又問。
禹宣想了許久,臉色越見蒼白:「大約就在…郡守府出事之後。」
黃梓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李舒白見她握著水瓢不動,便自她的手中接過,澆水去了。
剩下黃梓瑕與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將花影斑駁地映在他們的身上,光與影輕輕搖曳,在他們之間驟明驟暗。
黃梓瑕覺得心口湧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於是她便將頭轉開了,向著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為了解除那種尷尬,也低聲說:「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前,大家曾開玩笑說,齊騰的外號別叫寒月公子了,叫養魚公子得了…但那之後,那條魚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也沒人再開那個玩笑了。」
黃梓瑕停下腳步,只覺得心裡有些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便回頭問:「齊騰外號寒月公子?」
「是,齊騰字涵越,諧音如『寒月』,而溫陽來了之後,好事者便起鬨道,溫陽對寒月,真是天生一對,因此大家開玩笑時,多叫他寒月公子。」
黃梓瑕思忖著,慢慢說:「說起來,齊騰的運氣真是不錯。我查過檔案,他去年還鬱郁不得志,在范將軍手下做個排位頂末的支使,可從今年開始便得了范將軍青眼,如今一路青雲直上,短短數月竟已被提拔為節度使判官了!」
禹宣點頭,說:「是啊,誰能想到。」
「他升遷速度這麼快,不知是否有親戚助力?」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說道。
最後一片花圃,種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晒得蔫蔫兒的月季花,枝葉稀疏,只有一兩個枝頭無精打采地掛著幾朵顏色慘淡的花。
「這月季的品種非常好,還記得今年春季之時,一朵朵月季開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邊澆水一邊說,「我記得,齊騰最喜歡這花。」
黃梓瑕隨口問:「齊騰喜歡月季?」
「他喜歡所有鮮艷漂亮的花朵。而溫陽最討厭月季、牡丹、繡球、蜀葵這些色艷花大的。」
黃梓瑕立即想起溫陽的書房中,那一幅繡球蝴蝶。
她慢慢點頭,又問:「不知溫陽與齊騰,平時關係如何?」
禹宣想了許久,才緩緩說:「沒什麼來往。」
「和你呢?」黃梓瑕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問,「這兩人中,你與哪個人交往較多?」
禹宣的臉色暗淡,但終究還是勉強開口,說:「齊騰救過我,溫陽和我研討過書法,但他們兩人…對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們也好,沒有也好,都沒有改變。」
黃梓瑕便追問:「齊騰救過你,是怎麼回事?」
「義父母去世之後,我曾想不開,齊騰剛好經過,救了我。」他不願多提,只一筆帶過。
這冷淡疏離的話語,卻讓黃梓瑕呆愣在那裡,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氣,許久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良久,她才幹澀地問:「你…為何呢?」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將頭轉向一邊,低聲說:「此生此世,我已經嘗過一次親人離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灼痛,心裏面有種劇烈的酸楚,在緩慢地沸騰流淌,令她幾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看著她失控的淚眼,怕她就此痛哭失聲,便低聲說道:「時間不早,子秦還在衙門等我們。」
黃梓瑕點頭,仰頭長長呼吸,讓自己的眼淚消去。
禹宣見她要走,又低聲問:「溫陽這案子…與義父母的死,是否有關?」
「在成都府,能拿到鴆毒的人,絕對不多。而有鴆毒又能接近郡守府的人,更是稀少。」黃梓瑕說著,又搖搖頭,說,「但也只是同為鴆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實,還有一個關聯,便是他送給自己的鐲子。但黃梓瑕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忽略這句。
禹宣慢慢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與宮廷扯上關係,拿到鴆毒。」
黃梓瑕立即問:「是誰?」
「齊騰。」
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都立即警覺,問:「齊騰與宮中人有接觸?」
「這個我倒不知道,但前幾日琅琊王家那位王蘊到來了…」他說到這個名字,難免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正在情緒低落之際,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閃爍,然後便靜等他說出下面的話。
禹宣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說:「前日,齊騰帶他過來拜訪我。我才知道,原來齊騰的母親姓王,論起來,他是王蘊的遠房表哥。」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王家…」
王皇后便在宮中,若有心的話,自然可以接觸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卻是更為複雜的神情。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蘊到成都府找禹宣,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麼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個了。
想必當時的情形,會十分尷尬吧。
黃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裡什麼想法,只覺亂得沒法理出頭緒來,也只能仰頭望著高不可攀的藍天,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禹宣說:「多謝你告訴我此事,事關重大,我先去衙門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稍等一下。」禹宣將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園門邊的小屋,歸置好後跟著他們一起出來,說:「我也想去,聽一聽此案的進展。畢竟,你說過這個案子,或許與我義父母一案有關。」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黃梓瑕想著今日沐善法師的事情,遲疑著,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術的事情嗎?」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麼?」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麼。」黃梓瑕靜靜地看著他,端詳著他臉上的神情,說:「成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跡,或許都只是他攝魂術的力量。」
「攝魂術…」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又停在了那裡,一動不動,靜靜的,只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術是西域傳來的一種術法,據說武后時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己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入武后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后身邊的上官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斬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后安全。後來狄公狄仁傑破解重重疑團,揭露了妖人攝魂術,事情敗露之後,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亂箭射死。自此之後,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術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箇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後與他交往,也可多加註意,免得為他掌控。」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色蒼白,此時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膚似乎帶一點透明的瑩白色,格外鮮明。
他不聲不響,跟在他們的身後許久,然後終於出聲叫她:「阿瑕…」
黃梓瑕回頭看他。
他欲言又止,那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猶豫遲疑與後怕。許久,他才說:「我之前曾和你說過,我有個東西,想要請你看一看。」
黃梓瑕點頭,問:「是什麼東西?」
他指指南邊不遠,說:「就在我書房之中,若你現在有空,可以隨我來。」
黃梓瑕看向李舒白,見他點了一下頭,而禹宣見李舒白首肯,什麼也沒說已經轉身,向著自己的宅子走去。
蜀郡歷來多俊才,為激勵士子上進,各縣鄉都有獎勵。成都府學子考取舉子之後,官府會分派宅邸,並每月供給銀錢,以資勸學。
禹宣未到十九歲便成為蜀郡解元,風頭一時無兩。雖然黃梓瑕的父親十分不舍,但還是讓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女兒畢竟有未婚夫,長到十五六歲還與禹宣感情親密,總是不好。
郡中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東涵元橋旁。門前垂柳小桃夾岸而栽,如果在春天來的話,會是非常美好的景緻。
黃梓瑕不記得自己曾多少次來到這邊,輕叩門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裡面布局的人——從大門進去,是粉牆照壁,後面天井狹窄,挖了四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裡面睡蓮長得蓬勃,如今夏末,應該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池後,便是堂屋。左右廂房,抄手游廊。再後面就是後院了,三間房打通,書房與卧室都連在一起,只用書架隔開,一屋坦蕩開闊。
她曾笑他說,這麼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偷偷回郡守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裡開闊精緻。他卻卧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光,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經是大幸。這裡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卧又能佔地幾許?」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後,開始變得疏遠。她忙於各種案件,他忙於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感覺到那種疏離感。
那時他對她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極了,彷彿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藉。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麼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她的窗,遞給她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閨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她一夜的鬱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那裡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後,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黃梓瑕沉默地想著往事,跟著禹宣往裡面走。
繞過粉白照壁,穿過開著睡蓮的天井,後堂是他的書房與卧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後,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禹宣走到書桌前,伸手將抽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過,詢問地抬頭看他。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几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黃梓瑕將未曾封貼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裡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她將素箋抽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熟悉字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余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黃梓瑕看著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跡,這略顯散亂的字跡讓她的後背隱隱冒出一絲冷汗,整個人彷彿呆了一般,站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這字跡,這般熟悉,讓她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獸,正向著她顯露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她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這是,她自己的字。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汗毛都直豎起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她的呼吸不暢,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臉色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禹宣望著她,慢慢地說:「我認得這字跡…我想,你必定也認識。」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企圖讓自己胸前狂涌的那些血潮平息下來。可是沒有用,無上的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讓她無法抑制,幾乎要轉身逃離,逃開這撲面而來的暗黑巨浪,逃離這即將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淵。
整個頭顱內嗡嗡作響,她丟開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拚命地想要讓自己恢復一點理智。
她抬起頭,瞪著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著她,眼睛一瞬不瞬,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師的時候…或許,你自己之前也曾見過沐善法師?」
誰知道呢?他們面對的,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或許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寫下了這樣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頭,最後,又怎麼會把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時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痕迹。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聲。
而禹宣望著她,低聲叫她:「你…不記得嗎?」
黃梓瑕用力咬牙搖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張素箋飄然落地,輕如棉絮,無聲無息。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舒白,撿起那張素箋,端詳著上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這幾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緩緩開口問:「這是梓瑕寫給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裡,望著黃梓瑕。
黃梓瑕卻點頭,慢慢說道:「這字跡…是我的。」
禹宣默然閉上眼,重重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打量著上面的字體,緩緩說道:「學衛夫人楷書的,天下人極多,為何覺得這信便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說道:「因為…我每個「頁」字,自小便將中間兩橫少寫,雖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筆都改不過來,只能再補充一橫,所以,總有添筆的跡象…」
那上面的三個「頁」字,一個「顧」,兩個「願」(願),都是如此。
「可,我的字跡,我的作為,可我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黃梓瑕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取乾淨了。她扶著旁邊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說道。
「這是你,在案發之後,送給我的第二封信。」禹宣靜靜地說,「在義父母去世、你逃離成都府之後,我某一日從齊騰家回來,卻發現它放在書房的桌上。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你如何送給我的,但我想,這是你自承罪行,要與世訣別的意思。」
李舒白仔細推敲著信上的內容,淡淡說:「看這封信的措辭,是有與世訣別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沒發現。」
禹宣沉默,而黃梓瑕則用喑啞的聲音問:「手上淋漓鮮血,難道不算?」
「此信疑點甚多,待我們推敲一下,再下結論吧。」李舒白神情平靜地將信箋原樣折好,放回信封之中,聲音比表情更波瀾不驚。
禹宣不聲不響,只望著面前的黃梓瑕,聲音喑啞道:「這信,我藏在此處半年多,未曾示人。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認定自…認定黃梓瑕無辜,請你繼續查下去,給我,也給自己一個解釋。」
黃梓瑕懷揣著那封信,跟著李舒白回到成都府衙。
剛到衙門,周子秦早已坐在裡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著那個雙魚鐲子看著,滿面生輝。
黃梓瑕感覺到那封信的折角彷彿在刺著她的肌膚,讓她覺得又窘迫,又無奈。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湊到她的耳邊,輕聲問:「你說,什麼時候告訴他真相比較好?」
黃梓瑕聽出他話中戲謔的意味,那壓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調侃面前,似乎也隱約放下了一點,讓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輩子!」
「什麼下輩子?」周子秦耳朵尖,已經聽到了。他站了起來,向他們走來,「哎,你們太慢了,我都等你們好久了。」
李舒白掃了他手中的鐲子一眼,問:「什麼事等我們?」
「傅辛阮那個僕婦湯珠娘,她的屍體已經找到了,幾個相熟的人也都從龍州找過來了,我們趕緊去查一查呀!」
周子秦一手玉鐲一手包子,邊吃邊往外走。廚子探頭看見,趕緊喊他:「捕頭,捕頭!這邊還有米糕,你再拿個?」
「哦,米糕我喜歡!」周子秦心花怒放,趕緊把鐲子往懷裡一塞,接過那個米糕拿著。
「子秦,好早啊。」旁邊有人笑道。
周子秦轉頭一看,原來是齊騰,他手中一疊文書,顯然是來府中商議事務的。他忙把剩下的包子往口中一塞,拱手道:「齊大哥!」
「你這什麼習慣,這麼髒的手還吃米糕。」齊騰嘲笑道,抬手就拿走了周子秦手中的米糕,卻又不吃,只看著周子秦的手,說,「全都是米糊糊,你就這樣去查案?」
「哦…」周子秦眨眨眼,還看著他手中的米糕,齊騰卻隨手將米糕丟到了旁邊污水溝之中,然後到旁邊舀了一勺水,說:「來,洗手。」
周子秦頓覺丟臉極了,趕緊說:「我…我自己來…」
「好啦,你都快是我大舅子了。」他說著,不由分說兩三勺水潑下去,直把周子秦的手洗得乾乾淨淨,才放過了他,將水瓢一丟,說,「子秦,女人用的東西多骯髒你可知道?上面全是你看不見的頭油脂垢!我就有個朋友,時常拿著個相好的手環睹物思人,結果有一次沒洗手就吃果子,上吐下瀉差點沒要了命。後來才知道這手環是相好的在當鋪收的,是那些無良該殺的從浮屍上脫下來的,你說這種東西還放貼身,還拿著邊看邊吃,能不出事?」
周子秦乾笑,隔著衣服摸了摸那個鐲子:「齊大哥,我這鐲子…可新了,保證不是浮屍上來的…」
「總之要多加小心!我下午空了,帶你去明月山沐善法師那邊弄一桶凈水,給你這鐲子好好凈化一下!」
說著,他重又抄起那疊文書,往衙門內去了。
周子秦朝著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低聲嘟囔:「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又是一個潔癖呀…」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個被丟到污水溝中的米糕上,若有所思地抬起頭,與李舒白目光正相接。
黃梓瑕知道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可能做的,只好苦著一張臉,點了一下頭。
三個人往外走時,黃梓瑕忽然「哎呀」一聲甩著腳,鬱悶地說:「踩到狗屎了。」
周子秦關切地問:「沒事吧?」
「沒事,幸好是乾的,我去水溝邊蹭一蹭。」
說著,她跑到污水溝邊去了。周子秦在後面喊:「快點,我等你。」
「別等了,我們先去馬廄吧。」李舒白徑自往前走。
周子秦往後看了看,也只好跟著他走掉了。
黃梓瑕走到污水溝旁,站在那邊假裝蹭鞋底,打量著四下無人之時,抓起地上一根樹枝,扎住那個米糕,將它舉了起來。幸好這米糕掉到了一塊石頭上,還沒有被水融化掉。
她到旁邊撕了片白菜葉子,將那個米糕包住,捏在手中晃到馬廄,和李舒白、周子秦會合。
滌惡還在養膘中,洋洋得意地吃著豆子欺負著其他馬。那拂沙在它旁邊養傷,卧在草堆中,一雙大眼睛四下張望著。
李舒白和黃梓瑕雖已易容,但怕被滌惡聞出氣味來,故意走到對面馬廄,挑了兩匹劣馬。
他們騎著馬經過街道時,一條兇惡的瘦狗從巷子中衝出來,向著他們狂吠。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黃梓瑕立即將那個米糕連白菜丟了出去。那隻狗聞了聞,幾口就連著外面的白菜一起吃了下去。
周子秦說:「這種惡狗,我才不給它喂東西吃呢!」
黃梓瑕說:「我正差條狗,準備逮著它有用。」
「什麼用啊?」
「狗的嗅覺十分靈敏,訓好了能幫助查案。我看這條狗的模樣,應該是最好的細犬。」
周子秦立即轉頭吩咐身後人:「阿卓,趕緊給我逮住它!」
所以,等他們來到義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四個人,一條狗。
看守義莊的老頭兒一看這條髒兮兮的瘦狗,頓時笑了:「少捕頭,要養狗您跟我說呀!我家裡的狗剛下了幾條,比這東西可好看多了!」
「你不懂了吧?一看這種狗的模樣,就是最好的細犬!」周子秦拽了拽狗繩,將它系在了門口。
老頭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在門口和這隻狗大眼瞪小眼許久,才喃喃自語:「這東西還細犬?絕對的土狗一隻嘛!」
周子秦幾步跨進義莊,看見屋內停著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屍體,幾個捕快正在談天說地,旁邊站著幾個滿臉晦氣的中年男女,應該就是湯珠娘的親朋了。
「來來,快點都來見過周少捕頭!」捕快們吆喝著,給周子秦一一介紹,誰是鄰居,誰是子侄。
周子秦先將自己的那個工具箱打開,戴上薄皮手套,查看湯珠娘的傷勢。她確系墜崖而亡,摔得手足折斷,腦袋血肉模糊。那張臉也是稀爛,只有耳後那個痦子,準確地揭示了她的身份。
「這是她墜崖後,身上所攜帶的東西。」捕快們又遞上一個包裹。
周子秦隨手翻了翻,見包裹內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一堆散錢,其他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把東西一丟,說:「看來,確實是在行路時不小心,墜崖而亡了。」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是什麼時候死的?」
「昨日上午,大約是…卯時左右吧。」
卯時。黃梓瑕立即想到了昨日卯時,在路邊被那匹急馬撞下山崖的張行英。
「對了,子秦,我聽說近日因夔王遇刺,所以成都府到漢州的山道都有西川軍把守著,百姓進出甚為麻煩?」
「是啊,那條路商旅不絕,如今西川軍禁止任何人騎馬或者坐馬車出入,步行進出的人還要搜身,百姓正怨聲載道呢。」周子秦說著,又想起來一件事來,說,「不知道張二哥到漢州了沒有。唉,張二哥真可憐,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找滴翠何其難啊!」
黃梓瑕蹲下去查看著湯珠娘的傷口,見她連後腦都跌破了,真是慘不忍睹。她站起轉身問周子秦:「想知道張二哥如今身在何處嗎?要不要我告訴你呀?」
「我才不信呢!」周子秦不相信,哼了一聲:「難道你有千里眼順風耳,能知道遠在漢州的張二哥一舉一動?」
黃梓瑕對他一笑,說:「愛信不信。我不僅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而且還知道他右手脫臼,正在客棧熬藥…」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張二哥受傷了還在客棧熬藥?」
「別急呀,也不是替自己熬藥,沒那麼嚴重。」她說著,又翻看著湯珠娘的包裹,細細地查看衣服的花紋樣式。
周子秦急得跳腳,只好轉而拉住李舒白的衣袖懇求:「王兄,王兄,你就跟我說說吧,怎麼回事?」
李舒白望了黃梓瑕一眼,說道:「你中午跟著我們走,就知道了。」
「你們你們…真是急死我啦!」
看著周子秦跟熱鍋上螞蟻似的團團轉,黃梓瑕不由得對李舒白一笑,給了個「幹得好」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