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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簪芙蓉舊十四

所屬書籍: 簪中錄

落盡酴醾

黃梓瑕跟著李舒白走到居處。

節度府內西院,新清掃過的院落,正堂是李舒白,左右兩個廂房是黃梓瑕和張行英。

「很晚了,你今晚又這麼累,早點休息吧。」李舒白對她說道。

黃梓瑕站在原地,踟躕片刻,才說:「請王爺降罪。」

他神情如常,回頭看她:「何罪之有?」

黃梓瑕囁嚅道:「如今局勢未明,我…不應該將一切先暴露在外的。」

李舒白看著她不安的模樣,唇角卻浮起一絲笑意,說:「你也是擔心我再遇到第三次暗殺,所以才有點急躁,不是么?」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可在之前,我真沒想到,會是王蘊…」

「就是因為他才麻煩。」李舒白想了想,示意她進自己所住的房間。

兩人在床前矮榻上相對跪坐,李舒白從自己身上取出一個紙袋,從裡面抽出那張符紙,遞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看著上面的六個字,除了第三個「孤」字之上尚留著那個血色紅圈之外,其他字上,都已經泯失了痕迹。

黃梓瑕仔細觀察那個「廢」字,卻見紙面如常,哪還有之前淋漓的血色痕迹。

李舒白從容道:「之前,在我們身在客棧遇險之後,我曾確認過這張符紙,那上面的『廢』字,依然被紅色圈定,沒有變化。」

「這麼說,就是在進入節度府之中的這幾日,它才發生變化的?」黃梓瑕將這張符紙遞還給他,皺起眉頭。

李舒白說道:「豈不是很奇怪么?」

他們說著這樣詭異的事情,口氣卻都十分輕鬆。他將符紙放回紙袋之中,又說:「因為途中不便,所以我沒有再將它放在重重鎖盒之中,而是選擇了隨身攜帶。近日西川軍帶回了我隨身的物事,於是我又重新放回那個圓形小盒內,沒想到,立即便起了變化。」

黃梓瑕低頭思忖,不言不語。

李舒白見壺中茶水尚熱,便親手給她斟了一杯,聞過氣味又觀察過顏色,這才交給她,說,「節度府的茶葉還不錯。」

黃梓瑕捧著茶杯,心口泛起一絲傷感。在他替耽於遊樂的皇帝接管朝政的那一刻起,恐怕處處防範,面對無數的生死轉折了。

李舒白見她面露這種神情,反倒安慰地笑了笑,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啜了一口,說道:「其實也沒什麼,難道範應錫不怕我在他的府中出事?既然我在他這邊,他必然得負責任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想著什麼,卻聽到他又輕聲說道:「有時候我想,也許我這一生當中,唯一享受到安逸平靜的時刻,就是和你一起在山林中逃亡養傷的那幾日了。」

黃梓瑕睜大眼睛,愕然望著他。

「雖然,我們狼狽不堪,命懸一線,但唯有那時候,彷彿整個世間所有一切苦痛與疑懼都消失了,我人生中的過往和未來也都不重要了。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樹蔭下一直往前走,葉間透下來的陽光投在我們身上,一個個燦爛的光點,絢爛華美,微微跳動…」

他在燈下專註望著她,宮燈的光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他們的周身泛著閃爍不定的光線,隱約朦朧,營造出一種近乎於幻覺的虛浮感。而比光線還要令黃梓瑕覺得虛幻的,是李舒白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響著——

「十三歲,我的父皇去世,皇上登基之後,我便長久地處於不安定之中。幾個年長的兄弟,全都無聲無息地莫名死去了,除了尚在稚齡的三個弟弟,年紀較大的,已經只剩下我。那時我每天都想著,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他輕輕說著,凝望著燈燭跳動的芯焰,青灰色之外包裹著一層溫暖的橘紅,在輕微的氣流之中,緩緩搖曳著。這暖色的光籠罩在琉璃盞之上,原本遺落在馬車上的那條阿伽什涅,在燈光與琉璃光之中,安安靜靜地沉在底部,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三年多前,龐勛於徐州叛亂,我自請出去平叛。當時朝廷能讓我帶走的,唯有數千老弱。可我當時卻一點都不害怕,我想,或許這也是我解脫的一個機會…」

黃梓瑕聽著他的話,忽然想起他曾對自己說過的,和雪色、小施的初遇。那時他孤身直入虎穴之中,去斬殺龐勛手下潰亂的兵卒,她聽到時曾經想過,這樣冒險是否不智。然而現在想來,卻忽然明白了,那個時候他的心情。

其實,前往徐州,他一開始並不是想要找一個崛起的機會,而只是想要找一種自己可以接受的死亡方法吧。

然而,他一戰成名,六大節度使效忠於麾下,凱旋迴朝的那一天,就是他權傾朝野的開端。

「回來後,我重新受封夔王,榮耀一時,但日子也過得並不安生。我時刻面對著兩股勢力,成為一方推出的犧牲,也成為另一方的目標。有無數的人,希望我消失在這個世間。」他說著,眼神幽暗晦暝,抬起手輕彈琉璃盞。裡面些微的漣漪盪起,小魚輕輕甩了甩尾巴,然後又伏在了水底,不為所動。「我的身邊,出現了無數的謎團,時時刻刻都在警戒著我,無人知道我心急如焚,活在謎團之中。我曾以為,今生今世,我便一直都活在這種無盡的神灼心焦之中,直到那一天…你出現了。」

他放開琉璃盞,那雙晦暗的眼睛之中,不知什麼時候落了明亮的星子,倒映著燈光的影跡,在輕輕搖曳。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的身影也在他的眼中隨著燈光,微微搖曳起來。

黃梓瑕覺得自己緊張極了,似乎是怕自己被那明亮的星子吸引進去,從此再也沒有存在的憑藉;又似乎是怕任性脫離了他的目光之後,自己會就此迷失,再也找不到明亮的方向。

所以,她任由自己胸口的心跳得劇烈之極,直到身體灼熱,再也沒辦法控制那種心旌神搖,才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我…十分慚愧,未能為王爺分憂,至今也還未幫您揭開您身邊那些秘密…」

「一個能改變朝野的秘密,怎麼可能是朝夕之間破解的?」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花了多年時間,也沒有任何成效,何況你剛剛接觸不久。」

「但我…」她凝視著他的面容,忽然在心裡下了大決心。或許是此時暗夜的風與燈光迷失了她的矜持,她伸出手,輕輕覆住了他的手背,認真地說,「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將這個秘密,揭示出來。我不會再讓你失陷在迷霧之中,我會幫你驅走所有障眼的浮雲,讓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命運。」

她說得這麼認真,彷彿是誓言一般。

她沒有對他說,在那一夜,他垂危昏迷之際,她曾經在心裡想,她豁出一切賭定跟隨的這個人要是消失於世了,她從此在世上再沒有依憑,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家人翻案伸冤的機會…那,自己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她想,有些事情,何須說出口呢,他一定是明白的。

李舒白在燈下凝視著她,那張一向平靜如水的面容上,唯有目光在瞬間流過無數的複雜情感,歡欣,悲哀,感傷,甚至還有一點遲疑的惶惑。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地動了一下,似乎在不自覺地收緊。她這才一低頭,發現自己剛剛太忘情了,手竟然僭越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頓時窘迫又緊張,趕緊抬起自己的手,準備收回來。

就在她的手指一動之際,他翻轉過手掌,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之中。

燈光明亮地流瀉在他們的周身,萬籟俱寂的靜夜,沉睡的小魚,唯一的聲音,只有外面流逝的風,還有他們彼此血脈的跳動,急促而融洽。

黃梓瑕一夜淺眠,腦中翻來覆去無數紛繁念頭,雜亂無章地在她的腦中擁擠來去,讓她無法摒棄又無法看清。

也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哀。

快到天亮,她才迷迷糊糊入睡,直到外面的吵鬧聲將她驚醒。她抬手遮住眼睛,睏倦之極,在床上翻了個身,獃獃地繼續想著那些困擾自己的事情。

外頭的人用力捶門:「崇古,快點起來啊!我有新發現!」

自然是周子秦了。他大約是在衙門中等急了,所以乾脆直接衝到節度府來拎她起床了。

天色可能已經近午。外面的光線亮得簡直令人睜不開眼睛。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只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將自己拾掇好,先將節度府給她準備的衣物穿戴整齊,才打開門,問:「什麼發現?」

周子秦興沖沖地舉著手中那個愛逾珍寶的雙魚玉鐲,說:「今天一早,有個當鋪的人就過來找我了,說是衙門的人找他,他連夜從龍州趕過來的。他一看見這個鐲子就想起來了,當時的買家是——」

黃梓瑕眼前一亮,見他又故意賣關子只說一半,頓時急了:「是誰?」

「哈哈,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叫當鋪的人去查的!」周子秦一臉得意,顯然對自己的洞察力充滿信心,「你是什麼時候去問的?不然對方怎麼會來找我?」

黃梓瑕點頭,問:「那個鐲子確實是龍州那邊的人賣出的?買家是誰?」

周子秦往節度府的周圍院落看了看,免得有熟人看見,一邊拉著她進了房間,湊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你肯定想不到!當時買下這個鐲子的人,並不是傅辛阮的情郎溫陽,而是——西川節度府!」

黃梓瑕愕然,腦中無數紛繁的線索與念頭頓時全都涌了上來,一切似乎都因此而有跡可循,但一切都似乎因此而更加雜沓混亂。

「據說,當時剛好年節,當鋪的老掌柜依例精心準備了一批好東西,請了各府的管事過來。自然節度府排在第一個,先挑選一下有什麼是節度府看得上的。供他們挑選的那一批東西中,就有這個玉鐲子。當時是龍州送東西來的人在管著,節度府有人便問,這個鐲子玉質一般,造型倒是挺有趣,不如給了我們作添頭?當鋪自然樂得做這個人情,於是就沒有登記在冊,直接就送給他們了。」

黃梓瑕慢慢問:「當時節度府過去的,是誰?」

「那人是龍州臨時來幫忙的,自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入冊,所以如今要追查也難。不過,這邊當鋪的人回憶,有齊騰在內。」

這麼說,這個鐲子是落到了齊騰的手中。

齊騰與溫陽的關係究竟如何?他與禹宣的關係又到底怎麼樣?傅辛阮與溫陽之間的交往又究竟如何?齊騰買下的手鐲如何到了傅辛阮的手中?僕婦湯珠娘的死,又究竟是意外還是謀殺?如果是謀殺,那麼原因是什麼?

齊騰的死,究竟是與誰有關?是周紫燕不肯嫁與他,所以用她還沒有察覺的手法、或者授意他人殺害嗎?還是他素日交往的人…禹宣?溫陽?或者,范將軍?

而在禹宣的身上,又究竟發生過什麼?是他的記憶出錯,所以導致混亂之中出現了關於她殺害父母的場景,還是有人在他的面前陷害自己,設置了場景讓他誤會自己?

事到如今,她父母的案情,唯一已經查明的,只有鴆毒一事。在當時能有機會下手又能拿到鴆毒的人,究竟是誰?死在鴆毒下的傅辛阮,和自己的親人又有什麼關係?究竟會不會是同一個人下的手?她父親是蜀郡太守,傅辛阮是一個樂伎,這之間的關聯,又會是什麼?

黃梓瑕迅速地將這一切的頭緒都清理出來,揪出了最重要的一個點——他們同在的那一個詩社。

今日時間湊巧,晴園詩社正好在清溪邊聚會,社中所有人都接了帖子。

「走吧,剛好人到齊了,我們不如去會一會那群人。」周子秦帶著黃梓瑕縱馬出城,說道,「清溪的風景很好的,我順便帶你去欣賞一下。」

清溪在城郊,出了成都府,就在前往漢州、龍州的路上。

周子秦和黃梓瑕一人一騎,出了城門,過城郊十餘里,便是山行道路。

上山道旁設有來往關卡,前陣子搜尋夔王已經完畢,如今也沒接到什麼重要的影圖文書,幾個西川軍士卒無所事事地坐在那裡,隨意地打量著行人。

周子秦交遊最為廣闊,經過關卡時,還從馬背上卸下一籠剛買的果子,遞給那幾個兵卒說:「上次劉大哥說在這邊把守,口渴乏累,我尋思著送酒水啥的怕影響公務,給你們帶點這個。」

幾個人見他這麼熱心,頓時少捕頭長,少捕頭短的,一定要留他歇一歇,還給倒了兩杯涼茶喝著。

黃梓瑕看著零星來往的行人車馬,隨意問:「這幾日應該人多吧?幾位可辛苦了。」

有個年輕的點頭道:「可不是,前些天封山,好多人都憋著呢,這幾天可算夔王安然無恙,放開了之後,人著實多。」

「當時搜尋夔王時,聽說除了西川軍之外,馬匹一律不許進出?」黃梓瑕又問。

那幾個守衛啃著果子笑道:「可不是,夔王要是出了事,別說我們,整個西川軍、蜀郡都擔不起啊!哪敢讓人進出。」

「那幾天三班輪流嘛,一個非西川軍的也沒進去過。」

「辛苦辛苦…」黃梓瑕說著,忽然想起什麼,又問,「對了,齊判官是文職,他當時進山是為什麼?」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愕然看著她,不明白怎麼忽然提起齊騰,又忽然講到他進山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她是怎麼知道齊騰當時進山的。

「哦,是啊,說起來倒是奇怪,我們也覺得齊判官不該進山的,但那天他就是騎著馬溜溜達達過來了,還說不放心,得親自巡邏一遍。」

「對啊,我當時趕緊套了馬準備跟著,他卻說自己隨便進去看看,即刻就回。我才上馬,他就已經馳出去了,那我也沒轍,只好又下來了…」

「是啊,結果這馬屁也沒拍成,人家壓根兒不理你,哈哈哈…」旁邊一群人奚落嘲笑他。

又有人想起什麼,趕緊問周子秦:「哎哎,少捕頭,齊判官是不是死了?」

周子秦點頭:「對啊,死得還挺蹊蹺的,我和楊公公查了這幾天了,沒啥頭緒。」

「是嗎?連少捕頭這麼英明神武都查不出來,那可真是懸了。」

「齊判官平時人挺好的,對我們這些污爛兵都笑眯眯的,真沒想到會被人殺死啊。」

眾人紛紛議論著齊騰的死,當中有個比較年輕的守衛一直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捏著手中的果子,遲疑半響。

黃梓瑕便問:「這位大哥,你與齊判官是否有什麼交往?對此事有什麼看法嗎?」

「沒有沒有…」他趕緊一口咬掉半拉果子,卻沒有咀嚼,只含含糊糊地說,「我在想,齊判官那個娘子…可不知道怎麼辦。」

娘子。黃梓瑕迅速抓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詞,對周子秦使了個眼色,周子秦心領神會,右手一伸,一把攬住他的肩膀:「人有三急,你們這邊有茅房嗎?你趕緊領我去一下。」

過不多久,周子秦回來,笑嘻嘻地和眾人告辭。

兩人上馬同向清溪而行。

等一拐過山道,周子秦見前後無人,立即神秘兮兮地把馬拉近她的身邊,擠眉弄眼:「崇古!大發現啊!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

黃梓瑕忙問:「怎麼說?」

「那哥們在數日前當值時,曾見過齊騰去明月山!」

黃梓瑕心知他不靠譜,但應該也不會不靠譜到這種地步,只能按捺住性子,靜靜等他說下文。

見黃梓瑕沒有接話茬也沒有求他趕緊說下文,周子秦真是空虛寂寞,只好一臉不甘願地說:「他當時不是一個人出行的。和他一起過去的女人戴著帷帽,帽檐垂下的白紗遮得嚴嚴實實,不過隱約可以看出,那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點頭,而周子秦則鬱悶至極:「齊騰這個混蛋,還是死了好!三十多歲了還這麼風流,他之前的妻子說不定就是被他氣死的!」

黃梓瑕知道他是替妹妹捏了一把汗,不由得笑了笑。

果然,周子秦又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他!不然以紫燕的性格,婚後攤上這樣的男人,還不一刀捅了他?」

黃梓瑕挑挑眉,沒說話。

周子秦話說出口才愣了愣,然後趕緊說:「沒有沒有!不會不會!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妹妹會殺人!就算…就算我妹妹不願嫁給齊騰,她也肯定是跟我們哭鬧,不可能一聲不吭去殺人的!」

「我知道。」黃梓瑕說著,轉而又問,「那個和齊騰一起踏青的女子,有沒有什麼線索?可能和本案有關嗎?」

周子秦一拍腦袋說:「差點把這茬忘了!他們當時前往的是明月山,兩人騎馬出關卡時,阿盧發現那女子馬鞍上的一個紅纓掉了,便趕緊撿拾起來,遞給她。因是馬下,他仰頭一看,剛好從帷帽的縫隙間看見了那張臉。這一眼真是乖乖不得了,那女子一張面容在白紗之內天仙一樣,他當時就看呆了,直到他們走了,他還回不過神來呢!」

黃梓瑕勒住馬,思索片刻,才問:「有沒有記住什麼特徵?」

「面容上是沒有,而且他當時看呆了,現在想想唯有一個驚艷的感覺,哪能記住那些細節?而那小子見到了她的模樣之後,真是輾轉難忘,後來又打聽到齊判官即將娶妻,所以他就想,或許是他未過門的娘子,我的妹妹…這回見我,居然旁敲側擊問我家妹子的事情,也不想想一個大頭兵,我爹會同意么。」周子秦說著,又稍微有點心虛,「不過反正也一樣,他看上的也不是我妹子。不說紫燕不太可能跟人外出,也沒那個傾國傾城的貌啊。而且就她那性格脾氣,如今婚事又平生兩次波折,要嫁個好人家可難了。」

黃梓瑕默不作聲,仰頭看著頭頂被高大樹枝深蔽的天空,那重重枝葉之後,終究還是露出了明亮的湛藍。

她深舒了一口氣,低聲道:「原來如此…」

周子秦趕緊從馬上湊過身去,追問她:「什麼什麼?什麼原來如此?」

黃梓瑕轉頭朝他說道:「李代桃僵,也可以叫做金蟬脫殼。我想,我們很快就可以去清溪,證實一下了。」

「其實,要說正式結社,倒也不是。只是成都府就這麼大,常在一起的幾個人偶爾有興緻,就拉了彼此的朋友一起舉辦詩會,久而久之就沿襲下來了,每月會相約在晴園以詩會友,坐談論道,其實時間都不固定的…」

聚集在清溪邊的詩社成員們,見周少捕頭親自來詢問,臉上都帶著惶恐與不安的表情。詩社起頭人,名叫陳倫雲的一個士子小聲問其他人:「是不是我們今年同游神女祠時,寫的那些詩太輕浮了,所以…被神明降罪,一下就死了兩個人了…」

「怎麼可能?要說輕浮,怎麼都不可能輪到溫陽吧?他一貫不談情愛的!連我們對神女塑像評頭論足時,他都在研究牆上的題詩,壓根兒不摻和我們的話題。」

幾個人還在爭持,周子秦打斷他們的話:「可是我聽說溫陽也經常去花街柳巷呢,可見還是喜歡漂亮女子的。」

「是嗎?這個…這種事情,我們倒是從未聽說。」陳倫雲問旁人,「而且溫陽素日冷漠,居然會和一個樂伎殉情,我們也很驚訝。他像是這樣至情至性的人嗎?」

「別說至情至性了,怎麼想都很奇怪吧?他爹娘已沒了,族中也沒什麼近親,甚至連娘子都早沒了,他就算娶一個樂伎,也沒什麼人會阻攔會反對,又為什麼要殉情呢?」又有人說道,「前年何大不就是娶了樂伎柳姐兒為續弦嗎?柳姐兒脫籍從良後,如今大家最喜歡往何大家去,他娘子又風趣又大方,什麼場面都轉得開,偶爾還扮男裝和我們一起去踏青遊玩,誰不稱柳姐兒一聲好娘子?我們還暗地羨慕何大呢,又有誰會覺得溫陽娶個樂籍娘子有什麼大不了?」

「再說了,如果是齊騰的話,說不定還擔心娶個樂籍女子會影響官場風評,對仕途有損。可溫陽的樣子,一向沒有入仕的興趣,又有什麼擔憂的?」

黃梓瑕也不說話,任由他們議論許久,才問:「齊騰與溫陽素日交往如何?」

陳倫雲說道:「哦,因為齊騰字涵越,人長得又瀟洒和氣,所以我們給起了個外號為寒月公子,剛好與溫陽是一對,所以常拿來相提並論。但齊騰愛熱鬧,溫陽好靜,兩人似乎並未有什麼交往,素日也就是點頭之交吧?」

黃梓瑕又問:「那麼,與齊騰和溫陽兩人交好的,又是誰?」

馬上就有兩三個人異口同聲說:「是禹宣!」

黃梓瑕頷首不語。

周子秦卻還未領悟,震驚追問:「你們是說禹宣和兩人中的誰交好?」

「與兩人都好!」他們都確定地說。

陳倫雲見周子秦不相信的樣子,便解釋道:「溫陽好靜,喜歡書法,而禹宣的書法在成都府是佼佼者,所以他常借故接近禹宣,千方百計與之交往——你們誰還記得上次那鍾會手書的事情?是不是從那事之後,他們開始交惡的?」

「是的,這事我記得!」有個年輕人趕緊說道,「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那時溫陽說自己得了一幅鍾會手書的信箋,請禹宣過去品評。禹宣欣然前往,但回來後卻自此再不理會溫陽,別人問起也隻字不提。我還曾問過禹宣,那張信箋他怎麼看,究竟是不是真跡。」

周子秦趕緊問:「禹宣怎麼說?」

「他當時神情挺奇怪的,可能你們不熟悉他不知道,禹宣是我們詩社頂出色的一個人,那種飄然出塵的舉止神態,是誰也比不上的。我與他也認識幾年了,未曾見他生氣過。但那一次他卻神情冷淡,語氣也十分僵硬,說,嘉平元年十二月的信,鍾會自稱尚書郎,怎麼可能是真跡。」

陳倫雲點頭道:「正是啊,我們一開始也不解,後來翻了書才發現,原來嘉平元年鍾會已經遷中書侍郎了,是以他一眼就認出是偽造的。」

周子秦忍不住說:「就算是偽造的,那也是溫陽受騙買了偽跡啊,為什麼會因此交惡?」

「是啊,但就是此事之後,禹宣與溫陽再無來往了,平時詩社碰面,溫陽倒是還對禹宣一頭熱,但禹宣對他退避三舍,甚至因此好幾次詩會也不來了。」

黃梓瑕的目光轉向周子秦,見他還是一臉不解的模樣,便轉開了話題,問:「那麼齊騰與禹宣的交往呢?」

陳倫雲說道:「這個我倒是清楚,他們之前一直也是普通關係,但自從禹宣那一次自殺未遂之後,他們便有了交往,甚至有段時間十分頻繁。」

黃梓瑕之前聽禹宣提起過這事,但他卻並未詳說。如今聽陳倫雲提起,她的心口猛地一跳,脫口而出:「自殺未遂?」

「是,就是在黃郡守一家出事,黃家姑娘出逃之後。成都府人人都知道,黃姑娘與禹宣關係親密,而誰也想不到,在黃郡守出事之後,會是禹宣出首告發黃姑娘;又誰也沒想到,在黃姑娘出逃,下落不明之後,禹宣會在黃郡守出殯的那一日,在郡守墓前自盡——又誰也沒想到,把他救回來的,居然是平時與他似乎並無來往的齊騰。」陳倫雲嘆道,「此事也只我們詩社幾個人知道,因為禹宣和齊騰都是我們朋友,所以幾個人雖然知道了,但也都沒有說出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隱隱陣痛,只能茫然靠在後面的椅背上,一言不發。

「但是,禹宣在病床上昏迷了好幾天才醒來,不知道是不是哪裡造成了損傷…你們不覺得他性情都變了嗎?」

陳倫雲聽其他人這樣說,也點頭道:「是啊,他原本是那樣超凡脫俗的一個人,可那一場大變之後,整個人變得恍恍惚惚,又好像什麼都不太在乎,又好像對每個人都充滿戒心。而且前一天與我們說過的話,常常第二天就忘了…」

「而且啊,我們偶有不慎,提起郡守府之類的話,他就頭痛,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傷痛郡守的死,誰知他痛得全身都是冷汗,整個人都虛脫了,差點沒再死一次,所以我們…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提起他的傷心事。」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表示疑惑不解。

「這個在病理上來說,也是有的。比如受了太大的打擊,再度提起某些事,感覺承受不住時,便會下意識地排斥,然後就會發生激烈反應。」周子秦在旁分析,說得頭頭是道,「還有一個,就是他自殺的時候,體內或許哪根弦被觸到了,自此後性情變了,也是有的,比如說當年我曾在古書上看到過這樣一件事例…」

眾人和他一起研究了死而復生和重大打擊之後的人格轉變等各種傳言和案例,黃梓瑕在旁邊聽了許久,也沒再說出什麼有用的話來,她便也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只坐在椅上,表面安安靜靜,心裡思索著這個案子的各條線索糾葛關聯。

眼看時間不早,可同在詩社之中的禹宣還沒有來。

周子秦見眾人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幾個人尷尬地坐在那裡。他便說:「多謝諸位替我答疑解惑,我便先走了,改日你們晴園聚會通知我一聲,我也去附庸一下風雅。」

「哎,少捕頭自長安而來,言談風趣,見解不凡,能看得上我們這些鄉野之民,是對我們的抬舉!」

「是啊是啊,少捕頭給我們面子,可真是我們造化了!」

周子秦又一次發揮了他朋友遍天下的體質,一番閑談鬼扯,成了晴園詩社所有人的好友了。

幾人將他們送到清溪口,依依惜別。

清溪原是一條大山谷,叢樹環繞之中,一條清澈的溪流自谷口被山石地勢分成三四條溪流,又在谷尾匯聚成一條,奔湧向前。

等他們上馬沿著溪水走到谷口之外時,卻發現清溪的對面,正有一人喁喁獨行。

正是禹宣。他聽到馬蹄聲,轉頭向這邊看來。隔著溪水,他一個人站在林間背陰之處,任由水風吹拂他的衣襟下擺,只靜靜地望著她。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見前面周子秦轉頭看她,她便對著他說道:「你先出谷,我好像有個東西掉了,要回去找找。」

周子秦「哦」了一聲,回頭在左右看了看,但他旁邊是塊巨石,剛好擋住了溪水對面禹宣的身影,他見深林幽幽,溪水潺潺,並沒什麼異常,便對她說:「那你快點。」

等他出了林子,向著官道去了,黃梓瑕才催馬溯溪而過,走到他的身邊,翻身下馬。

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疲倦的喑澀,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阿瑕…」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恍如隔世。

在成都府之中,在郡守府之內,他曾多少次這樣輕喚她:「阿瑕。」

他曾埋怨說,阿瑕,你又光顧著查案,忘記吃飯了吧?然後笑吟吟從身後拿出尚且溫熱的食物來。

他曾歡欣說,阿瑕,昨晚幫你查閱了涉案的所有賬本,終於找出前年四月有一筆不對勁的賬目了。

他曾憂慮說,阿瑕,我很擔心死者留下的幼子,我們再去善堂悄悄探望一下他,給他送點好吃的?

往日種種,鋪天蓋地湧上她的腦海。那些她曾覺得瑣碎麻煩的殷殷叮囑,那些她曾覺得沒有意義的細微末節,如今重新面對著他,回想起來,都讓她傷感。

他低聲問她:「昨日齊騰的死,你是否有線索了?」

這麼熟悉的話語,就像之前所有案件,他不經意地問起的那一句。

黃梓瑕垂下眼,有意不看他的神情:「這個還不知道。表面上看起來,他應該是個沒有理由會死的人——他待人和藹,又是節度府判官,與所有人關係似乎都不錯——」

禹宣神情恍惚地皺著眉頭,隨口應和她的話:「是啊…誰會殺他呢?」

「是,表面上來看,大家都與他十分交好,但事實上誰知道——或許,很多人都有殺他的理由,只是還未浮出水面。」黃梓瑕說著,抬眼看著他,緩緩地,聲音極低極低地說,「比如說,不滿意他的婚事,或許有人不願意周家姑娘嫁給他;又或者,他在仕途上阻了誰的路,成了別人向上爬的障礙。再或者…也許他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比如說,在某些時候,曾經當眾讓別人難堪。」

禹宣的臉色頓時轉為蒼白,他愕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她,許久,才慘然一笑,問:「你看到了?」

「是…我當時,剛好就在旁邊。」黃梓瑕低聲說道。

禹宣望著她,許久,又問:「所以,你懷疑我是兇手?」

「如今真相還未大白,你有可能是兇手,周子秦,張行英,甚至,我也有可能…所有的事情都還很難說。」

禹宣看著她的神情,想從上面看出一些關於自己的神情,但沒有,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異常。

他輕嘆了一口氣,說:「是,昨日早上,他對我說過那些話,我不是特別清楚,但又覺得,那應該是跟我關係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本來打算在宴席之後,問一問他那些關係到我的事情,可誰知道,他竟忽然…死在了那場歌舞之中。」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見他神情暗淡,那俊美無儔的臉上蒙著一層抑鬱神情,令她的心中也不由得一動,心想,或許對他來說,齊騰的死,也對他影響很大吧。

黃梓瑕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問:「在我父母去世之後,你為何要尋短見?」

禹宣臉色蒼白,面容上的悲愴隱隱。他轉過頭不去看她,只啞聲說:「與你無關…我只是想隨著義父義母而去。」

黃梓瑕輕輕點了一下頭,又問:「聽說,在你自殺之後,是齊騰救你起來的?」

「是…」

「這麼說,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點都不了解嗎?」

禹宣淡淡說道:「只是湊巧而已,他救我一命,但我已心如死灰,並無再生之意,所以他對我,也算不上有恩。」

他的面容疏離又冷淡,對於齊騰,似乎確實不放在心上。黃梓瑕嘆了口氣,說:「你想不起來,那也沒什麼…反正,我會將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證據確鑿地擺在世人的面前,讓所有人知道,到底是誰殺了我的父母。」

禹宣凝望著她,低聲說道:「你那第二封信,可曾查清楚了?」

黃梓瑕垂下眼睫,避而不答,只站起來說道:「我未曾寫過這樣的信,確鑿無疑。」

禹宣見她不願正面回答,他的聲音終於變得冰涼起來:「黃梓瑕,你至今尚未洗清自己的嫌疑,卻一直著手調查另外毫不相關的案件,我不得不懷疑,你最後調查得出的結論,到底是否正確…」

聽到他的質疑,黃梓瑕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你懷疑我回來,是想要借調查之名,拉一個無辜的人做我的替死鬼,換得自己逍遙法外?」

他搖頭,又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很擔心,你是否有自己也不清楚的過往,因為種種原因,選擇了逃避…」

「你我的記憶對不上,讓我也想了很多。我想,也許真兇,就在你我之間。我們對不上的那一段時間裡,肯定發生了什麼。」她說著,目光轉向他的身上。

清溪密林之中,日光陰影之下,她看見他清瘦的身影,還有,那張熟悉無比的清俊面容上,久違的清湛的雙眼。她面前的這個人,狠心斬斷了他們之間的過往,甚至將她親手寫下的情書作為罪證呈給她的敵人——所以在此時,他這樣望著她,依然是當初那清氣縱橫的少年,卻分明的,已經與她隔了遙遠的距離,他們再也無法攜手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昨日搖曳燈燭之下,她對李舒白說過的話。

她到現在還在詫異,為什麼自己會在一瞬間聽從了自己胸口波動的那些情緒,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在翻手將她的手握住時,又是什麼心情?

她甩了甩頭,將一切都丟開,卻聽到禹宣的聲音:「我們對不上的那段時間,我總覺得…應該非常重要。」

他說著,抬手扶住自己的太陽穴,黃梓瑕看見他手背上,隱隱跳動的青筋。

他是如此重視這個案件,同時,也是如此害怕答案。

和她一樣,他們的心中,隱隱都知道,自己身邊這不對勁的事情,將會使他,或者她,粉身碎骨,死後再也無顏見地下等候的那些人。

可是,究竟那個人是誰?他們之間有一個出了問題的人,究竟是他,還會是她?

黃梓瑕長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去:「我走了,你…珍重。」

他見她轉身就要離開,情急之下,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聲叫她:「阿瑕…」

他的手冰涼無比,微微顫抖,冷汗沾濕了她的手指。

黃梓瑕回頭看他,搖頭緩緩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輕聲說:「禹宣,一切事情,終究都有結果。」

「那麼,最後你的結果,是不是依然和王蘊在一起?」他咬牙沉默片刻,然後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黃梓瑕愕然回身,茫然看著他。

他收回自己的手,靜靜佇立在林蔭之下,望著她許久,低聲說:「事到如今,我沒有資格對你說什麼。可是…昨天晚上,我跟著你出了郡守府,然後看到…」

看到什麼呢?看到她與王蘊並轡而行?看到她上了王蘊的馬與他同騎?看到她當時抱住王蘊的腰?

但他肯定沒看到,她拿刀對著王蘊的場景。

然而黃梓瑕卻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說:「有時候,眼見未必為實。」

她沒有解釋,也沒有再說什麼。她上了那拂沙的背,蹄聲漸漸遠去。

長風迥回,碧空浩蕩,只留得他一個人在風中,清楚地看見她頭也不回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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