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含元
在這樣的寒日,廣闊而冰冷的大明宮含元殿上,只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薄薄的,淡淡地鋪了一層淡色陽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邊的黃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們身上的日光雖然熹微,但也總算讓這宮廷里難得地充滿溫暖氣息。 他們攜手看著坐在榻上的帝後,只覺得他們雖然高高在上,卻也龜縮於暗黑之中,可憐可嘆。
李舒白轉過頭,朝著黃梓瑕微微一笑。
她剛剛一番抽絲剝繭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壓的負擔,已經覺得十分疲憊。但他的笑容讓她覺得又有了力量,她與他交纏的手指緊握,綻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們不遠處的王蘊,默然將臉轉向一邊,退了半步,右手已經覆上自己腰間攜帶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只看向王皇后,點了一下頭。
王皇后將手從皇帝背上收回,一直側坐的身子緩緩轉過來,然後抬起雙掌,啪啪拍了兩下。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腳步聲驟起。披堅執銳的御林軍自殿外急沖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將李舒白與黃梓瑕團團圍住。
一直站在殿內一言不發的王蘊,率領著幾個下屬向著帝後行禮:「請陛下旨意,如何處置這二人?」
皇帝喉口嗬嗬作響,俯視著下方的李舒白良久,聲音低沉而狼戾:「你畢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著你命喪刀兵?今日…朕與你最後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實冷眼望著李舒白,親自捧著酒樽走到他面前,設好兩個酒杯,滿滿斟上。
李舒白看著他手中托盤之上的兩杯酒,一左一右,金杯之內光點隱隱,看似毫無區別。
王宗實抬手取了一杯,遞給李舒白,面容上依舊是冰冷陰森的模樣。等李舒白接過那一杯酒,他又親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陳設在龍案之上。
李舒白舉著那杯酒,垂眼看著微微晃動的酒水許久,才垂眼一笑,說道:「多謝陛下恩典。只不知這杯酒飲下後,陛下要如何處置臣弟?」
王皇后替榻下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說道:「夔王請飲了此杯,陛下自會決斷。」
李舒白看了王宗實一眼,目光又轉向王皇后:「臣弟敬陛下。」
王皇后見他將杯中酒湊到唇邊,卻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邊,將酒遞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唇微動,只輕輕捏著她的手腕,艱難說道:「朕…怕是喝不下,還是皇后…」
王皇后會意,轉頭舉杯示意李舒白,說:「陛下龍體包公案,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宮代了吧。」
李舒白舉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靜。
四周刀兵包圍,隔窗而來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們面容之上,就似無數閃爍不定的鋒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絕境,無處可逃。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的汗沁出,已經濕了衣裳。她在他身後輕聲道:「王爺,喝完之後,我們立即出宮…或許,還有辦法將魚卵排出。」
「若是無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輕微動唇。
那麼,他就會變成如禹宣一樣,或者如張行英一樣,或者如鄂王一樣,為偏執邪念所惑,最後走火入魔,至死依然執迷不悟。
黃梓瑕咬一咬下唇,輕聲說:「無論您變成怎麼樣,梓瑕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李舒白轉頭凝視著她,看著她堅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著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終在她的眼眸最深處,不曾波動絲毫。
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輕聲說:「是嗎?讓你看見那樣的我,我肯定比死了還難受。」
黃梓瑕一時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卻已經放開她,回身向皇帝舉杯,說道:「臣弟多謝陛下恩賜。這一懷酒,是臣弟這些年來飛揚跋扈,僭越本分,罪有應得。如今臣弟心甘情願領此君恩,而梓瑕卻屬於無辜捲入,為我而冒犯陛下的種種,還請陛下看在這杯酒的分上,能令她走出大明宮,不必波及。」
他雖是對皇帝所言,但王皇后已經點頭,說:「黃姑娘雖有冒犯,但在我族妹與衛國文懿公主兩案中,也屬有功,陛下仁德恩慈,只要夔王肯俯首認罪,自然不會追究。」
說完,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以空杯底對他。
李舒白舉杯,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輕聲說:「走。」
「王爺!」黃梓瑕忍不住低呼出來,待要撲上去之時,卻已經被王蘊拉住了手肘。
她眼睜睜地看著李舒白飲下那一杯酒,眼眶中不由得湧出淚來。她倉皇地回頭看王蘊,他臉上表情複雜,只拉著她出了刀兵叢,指著殿門說:「你走吧。」
黃梓瑕回頭看著被圍困的李舒白,眼中的淚已經涌了出來:「不…我等著他。」
王蘊隨著她的目光,看向圍困之中的李舒白。
他恍惚想起在蜀地時,李舒白找他長談那一夜白己所說的話。當時他說,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釐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而李舒白當時只給他七個字:「我自會護她周全。」
如今,他真的信守承諾,無論在何時何地、如何處境,他始終護著她,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然殞身不恤。
他望著李舒白,低聲喃喃道:「是我輸了。」
黃梓瑕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站在殿門內,一瞬不瞬地望著李舒白。即使她一轉身便可逃離重重危機,可她依然佇立在那裡,沒有挪動半寸。
李舒白向著帝後拱手行禮,說道:「臣弟就此告辭。」
王皇后緩緩坐在皇帝身邊,抬手正要示意他退下,卻只聽得皇帝的聲音微微響起:
「且慢…」
李舒白停住腳步,微微抬頭看他。
他倚靠在王皇后的身上,明明已經力竭,可艱難張開的口,猙獰如同背後屏風上須爪怒張的龍首。他聲嘶力竭,一字一頓地說:「四弟別急…再等一等。」
李舒白站在他面前階下,揚首直視著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曉先皇駕崩時發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奪走了屬於自己的皇位時,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點光華,消失了。
他盯著自己的哥哥,盯著這大明宮與天下的主人,沒有出聲。只是那目光中瞬間蒙上的森冷與決絕,讓坐在皇帝身邊的王皇后悚然而驚。她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自己的雙肩,坐得更加筆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卻不敢說話。
而皇帝的目光已經渙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虛無之中。
他說:「先皇去世時,我們太急了…以至於父皇將喝下去的葯又咳出來了…」
李舒白聽著他聲嘶力竭的喘息,看著龍榻之上苟延殘喘卻還心心念念必要置他於死地的這個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來。
他說:「陛下過慮了。其實留得一時半會兒又有何用?臣弟早已準備好了夾竹桃,回去服半個月,必能殺死腹中魚蠱。」
王宗實靜靜肅立在一旁,什麼也沒說,只緩緩退了一步,袖起了雙手。
李舒白這冰冷的話,讓皇帝頓時掙了起來。他的手在空中亂舞,大吼:「御林軍…御林軍何在?」
王蘊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著皇帝應道:「陛下!御林軍右統領王蘊率眾在此。」
皇帝以最後一絲力氣站起,指著自己模糊視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厲聲嘶吼:「此等屠戮親人之輩,朝廷如何能留?盡可殺之!」
王皇后緊緊扶住他僵立的軀體,不敢出聲。
局勢終究還是發展到這一步,血濺含元殿已無可挽回。
黃梓瑕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流得太快,讓她所有的神經都綳得太緊,眼前一片昏眩。她張大口呼吸,退了一步,靠在牆壁之上,緊盯著被御林軍團團圍住的李舒白。
王蘊見她始終不肯離開,也不再管她,手中細長一柄橫刀已經出鞘。他刀尖斜斜向下,向李舒白走去時,最後又將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臉上,口唇微動。
黃梓瑕聽到他低聲說:「很快的,只是一瞬間。」
黃梓瑕看見他幽暗的瞳孔微微收縮。這讓她剎那間想起,在蜀地遇險的時候。那時的深夜埋伏衝散了夔王府衛隊,王蘊在後方追擊,發令說,一黑一白馬上兩人,務必擊殺!
那時他奉命而來,如今,亦是奉命而去。
無論何時,他家族的榮耀與他身為王家長房長孫的使命,永遠高於一切。
殿內的御林軍都已得到了王蘊的示意,沒有理會為難她。她一個人靠著牆壁,默然打開了手中的箱籠,拿出了裡面的一件東西。
太宗皇帝賜給則天皇帝的那柄寒鐵匕首。這是公孫鳶用以替小妹報仇的利刃,也是鄂王在母親面前毀掉的兇器。
雖然已經殘破,刃口也卷了,但還足以拿來殺人。
她將它握在手中,看著刀劍叢中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只朝她看了一眼,等看清她周圍的御林軍都已被王蘊屏退之後,便綏緩回過頭去。他佇立在殿上,沒有看面前的王蘊,反而看向丹陛上的皇帝,問:「陛下,可是真的要除臣弟而後快?」
一直氣力欲竭的皇帝,聽到他這一句話,卻有了動靜。
他抬起手,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氣,歇斯底里地說道:「今日殿上,必誅夔王!」
這近乎瘋狂的口吻,讓殿上御林軍都怔了一下,才舉起手中刀劍,跟著王蘊步步逼近。
王宗實朝王蘊一點頭,轉身快步出殿,自然是安排他的神策軍去了。
黃梓瑕緊盯著面前這層層人牆圍成的包圍圈,眼看刀尖越湊越近,李舒白已經無法脫困。
她收緊右手五指,將匕首反手握緊。
她只想著,若自己持這樣一柄匕首在後方攻擊王蘊的話,能不能替李舒白換回剎那的機會呢?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他若能抓住,是不是應該能逃離含元殿?
可逃出了含元殿之後,他又能如何擊退外面的上萬神策軍,從大明宮全身而退呢?
這樣想著,她又將左手微微抬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頭腦在一瞬間清明至極。見過無數刺心而亡的屍體,這一回,可能要輪到自己了。這刀子已經殘破,不知道會不會卡住胸腔肋骨,一定要小心點。
還未等她找好肋骨,御林軍夾擊中的李舒白已經一個旋身,開始反擊。刀陣之中青色寒光閃過,誰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只聽得叮噹作響,抵在最前面的兩柄刀頭已經落地。
李舒白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細長的劍刃,如匕首般握在手中,正是那柄魚腸劍。
魚腸劍削鐵如泥,李舒白進退驅避極快,轉眼間已斬斷無數刀劍。然而殿上衛士不下百人,他身手再好,一個人只有一柄短劍,終究力有不逮。
王蘊見他連傷十數人,已現頹勢,才雙手緊握刀柄,正要上前時,殿門口忽然傳來一聲;「住手。」
站在丹陛之上的王皇后,居高臨下 ,一下便看見了殿門口進來的人,不由得臉色微變,問;「 王公公,你怎麼一個人?神策軍呢?外間的御林軍呢?」
王宗實的面容較之以往更顯蒼白,連鬢髮都已微顯凌亂,來到王蘊面前時,一抬手便將他持刀的手壓下,低聲道:「你先退下。」
王蘊心知必定出了什麼事,但又無可奈何,只看了氣息已現急促的李舒白一眼,默然將刀入鞘,示意御林軍散開。
殿內靜下來,才聽到殿外的聲音,零星的刀劍相接聲。
王蘊立即奔出含元殿,卻見龍尾道上,尚有幾具染血的侍衛屍體,而更多原本駐守在殿外的侍衛,都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堵住含元殿左右龍尾道和團團圍住含元殿的黑甲軍——
王蘊自然認得,京城十司之中,唯有夔王李舒白抽調征徐州、南詔、隴右的軍隊精銳,一手重建的神武、神威兩軍,才身披黑甲。與其他各司徵募的兵丁不同,唯有這兩支軍隊,編製最少,可戰績最赫然,戰力最令人戰慄——因為,京城的兵馬之中,只有他們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而且,從無敗績。
外面的神武軍已經向他圍攏過來,王蘊立即退回殿門內。他帶著最後的希望,看向宮門口。畢竟,神武、神威兩軍,人數並不多,只要京城其他兵馬趕到,掃平他們並不足慮。
然而他觸目所及,唯有緊閉的宮門。而宮門口瓮城的城牆之上,正有一隊黑甲軍朝下射箭。
王蘊不必看也明白,定然是王宗實率來的神策軍,正被封在宮門口的瓮城之內。看來外面堵住了大明宮門的,應該便是南衙十六衛的軍馬。神策軍被包圍於內,前無進路後無退路,居高臨下這一陣亂箭,下面的人絕無生還可能。
他只覺全身冷汗一時都冒了出來。還沒等他轉身奔回殿內,一柄刀已抵在他的心 口,有個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王統領,好久不見。」
王蘊看著面前這人,神情愕然:「景祥?你沒有死在蜀地?」
「在蜀地多承王統領盛情,本想早些回來報答恩情,但王爺尚有其他事情吩咐我,故此來晚了。」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吞,連臉頰濺上的血跡,都顯得不那麼刺目了。
「這麼說,各地的異動,便是你在外聯絡的?」王蘊勉強鎮定心神,「你確是夔王的左膀右臂,助力不小。」
景祥只笑了一笑:「愧不敢當,奴婢前幾日剛剛才完成王爺囑託,差點趕不上了。」
刀在胸前,王蘊卻只瞥了一眼,緩緩將自己的刀橫過架在上面,說道:「景祥公公請放心吧』御林軍對你們王爺,也是客氣以待。不信,盡可進內瞧一瞧。」
他退後一步,避開了景祥的刀尖,見他沒有再往前遞,便轉過身,大步向內走去。
殿內御林軍本就只剩下數十人,如今被黑甲軍團團包圍,又見景祥率眾進入,正在驚惶相視之時,李舒白已經喝道:「所有人等若要活命,便放下兵刃,退出去!」
士卒們都傻站在那裡,此時慌亂之中,唯有看著王蘊。
王蘊握著手中橫刀,看向帝後,彷彿沒聽到一般。直到王宗實按住他的肩,壓低聲音問:「蘊之,你要連累王家嗎?」
他怔了怔,手下意識地一松,那柄鋒利無比的橫刀終於墜落於地。「當」的一聲響聲之後,緊接著便是御林軍其他人的兵器落地的聲音,叮噹不絕。
王蘊退了兩步,看向依然靜立在殿內的黃梓瑕。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他。
她的雙眼只望著李舒白。在他們身陷險境,眼看快要遭受滅頂之災時;在他們得脫大難,一切豁然開朗時。
從始至終,悲也好,喜也好,她望著的人,始終都是李舒白。
王蘊閉上眼,將自己的目光移開,在心肺如煎的劇痛之中,又感到如釋重負。
徹底地了結,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永遠遙不可及,或許,比到了手才發現彼此無緣要好。
哪怕,只是他一個人的永世相思。
王蘊長出了一口氣,靜靜退到王宗實身後。殿內所有放下武器的禁軍,都爭先恐後地退了出去,被黑甲軍控制住。
彷彿只是瞬息之間,彷彿只是日光照進來的角度高了一些、殿上多了一些血跡,然而如今含元殿上的局勢,已經完全轉變。
皇帝的面容是絕望的死灰,口中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王皇后跪在皇帝面前,眼淚無聲地滾落。
李舒白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轉身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已經收好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見他看向自己,她微微而笑,向著他點頭示意,除了臉色依然蒼白,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塵埃落定,殿外所有的喧囂都已漸漸平息下來。
李舒白越過空蕩蕩的大殿,向著黃梓瑕走去,輕聲間:「讓你先走,為何不聽我的話?」
黃梓瑕抬頭望著他,背後的日光斜照,他蒙在逆光之中,大難得脫,雖有狼狽,卻更顯得俊美偉岸。
她明明想給他一個微笑,可還未開口,眼中卻先染上了一層薄薄淚光。她深吸一口氣,強自穩住氣息,仰望著他輕聲說:「因為你先欺瞞我,不讓我站在你身邊。」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出來,輕聲說:「那也是你先不信我,我說過你一切信賴我就好。」
黃梓瑕唇角上揚,卻掩不住緩緩滑下的眼淚:「是,我以後記住了。」
他回頭望向皇帝與皇后,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黃梓瑕,一時之間只覺上天待他如此豐厚,世間一切圓滿如意。
他微笑抬手,輕輕幫她擦去淚水,俯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走吧,我們回去了。」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真的準備好夾竹桃了?」
「沒有,騙人的。看來回去的路上還要先去買一點。」
話音未落,只聽得旁邊有人說道:「這夾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買也罷。」
正是王宗實,他在旁邊對李舒白拱手為禮,低聲說道:「其實那兩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魚卵,一杯則是如黃姑娘上次騙我的那樣,下的只是腡脂粉末而已。」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目光緩緩轉向王皇后。
皇帝已經昏迷,王皇后正面色冷漠地看著他的軀體,似乎在盤算如何對待他才好。
王宗實的聲音,輕微而陰森,坐在上面的王皇后,決計聽不到他所說的話。
「陛下的意思,是兩杯酒內都備好。一是以防萬一,二是,陛下不舍皇后孤身存留。」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只覺毛骨悚然,都是無言。
皇帝自然忌憚皇后,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與太子沒有血緣關係之後,再聯想到京中所謂「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戲言,絕不可能讓她安然活著。
而王家,這枚棋子已然毫無用處,甚至會成為阻礙,自然是該棄則棄,翻然決絕。
王宗實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他也不在乎,只繼續低聲說道:「然而老奴終究覺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無王爺一力交撐,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黃姑娘曾以胭脂粉騙過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製。所以王爺不必擔憂,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萬萬不敢令王爺有任何損傷。」
見他如此說,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說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實提高了聲音,讓殿上的王皇后也聽見自己的話:「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對殿下心存善意。過往的一切雖有不是,但郡是君命難為。先帝駕崩當日所發生之事,連皇后殿下都不知曉,而王家為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說道:「其實我亦心懷感激。畢竟,梓瑕也多承你們關照,若王公公無心幫我們,梓瑕也無緣接觸種種真相,如今局勢也斷不會如此順利」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王宅的時候,王宗實似有意、似無意對自己的提點。
現在想來,他答應讓她參與調査夔王一案,難道真的是為了緩解皇帝命他調查此事的壓力嗎?實則,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只因真相便是他們一手設計。而王家在外散布振武軍敗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擊潰回鶻的消息,雖然逼迫皇帝提前對夔王下手,但畢竟也使得他脫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發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脫呢?
黃梓瑕看向王宗實,他面容依舊蒼白,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後背,卻因他的笑意而滲出了針尖般細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裡想,原本夔王失勢,下一個輪到的,便該是令陛下如鯁在喉十數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體已難回天,夔王受盡萬民唾棄,而唯有王家,因他動的一個小小的手腳,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護王家避過滅頂之災。
這十幾年的棋走到現在,原本以為自己漁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個漁翁是誰。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這一切。但他只輕輕拍了拍黃梓瑕的肩,便對王皇后說道:
「陛下受此驚嚇,恐怕於龍體有礙,皇后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咸寧殿。」
王皇后見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開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臉上淚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著下面的他們,聲音冷硬地問:「今日事已至此,夔王興師動眾,可是要取而代之嗎? 」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裝填的龍榻之上,在那金碧輝虐鑲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長正倒在上面。他面色晦暗,氣息微弱,任誰也看得出他命不長久。
然而沒有一個人理會他。他風華絕艷的皇后將他棄在那至高無上的位子里;自顧自與別人商談如何處置他的問題。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來,他反問:「是啊,所以父皇駕崩十年之後,本王終於可以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了嗎? 』』
王皇后臉色微變,只保留著最後一絲倨傲,微微揚著下巴。
而王宗實則說道:「原該如此。當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並井有條,百姓稱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遠了。」
「然後呢? 」李舒白反問。
王宗實一時語塞,不知他所指為何。
「然後,我便先殺了對自己的皇位有威脅的人——比如說,我的侄子們,十二歲的太子儇兒,七歲的皇后之子傑兒,對嗎? 」
王皇后身形陡然一震,臉上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連濃艷的胭脂都無法掩蓋她的烏青頗抖的唇。
王宗實沉默不語,只面露遲疑之色。
李舒白彷彿沒有看見她,又緩緩說道:「然而,朝中頗有些大臣,上書陛下殺我,就連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該死,這種人怎麼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後為我殺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腦袋;我的皇位是逼宮所得,又有—批要殺;如此下來,滿朝大換血,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不是嗎? 」
黃梓瑕默然笑著搖了搖頭,顧自撿起自己被倉皇退出的御林軍踢翻的箱籠,將裡面的東西理好。
「至於民間嚼舌頭的』更是數不勝數。說我斌君殺弟的,傳播流言說早知夔王要傾覆天下的,私下講我逼宮奪位的…數不勝數,危害社稷,人心浮動。如此下去怎麼辦?
少不得殺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們道路以目,我這個皇位才能坐穩,是不是?」
王宗實道:「王爺宅心仁厚,未必會如此。」
「或許我現在還不會想殺他們,但在那個位置坐久了,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就誰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樣,他之前,也未曾想過要殺我與七弟,只是在其位,謀其政,人心易變,到了那一步,誰能控制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李舒白說到此處,才搖頭譏笑道,「蒙陛下聖恩,我如今聲名狼藉,已成亂臣賊子。若真敢妄想稱帝,恐怕是萬民唾罵,千古罪名。而儇兒本就是太子,即位後朝廷自然平穩,又何必為我一人私慾,陷天下黎民於水火之中呢? 」
王皇后長出了一口氣,似乎還未回過神,只怔怔地看著李舒白,不敢開口。
李舒白又說道皇后殿下,你不是問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嗎?我今日便在這裡告訴你,也告訴天下所有人;別說那個位置,我就連跨上丹陛一步,都沒興趣!」
說罷,他轉身看向黃梓瑕,而黃梓瑕也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箱籠,朝他微微—笑,走了過來。
他凝望著她,輕聲說:「走吧。」
黃梓瑕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將箱籠中的那捲先帝遺詔取出,遞給王宗實,說:「王公公,這個給您,解答您的疑問。」
王宗實驚疑不定,緩緩打開那捲遺詔,看了一看,然後終於瞪大了雙眼:「這…這並非那份遺詔!」
「是啊,真正的遺詔,已經毀掉了。因為那個剝墨法,只能在侵掉表層濃墨的時候,顯現出裡面的字跡一瞬間。我只是按照那個字跡內容,偽造了一份粗看起來一模一樣,實則一入手就會感覺不對的假遺詔,」她此時得脫大難,握著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燦若花開,「王公公,其實您是對的』這世上,並沒有那麼神奇的事情。」
王宗實獃獃地看著她,許久,才苦笑了出來:「真沒想到,連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黃梓瑕笑著向他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站在王宗實的身後,默然看著她,不言不語。
他是琅邪王家長房長孫,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為之驕傲的這個數百年世家,還需要他支撐下去。
他有太多的東西要承擔,註定無法為她豁出一切,割捨一切。她在他的心裡,永遠只能排在家族的後面。
而如今,她已經找到了,將她放在世間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心甘情願地認輸,放開她的手。
黃梓瑕放開李舒白的手,向他斂衽為禮,深深低頭。
王蘊也向她低頭示意。
他沒有提那封婚書,她也沒有提那封解婚書。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結束。
宮中御林軍要緊處已全部換上神威軍,李舒白走下龍尾道,只聽得殿外陣陣歡呼。
他微微回頭看黃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後,隔了半步之遠,卻始終,他不曾快一點, 她也不曾慢一點。
他微笑著停下來,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著面前廣袤的大明宮,遠處的長安城。
初春的陽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經鮮明,所有的花樹都已淀放出嫩芽與蓓蕾,嫩綠淺紅裝點著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觸目所及,鮮亮奪目,燦爛輝煌。
這是長安,是七十二坊百萬人的長安。
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這高天之下,長風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 抬起,向後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隻纖細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將她緊緊牽在手中。
十指相纏,再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