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陰謀與下套, 謝老先生說的哪的話, 孤怎麼聽不太懂?」太子轉著手裡的扇子, 指了指旁邊擺好的椅子:「千山萬水都是情, 孤向來尊老愛幼, 坐下說話。」
不等謝幺爺回答, 就有人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面對謝世子不敢置信又痛苦的眼神, 他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叔公,為什麼?」謝世子從小被樂陽公主保護得很好,養成了善良嬌憨的性格, 他無法接受平日里正直的幺叔公,突然變成了貪婪的野心者,就像他無法接受二姐毒害了大姐, 還要刺殺太子一樣。
美好的生活, 突然被身邊的人撕開一道巨大的裂縫,裂縫後面是親人們骯髒的野心與慾望。
他不明白, 謝家乃南方有名的書香世家, 他們家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書讀, 甚至母親還是皇舅親封的長公主, 他們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
謝幺爺避開謝世子的眼神不說話。
「因為人的慾望是無窮的, 貪婪會讓人喪失本性, 變成被野望支配的怪物。」太子看著謝幺爺:「你們謝家傳承六七代, 你們祖上出過史上留名的大文學家,你們這些做後人的, 真是……」
他搖頭嘆息:「不知謝家祖上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從地里爬出來?」
「世上讀書人千千萬,真正能夠名留青史的又有幾人?」聽太子提到祖上的榮光,謝幺爺似乎受了刺激:「我們謝家每個後人,從能走路就開始讀書習字,可是即使我們如何努力,世人提到的總是曾經名絕天下的先祖。」
「所以你們便起了歪心思,想借著修改大晉禮儀的機會,讓謝家再次名揚四海?」太子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為了這些虛名,你們寧可與他國勾結,私養家兵死士?」
事迹敗露,謝幺爺也不再做無謂的掙扎,他面無表情道:「殿下身為太子,前有聖明之德的父皇,後有表現優異的兄弟,等你登基為帝,就會明白箇中滋味。」
表現優異的兄弟在哪?
太子挑眉,難道他還有個沒有見過的兄弟?
「可是這些虛名有什麼用!」謝世子情緒有些崩潰:「為什麼不能好好的過日子,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難道沒有好好活著重要?」
「天真!」謝幺爺冷笑:「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圖的不就是青史留名,後人敬仰?」
謝世子眼眶發紅:「可是你們提出的那些東西,真的就能讓後世仰望你們?」
「人心會變。」謝幺爺不甘心道:「只要陛下願意支持我們謝家提出的禮儀改制,就算一時間有人反對,但是百年以後,還會有誰抱怨?他們能記住的,就是我們謝家對這些的貢獻。」
在謝世子的記憶里,幺叔公雖然對後輩嚴肅,但是個不重外物的清貴之人。此刻看著他臉上無盡的野望,謝世子忽然發現,原來身邊一切都是虛假的。
太子帶他過來的時候,他一直在心中祈願,不會有謝家人來,一定不會有謝家人來。
可是在門被推開的那一刻,他失望了。
太子說得對,謝家早就被慾望吞噬,所有的清貴與高雅,都只是慾望外的那層皮囊。
他看著謝幺爺,突然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去。
「謝世子。」等在外面的掌柜見他出來,微笑道:「您準備走了?」
「我想見家姐一面,可否?」即使他生來天真,也猜到這些事不是謝幺爺一個人能做到的,他的父親或許也牽涉其中。
難怪母親會把他送到太后娘娘那裡,讓他留在宮裡讀書習字,原來是擔心事迹敗露,他會受到牽連。
「當然可以。」掌柜笑了笑:「會有金甲衛帶您前去大理寺天牢,請您稍等。」
謝世子以為對方會拒絕,沒想到這麼輕鬆就答應了下來:「多謝。」
知道一切真相以後,謝世子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自己該去面對誰。他的父母或許做錯了,可他們一直待他如珍寶。可他若是視他們的行為不見,又過不去良心上的那道坎。
他不想去見父母,也不想進宮去見皇家學堂里那些同窗,唯一能見的,只有關在大理寺天牢的姐姐。
謝世子離開以後,謝幺爺展露出所有尖刻的情緒:「太子為了今天,計划了很久吧?」
「我這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太子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接過隨侍太監端來的葡萄吃了一粒:「你們謝家如果沒有起別的心思,又怎麼會掉進這個圈套?」
「從你進門後,孤給了你三次機會,只要你轉身離開,孤就不會追究你的責任。」太子把葡萄核吐進碗里:「可惜你堅持要推開這扇門。」
「老朽豈不是要感謝太子的寬宏?」謝幺爺冷笑:「那個自稱祖上是妖妃派系的囚犯,是你派去的人?」
太子笑而不語。
「堂堂一國太子,為了剷除對手,竟然用這種手段,若是傳出去,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所以你放心,孤不會讓這件事傳出去的。」太子是瀟洒地把玩著手中的扇子:「孤可是一手遮天,又受父皇偏愛的皇子,這種問題你不用替孤考慮。」
謝幺爺眼前一花,是被太子氣的,他抖著手指向太子:「你……」
「與區區罵名比起來,孤更在意你們這些衣冠禽獸什麼時候能夠束手就擒。」太子冷笑:「若是有利於天下百姓,孤這點名聲要與不要,又有什麼重要的?」
謝幺爺悚然一驚,他忽然想起來,關於太子的那些傳言里,被太子無禮針對的官員,最後都被查出了嚴重的問題,輕則欺男霸女,重則魚肉百姓。他身在南方,以為這只是昌隆帝保護太子的手段。
可,若那些官員的罪名,是真實的呢?
等案子慢慢查清,不知會牽連多少無辜的人進去,太子率先發難,找理由把這些官員打進大牢,再把他們的黑暗勢力一網打盡……
他們謝家現在,不就是那些「不小心」得罪太子,最後被查出大罪的犯官嗎?
想明白這些,謝幺爺全身被寒意籠罩。姬元溯此人,根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輩,那些關於他行事張狂、目中無人的傳言,讓人下意識忽略了他的心計與手段。
是了,是了。
一個能讓昌隆帝如此看重,不管做什麼,太子之位都穩穩不倒的皇子,又怎麼可能是無腦之輩。
謝幺爺這才意識到,謝家自以為聰明,實際早就掉進了姬家的陷阱中。
先帝當年死得不明不白,昌隆帝登基以後,朝政穩抓在手心,一邊安撫文臣,一邊重用武將,把大晉江山守得鐵桶一般。
花應庭立下撼世大功,本該引得文臣猜忌,可他的兒子轉頭去參加科舉,甚至還一舉得中狀元。武將的幺子棄武從文的舉動,極大地滿足了文臣的虛榮心。
這樣一來,就連原本文武對立的危機,也悄然渡過了。
這些看似巧合的事,湊在一起就是一環扣一環,讓大晉的朝廷與江山變得更加穩固。
昌隆帝讓太子娶花家的女兒,既不是猜忌花家,也不是猜忌太子,而是以一種委婉的手段,把大晉的兵權交到了太子手裡。
世人都以為太子荒唐,昌隆帝偏心。實際上,傻的是他們。
; 滿朝上下,都被這對父子還有花家騙了。
想明白這些,謝幺爺頹然一笑:「我的事與謝家無關,無憑無據,你不能對謝家下手。」
「謝老先生,你以為欽差晚離京幾天,給了謝家掩飾證據的機會?」太子從袖籠里掏出一疊厚厚的紙:「你們謝家私藏兵器、低價強買農戶良田、偷開礦山的證據,全在孤的手裡。你們謝家……完了。」
「你不能這麼做!」謝幺爺急道:「杜頌聞已死,杜家後繼無人。你們又要剷除我們謝家,難道就不怕天下讀書人說皇室故意打壓讀書人?」
「朝廷連恩科都開了,又怎麼會打壓讀書人?」太子嗤笑:「沒有你們謝家,也許還會有張家、陳家、王家、李家。天下心懷正義的讀書人何其多,只要百姓喜歡他們,愛戴他們,你們謝家又算什麼?」
「更何況,誰說杜家後繼無人。」太子把手背在身後:「杜頌聞的孫女,天資聰穎,閱覽群書,是難得的飽學之士,不久後便會去清河書院擔任山長。」
清河書院,是晉國數一數二的書院。這所書院的歷史,比晉國的歷史還長,教出無數的能臣好官。
「她是女人。」謝幺爺冷笑:「難道你想讓一個女人,撐起杜家的百年名聲?」
「在事情沒有結果之前,不要去判定一個人能不能。」太子微微抬起下巴,笑得十分討厭:「反正,你們謝家是不能了。」
謝世子跟金甲衛來到大理寺天牢,見到了形容憔悴的謝瑤,他激動地趴到圍欄前:「二姐,你怎麼樣了?」
謝瑤的態度卻冷淡得很,她看著身穿錦衣華服的謝世子,忽然笑了:「你沒離開京城?」
「父親與母親……還在公主府。」謝世子不想把家裡的現狀告訴謝瑤:「你呢,在牢里有沒有吃苦?」
「你說呢?」謝瑤攤開雙手,上面全是勞作時留下的血泡:「你跟母親有沒有幫我求情?」
謝世子看著這雙粗糙的手,眼神閃爍著說不出話。
「別裝了,我知道你們根本不想救我出來,不僅不想救我,還想派殺手取我性命。」謝瑤嗤笑一聲:「你們想拋下我遠走高飛,門都沒有!」
「二姐,你在說什麼?」謝世子訝然。
「父親與母親是不是已經被軟禁了?」謝瑤見謝世子變了臉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我們是一家人,大難臨頭時,怎麼能各自飛?」
謝世子面色慘白,他看著面色猙獰的謝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的好弟弟,你怎麼被養得這麼傻?」謝瑤笑出聲來:「你可能還不知道,在我被關進大理寺後,父親並沒有想過救我出來,他想殺我滅口。只可惜我命不該絕,父親大概很失望吧。」
「聽說父親得了癔症?」謝瑤神秘一笑:「我的好弟弟,不如你回去仔細觀察,父親的癔症是真還是假?」
謝世子腦子嗡嗡作響,他覺得身邊這些人都太可怕了。父不父,子不子,一切都像是一場噩夢。
他一定是在做夢。
一定是。
裴濟懷與花長空帶著大理寺高手以及金甲衛偽裝的普通護衛,一路快馬加鞭趕到昌堯州。
謝家與當地太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金銀珠寶更是不要錢地送到兩人面前。
裴濟懷冷眼看著一箱箱寶石,看昌堯州太守的眼神里滿是殺意。昌堯州太守祖上並不顯赫,以他的俸祿與祖產,根本不可能拿出這麼多金銀財寶。
「王太守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花長空笑眯眯地彎腰拿起一錠金元寶,看了幾眼後把它放回原位。
「這都是下官等一番心意。」王太守見裴濟懷冷著臉,心裡還有些擔心,甚至考慮要不要暗中使計,讓這兩位欽差死於「亂匪」刀下。
可是看到花長空眼裡的貪婪,他安下心來。花長空是未來太子妃的兄長,只要討好了他,所有麻煩都能迎刃而解。
一番假意推辭後,花長空勉為其難地收下了這些珠寶:「王太守熱情好客,本官最喜歡你這麼豪爽的朋友,等你調任到京城,本官一定請你多喝幾杯。」
調任到京城?
王太守眼神變得灼熱:「能跟花大人做朋友,是下官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兩人推心置腹了一番,王太守又掏出一疊銀票放到花長空手裡。
花長空面色更加溫和:「王太守久不在京城,大概不知道京城的肥缺有多難。不過咱們交情這麼好,再難的事也不是問題。」他壓低聲音,在王太守耳邊小聲道:「本官的妹妹,再過兩月就要嫁到東宮,什麼事不能成?」
「是是是。」能搭上太子妃兄長的門路,他又何須小心翼翼捧著謝家那些人?他對花長空吹捧了一番,才面帶笑意地離開欽差居住的院子。
院子外面都是太守府的人,裴濟懷走到花長空身邊,小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拿好處咯。」花長空極其自然地把銀票塞進自己袖子,伸手拍了拍裴濟懷肩膀:「裴大人放心,本官不會壞了你的好事。」
接下來的幾天,太守府的人帶他們去看了糧倉與農田,裴濟懷察覺到裡面有貓膩,正想多問幾句,便被花長空打斷。
「好好好,王太守果然是愛民如子的好官。」花長空誇道:「待本官回京,一定要把昌堯州富饒的景象,轉告給陛下。」
「多謝花大人替下官美言。」王太守看了裴濟懷一言,這個裴濟懷雖然是正欽差,可是在花長空面前,連多一句嘴的膽量都沒有。
可見花長空在陛下心中,地位有多高。
有個好爹好娘好妹妹就是不一樣,年紀輕輕就能這般風光。發現這位花大人不僅好金銀外,還喜歡去樂坊、酒館等地,王太守漸漸放鬆了警惕,等兩位欽差離開的那一日,他熱情地把兩人送上馬,並且附贈了不少土儀。
「裴大人,花大人,一路順風,下官在此的等候花大人的喜信。」
「王太守就安心在家等本官的好消息吧。」花長空微笑:「如果一路順暢,你還能進京參加舍妹的婚禮。」
王太守聞言,趕緊掏出一疊厚厚的銀票,放到花長空手裡:「不知郡主喜歡什麼,這是下官的一點心意,請花大人代為轉達。」
「好說,好說。」花長空把銀票塞進胸口,胸口被塞得鼓鼓囊囊,很是貪婪。
裴濟懷盯著他全身上下叮叮噹噹的金銀玉飾,怕閃花自己的眼,默默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出了昌堯州地界後,花長空摘下自己身上叮叮噹噹的配飾,拿出扇子扇風:「可累死我。」
裴濟懷朝他拱了拱手:「不知花大人有何收穫?」
「也就順手收了幾個願意給本官做牛做馬的僕人。」花長空把扇子揮得呼呼作響:「說來也巧,這幾個人竟然都受過謝家與王太守的迫害,你說神奇不神奇?」
裴濟懷:「……」
他每天不是收王太守與謝家的好處,就是去樂府酒樓茶館遊玩,上哪把這些人找出來的?
「沒辦法,人都帶回來了,本官總不能不管。」花長空嘆氣:「等回京以後,這些人就交給裴大人帶回大理寺,本官只是個剛如朝的翰林,什麼事都不懂,還要靠裴大人多擔待。」
裴濟懷在花長空身上,彷彿看到了自稱柔弱,卻能把謝瑤氣暈的福壽郡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