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鷯哥被灌了幾次葯後,果然嗓子復原,歡實地蹦上跳下,口中念念叨叨,恨不能將前陣子**所憋屈的話一日全補回來,從早說到晚。一會兒念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詩,一會兒說些荒誕不經的情話,一會兒又哼唧些零散跑調的小曲,總之就是不肯消停。
起先家裡姨娘和丫鬟僕從們瞧它好玩還圍著逗逗它,後來發現這鷯哥話癆之勢堪比山洪破堤,嘩嘩傾倒不見收,它說得不累,聽的人倒累了,大家便一個兩個也都散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左右無事,將它掛在窗前,左耳聽右耳出一邊倚在床沿翻《三國志》。
湯圓的白貓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輕巧跳上窗前案幾,聚精會神瞪圓了眼,弓起背,一步一步躡手躡腳靠近那銅架子,眼見著蓄勢待發一個虎躍便要撲向那鷯哥。
那鷯哥倒也不閃躲,只歪了黑壓壓的小腦袋對著那白貓咧嘴吼了一句:「喵!――」
那貓一驚,撲到一半,直愣愣便掉了下來,摔在窗腳下,爬起來嗖地一下便逃得沒影沒蹤。
見它兩隻這般寶器一鬧,我不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想那鷯哥學得倒快,立馬跟著也「噗嗤」了一聲,我抬頭不甚在意瞟了它一眼,便又接著低頭翻書,卻未料到這鷯哥「噗嗤」之後還有後話。
只聽得它道:「噗嗤,主上計策甚妙,你我二人聯手,眾人斷然始料未及,出奇必定製勝,只待時機成熟便可殺個措手不及。」
這又是哪裡學來的戲文?說得這麼連貫。
我漫不經心看了看小几一旁擺放的沙漏,綿密的白砂細如流水,不緊不慢通過那窄如虛無的漏頸,精確計算著每一時每一刻,分毫不差,不免叫人嘆為觀止。
正走神著,又聽那鷯哥後續道:「只是,不知一朝事成之後,主上如何安排沈家?」
沈家?我右眼一跳。
「或抄或誅。」
四個字,心驚肉跳。
我一抬頭,但見那鷯哥若無其事在架子上扇了扇翅膀,低頭就著一旁水槽砸吧了兩口水,抖了抖羽毛,鳥喙上沾著的清水濺得窗下案上壓的宣紙一片狼藉。
寂靜片刻,那鷯哥又開始滔滔不絕,只是顛三倒四,毫無章法。
「主上,屬下如今兩面潛伏,可謂冒死甘當內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沈家鋪面分號一百六十一處,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
「自然是你的。」
「那座上之人可曾疑你?」
「從來不曾。」
……
我越聽越沉,「沈家鋪面分號三百六十一處,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這數字一字不差,字字所指,除卻我們揚州沈家,別無二號。
主上何人?屬下何人?修什麼道?渡什麼倉?
「兵部、戶部、吏部……」
「兵變之事無須你多慮……」
「此番逼宮,成敗只看一舉……」
兵變?逼宮!
我一下站起身,頭暈目眩,書卷跌落腳邊,直直砸上腳面。這鷯哥為宋席遠所眷養,宋席遠,宋席遠……還有一人,是誰?
小郎中說:「小姐可是曾常年服食避子之葯?此類葯多傷身子,壞肝損腎,還是莫要多吃的好。」
皇帝陛下說:「敢問沈小姐這腹中胎兒是何人之子?」
「沈……霄?待乘雷雨騰雲霄。好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嗯~?」
宋席遠情深款款,深深一揖,道:「席遠對沈小姐可謂一見如故,再見傾心!」
裴衍禎不疾不徐道:「古人有云: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我如今可算得巨隱隱於廚,真正算得是塞外隱士了。」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宋席遠是如何得到的販茶之權,貢錦之利?九公主對裴衍禎一往情深,皇家為何不指婚?裴衍禎為何娶我?……
不!我怎麼可以懷疑他!為了我,他連性命都置之度外,我應該相信他!我怎麼可以憑一隻學舌之鳥的片面之詞便懷疑他、否定他?
怎麼可以?!
我必須做些什麼派遣自己心中蔓延喧囂的疑慮。「備馬車,去裴府。」我一路疾疾穿過廊亭前院,一面叫上綠鶯火速去安排,「我們這便去接孫少爺。」
裴家大門緊閉,門楣疏朗,金絲楠木雕的門柱泰然屹立,寶相莊嚴,過去只覺得這門柱都帶著股不染塵世的清雅書香,今日卻忽覺一股赫赫睥睨的森然威嚴之勢,我捏緊手心,定了定神,叩響門扉。
不消一會兒,大門打開了一人寬,應門的是個面生的家僕,身材魁梧,見著我竟恭恭敬敬地喚了聲:「沈小姐。」
我道明來意之後便要入內,那家僕一錯身,不著痕迹擋在了我面前,應道:「可是不巧,老太爺和老夫人帶了沈小少爺去廟裡上香,不若沈小姐改日再來。」
我心中一沉,面上卻只當如常,道:「無妨,眼見日已西斜,那寺廟想來就快閉門了,我既來了,便索性進去一面吃茶坐著等等。」
那家僕不慍不火應道:「老太爺說了,這幾日持齋,夜裡便就近住在廟裡。恐是一時半日回不來了。」
「哦~不知去的是哪家寺院?」我往右走了半步,希圖借著間隙看看內里。卻不想那家僕眼疾手快地將那門扇又稍稍關上些許,似不經意,卻恰恰遮住了我的視線。
「主子們的事,小的不敢過問。去的哪家寺廟實是不知。」那家僕一彎身,答的謙卑,滴水不漏。
「如此,我便改日再來。」我笑了笑,轉身走回馬車旁。
綠鶯扶著我上了車,掩好車簾,窗外,殘陽如血,遠山如刃,一刀一刀將落日割入山坳之中。
「小姐,你怎麼一直發抖?可是著涼了?」綠鶯扶著我的手,伸手便要來探我的額頭。
「沒什麼。」我避開她探來的手。確實沒有什麼,裴家大門外,我只是嗅見了一縷淡淡的熏香,這熏香也並沒有什麼,只不過是上好的沉水香,沉水香也並沒有什麼,只是帶了些許的伽南香氣。
普天下,我只知一人喜好將沉水香和伽南香配著用,此人便是裴老夫人……裴家雙親根本就不曾外出!
宵兒,我的宵兒……
我不能抑制地瑟瑟發抖,那些猶在耳畔的細語呢喃,恍惚蕩漾宛如夢境,那些曾經的滿目艷李桃爭芳,眨眼,卻原是塋塋白骨堆砌如山,水腐枝敗,毒葳蕤,三九冰霄凜冽撲面,一隻無形的手拉住我的腳踝,不費吹灰之力,便讓人跌入無底深淵,腳下一空,萬劫不復。
還有一人,是誰?
我握了握手心,寒濕一片,周遭寂靜無聲。
再回神時,我已返至家中坐在几案前,四下無人,泣血殘陽映著窗下的牡丹枝丫交錯,斑駁縱橫的影子投在窗紙之上,宛若猙獰食人的怪獸。一桿紫毫筆在手中怎麼握都握不牢,墨水濺得一張紙到處都是,提筆落字,卻筆尖無力,腦中空白一片,筆畫散落不成整字,墨漬在紙面暈得一團一團,狼籍非常。我一把揭開貔貅鎮紙,將紙揉成一團丟棄一旁,再寫,手卻仍舊是抖,將紙扯了揉了丟開,再寫……反反覆復十餘遍,終是寫下了四個字――遽變!勿歸!
將紙條塞入竹哨之中包嚴實,我從後院鴿棚里挑了一隻壯碩的信鴿,把竹哨綁上它的腿,當下放飛。
幸得爹爹前日帶了沈世往吐蕃販絲……如今,逃得一個是一個。
我站在鴿棚邊上,抬頭望了望天,最後一點斜陽已被饕餮蠶食而盡,天色黯沉,似一捧燒成灰燼的煙,霧靄重重遮蔽,看不盡九重天闕上何人居高而掌,唯有那信鴿振翅扎入雲霄,越飛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真的,是你嗎?
真的,是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