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兒。」他伸手捧住我的雙頰,雙眼錯也不錯地凝視著我,滿目清輝近在咫尺,真真是個『手可摘星辰』。
如若是兩月之前,我定會自戀又歡欣地想:他竟這樣喜歡我!得夫如此,婦復何求,為了他,我便是坎坷一些又何妨?而現下,我只覺得自己像是個燉熟了被放在砧板上的豬頭肉,六王爺此刻心裡拿捏著的怕不是在琢磨是切開來炒肉片好呢還是一整個兒拿去祭祀好?
記得小時候,家裡竟日賓客來來往往,若見著我總會露出滿面親切驚喜的模樣道:「這便是沈家小小姐嗎?真是冰雪可愛,一看便是個美人坯子,將來長到二八年華可不知這求親公子的車馬要排出長街多少里呢!」
我那時左右不過五、六歲,『求親公子』是個什麼玩意兒雖然弄不大清楚,但大體還是曉得他們誇我長得漂亮,哪個小姑娘不愛漂亮,聽了自然美滋滋。當年我爺爺還在世,總是喊我『毛妞妞』,只因我那時頭髮稀薄偏黃,想要編根小辮子都不成,只能勉強紮成個毛絨絨的小揪揪,是以,我揀了誇自然要上爺爺那裡顯擺顯擺,叫他莫要小瞧我。豈知爺爺聽了卻只是抱著我笑道:「哪裡是我們毛妞妞美,是我們沈家的銀子美!」
我那時不服氣,只想這銀子我見過的,白光光銀溜溜,禿子腦門一般鋥光發亮,怎麼會比我好看,遂回嘴道:「我比銀子美。」
爺爺卻彈了彈我的額際直搖頭,「妙兒記住咯,生作沈家之人一日,便一日莫要想比得過那銀子。世人眼中皆是先有銀子,後有沈家。」
當時年幼,爺爺這話叫我聽得一竅不通丈二摸不著頭腦,卻又莫名其妙地記得甚牢靠,一年牢似一年,之後我也不曉得自己算是難看還是好看,如若問別人,定是問十個,恨不得有十一個人願意跳出來說沈家大小姐美若天仙,若是自己拿了鏡子瞧,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便放棄惦記自己是美是丑,總歸不管美醜我都能嫁出去。
爺爺的話我一直記到一十九歲,卻不想嫁了兩回之後給裴宋二人給鬧騰得竟慢慢有些淡忘了,兩月之前被裴衍禎當堂拒婚指天誓日一通說更是徹底地拋諸腦後,一時竟聊發少女純情信了那鏡花水月之事,將自己看得比銀子還美引狼入室。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忘了爺爺的祖訓。現下沒跑成被六王爺逮了個現成,這便是報應。
我正反省著,六王爺卻捧了我的臉深情款款地在我額頭印下一吻,之後長長一喟嘆埋首在我的肩頭,兩臂緊繃抱著我竟開始渾身微微發顫。
「妙兒,你答應過永遠不離開我。你答應過的。」
我本來想說,沒想到王爺這麼單純,民女隨便說說你就信了,轉念一想,如今一家老小尚且在逃難路上,萬一六王爺一下怒了派人追殺,那可就不好了。遂含糊敷衍地「嗯」了一聲。
我「嗯」過之後,忽覺肩頭一沉,之後便是長久的靜默,兵法有言:敵不動,我不動。只是這敵不動的時間未免長了些,只覺得這靜默的過程中我的肩頭越來越沉越來越沉,到最後我實在扛不住稍稍動了一下,不想那肩上重量竟隨著我的動作沿著肩頭慢慢向下滑,我扭頭一看,但見六王爺雙目緊闔,竟是不知何時暈厥過去了。
我舒了口氣,預備抽手扶住他放平在榻上,卻未料一隻手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怎麼抽都抽不出來,無奈只得騰出另一隻手,費了好大勁才讓他躺下。
斜陽燦爛地鍍了窗欞照入屋內,落在他的臉上,晚風徐徐漸起,我倚著雕花床柱細細看他,修長的眉峰,綿密的睫毛,緊閉的雙眼,雖腫脹帶著幾分疲憊之色,卻猶讓人覺著若這雙眼一打開,必是遠山黛水靜日玉生煙的溫柔款款,而那微彎而薄的唇瓣,配著白玉一樣的面孔,更是讓人覺得好似隨時要微笑一般多情雅緻。然而,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副溫柔儒雅又多情的面孔下掩蓋的是怎樣的城府怎樣的算計……
我伸了手想一根一根掰開他緊握我的左手手指,不想卻根本掰不開,二人交握的手竟被他握著緊到發白丁點血色全無,我正預備放棄時卻突兀地發現他的左手虎口處有一層薄薄的繭,過去從未發現,現下在夕陽的映襯下一覽無餘竟有些觸目驚心。
是啊,這樣一個日夜計算謀權篡位的人又豈會是個文弱之人!右手提筆,左手舞劍。再好不過的文武全才。如今細細回想,難怪他過去從不用左手與我相執,我只當他右手順手,卻原來是這個因由。
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太傻。
我曉得他為何這麼怕我死,沈家的家財雖大,卻比不得我娘陸家所遺家產一半,我娘臨終將陸家的秘密交到了我的身上,若我死了,這筆驚天財富便石沉入海再無人知曉何處尋覓。本朝皇帝昏聵敗家,估計那國庫里存不了多少銀兩,如今六王爺改朝換代,正是銀兩緊缺之時,又豈會放過這筆錢財。
或抄或誅!或抄或誅!
裴衍禎,你好狠的心!
我吃力探出半邊身子,單手夠到梳妝鏡台上,輕輕拉開小屜,一排從未戴過的發簪釵飾整齊擺列著,金銀玉石玳瑁,各色材質。我挑了一根細長的銀釵,在自己的小臂上試了一下,當下,一滴鮮紅的血珠在尖銳的簪子尖上破繭而出,果然足夠鋒利!
我拿了銀釵慢慢坐回床頭,單手解開裴衍禎的前襟,分明很容易的事情,我卻解出了一頭汗,終於,他的胸膛毫無遮攔地呈在了我面前,那些我從未見過的傷痕交錯橫亘在原本細瓷樣的肌膚上,左胸口處倒是膚白如故,帶著微微的起伏,我曉得,那下面有個物什正沉穩而有節奏地律動著,帶著血色的邀約,那是,六王爺的――心。
我們是這樣地奇怪,一手牢不可破地相互緊握,一手卻又逼得我不得不舉起銀釵一寸一寸逼近。我看著那銀釵在夕陽的餘暉下鍍成一柄燦爛的金釵,帶著瀕死的輝煌將那尖頭上的一點光緩慢從容地投射在他的心口上……殺了他,方能讓一家人逃脫噩運,殺了他,方能解我心頭的傷患,殺了他,方能帶回我的宵兒。一念之間三千業障……但是……沒有但是!
我閉了閉眼利落地用盡全力一揮釵,要做那最後一刺,卻在靠近准心時驀然瞧見釵尾之上所刻之物―― 一朵妖嬈怒放的牡丹。太刺目了,扎得我兩眼一晃,一陣大悲大慟莫名襲上心口,似乎此刻銀釵已入我心一般絞痛,手下一抖,偏錯了方向。
緊接著,來不及反應,那握釵之手被一個大力握住,聽得一聲骨頭微響,便被反剪到了身後,想是腕骨已被卸脫臼。
一念絕則生,一念仁則死。須臾一線之間,我已是功敗垂成。
睜開眼,赫然撞入眼帘的,是裴衍禎墨如點漆的雙目,沉如最深最暗的夜,不帶波瀾地吞噬萬物,一旦捲入便是屍骨無存萬劫不復。
「你要殺我?你竟然要殺我!」裴衍禎舉著銀釵冰冷地望著我,面上悲怒交替,「三日三夜,你醒來第一件事竟是用我贈你之物來取我性命!為什麼,妙兒?」
「王爺難道不曉得為什麼?」我抬頭直視他,輕聲低喃:「或抄或誅……」
裴衍禎面色一晃,剎那涼薄。
我心中一片冰涼,最後一點希冀沒入深淵。
忽地,他一下逼上來貼近我,鼻尖對著鼻尖,「難道……這三日你竟是有所準備地服藥詐死?!」轉頭一呼:「展越!」
一個黑影應聲入內,「王爺有何吩咐?」
「速去沈家陵園,起墳開棺!給我一具屍身一具屍身搬回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個個皆能死而復生!」最後四字冷若冰霜,敲得我心頭一顫。
「六王爺!」我欲抬手相阻,卻忘了自己雙手被縛,身上一虛軟,跌在他的臂間,一時頭暈目眩,神志迷離盡失。
待我再度醒來,已是躺於床上,裴衍禎坐於床側,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從床頭小几上端起一碗稀粥俯下身,竟是要喂我。
我一惻,錯開臉。
他也不堅持,只就著那勺子將米湯送入自己口中,忽地,卻俯低面孔壓上我的雙唇,尚且來不及反應,一口溫良的米香便已灌入我口中。
不待我雙齒扣下狠狠咬他,眼前一花,他已再度坐正身子。
門外傳來一聲輕叩,「王爺。」
「進來。」
展越影子一般刮入屋內,跪在裴衍禎跟前,「回稟王爺。屬下失職。沈家陵園之中,棺木被撬,姨娘並沈在五具屍身已不見,陪葬之物中也遺失不少貴重物件。」
我腦中所綳之弦一時鬆開。
「很好。」裴衍禎伸出手,不緊不慢用左手拇指擦去唇角遺留的一點點米湯,之後收回手將勺子在碗中一慣,「噠」地一聲重又將碗放回几上,徐徐開口:「妙兒,這是何人之計?莫非……是你的?」
我笑了笑,「王爺多想了。這普天下並非人人都似王爺一般滿腹計策。而這普天之下卻又人人都肖想沈家之財,比如……」我一頓,繼續道:「挖墳盜墓比比皆是,咳……咳……所以料想,定是盜墓之賊人所為,與我又有何干係?」
「哦?聽過盜墓,倒不曾聽過連屍首也一併盜的。」裴衍禎盯著我,眼中沉沉。
「這又有何稀奇,王爺不是也扣了我的屍身三日三夜。」我脫口便回。
裴衍禎一下面沉如水,波瀾不興,卻又風暴在底。
「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