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想想,頂頂佩服我爹和我那些爺爺、祖爺爺們,過去我只享現成,總以為做生意不過是門講究銀子流進流出的行當,並沒有什麼技巧難事。豈知這兩年我不過做了些不入流的小生意,經營一個賣□□的小藥鋪並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流動小戲班子,每日進出銀兩撐死了也不過百兩,便常常鬧得一個頭兩個大,耗神耗力,方才曉得爹爹的厲害之處,非但當年能將祖產經營得遊刃有餘並踵事增華,如今避難一路經由小姨娘娘家塞北隱至西域樓蘭,不僅沒有絲毫落荒而逃的落魄,反而借著早年為防萬一備於漠北的一股財力人力,將生意又慢慢做了起來。
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遑論生意盤綜錯結曾經近乎攬盡天下財,而終招來殺身之禍的――沈家。
說起我爹,我突然記起前兩日那誰誰誰,哦,宋席遠登門怎地沒給我捎書信?莫不是我爹太忙了沒空理會我?還是……出了什麼差池?
這般一想我心中不免惶惶落落,心率又開始參差起伏,滲出一背涼汗。當下便讓家丁備了車馬預備親自去尋那宋席遠,唯盼他尚未離開洛陽城。豈知那家丁一聽我要找宋席遠便面泛難色,支吾了半天對我道:「小姐這兩日身子虛不宜出門,還是讓小的去尋三公子上門較穩妥。」
看他態度含糊,我心中疑竇更盛。經這些年折騰,我別的本事不敢說有甚長進,只這察言觀色便能見微知著,待人接物皆起疑設防的本事當真是越發高強。兩年前我被宋席遠並我爹手下之人聯手移花接木從京城之中救至此地隱姓埋名住下,家中照顧我的僕從寥寥數人皆宋席遠派來,自是個個都是被他悉心□□過的心腹,今日這般含糊態度定是宋席遠對我有貓膩相瞞。
我冷冷看了看他,堅持要親自去尋宋席遠。那小廝終是拗不過我,勉為其難套了車磨磨蹭蹭出門上路。
宋家本富庶,國中大城皆買有風水寶地建有宅院,莫說洛陽,自然挑得北依邙山南臨洛水的上好佳處起了庭院,宋家宅邸洛陽城中人盡皆知位於何處,我雖如今記性不大好,卻只是偶或喊不上一些人名,這路我還是能辨識一二的,顯然,現下這小廝趕車所行路線不是宋家大宅,七拐八彎的,辨著這方向……倒像是要往城東去。
心中正思忖著,車帘子外便忽忽悠悠飄進一股子濃郁混雜的脂粉香氣夾雜著迎來送往的熙攘之聲,切實佐證了我認路的本領還是不錯的。
馬車將將停下,便聽得有人迎上來拉客,當下被趕車的兩個小廝給喝退了。之後,其中一個小廝脹跳下車轅隔著車帘子與我道:「小姐稍待片刻,我這就去請三公子。」
我將帘子揭開一角朝他點點頭,但見他轉過身與那花樓門前的老鴇說了兩句話又似乎遞了個什麼物什與她瞧,那老鴇便立刻將他迎了進去。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還未見得那小廝將人請出來,我在車中坐著悶得慌便索性半揭了帘子看景。此處臨河而建,將近傍晚,日未落盡而燈已起,倒映得河面一片金色,光彩粼粼,近處,不時有身著輕羅薄紗身材曼妙的女子操著軟音嬌笑著穿梭而過,遠處,隱隱有畫舫穿梭水上,琴音斷續傳來,洛陽花未開,然,這般穿街而過,倒真真有一日賞遍洛陽花之感。不得不說,這城東河畔紅袖招客的景緻倒別有一番美妙意趣。當然,如果這條街家家花樓皆上我那回□□行買葯,便更加美妙了。
我正在心中盤算著如何拉攏這生意,抬頭卻見宋席遠步履不穩地被小廝攙著往馬車這邊行來。行路所過處無不引得三兩女子佇足顧盼媚眼俏飛,更有甚者還大膽伸手用粉嫩撲香的羅帕輕佻掃過宋席遠的肩頭,艷唇輕啟勾魂道:「三公子記得下次來尋奴家哦。莫要總在那畫扇屋子裡,嫉妒死一干姐妹們了。」
宋席遠洒然回道:「好說,好說。」
我回過頭,放下車帘子。
車轅輕晃,一股酒釀之氣撲面而來,一人登車揭簾入內,對前面小廝吩咐道:「小同,走吧。」
轉頭便沖我風流淺笑,雙頰微紅,兩眼彎彎似被雨洗過一般潤黑髮亮,看則清明,實際想是醉糊塗了,直肆無忌憚盯了我看,傻笑道:「笙,笙兒,你來尋我?你第一回主動來尋我……」
我不與他一個醉了的人一般計較,左右被人看看也不會少一塊肉,索性隨他去看,直奔主題截斷他的話,問道:「我爹此番可有書信或囑咐托你轉達?」
那烏黑晶亮的眸子剎那落上一層灰,暗了暗,「我還以為……」話未盡卻別過頭去看窗外燈籠。在我的殷殷注視下終又將頭轉了回來,口齒稍稍清晰了些,淡淡答道:「你爹說家人一切安好,讓你莫要挂念,只管養好身子。待來年開春。」
還未說完,又斷了,蹙了眉只管伸手揉額頭。
「來年開春怎麼?」我疑惑問他。
窗外的燈火掠過他的眼睛,似乎片刻閃爍,復又見他迷迷濛蒙望著我,「來年開春?什麼來年開春?」倒反問起我來了。
想來他是醉暈了說混話。不過,聽到我爹爹並家人安好,我著實長長出了口氣,此行目的已達,便不再理會此人,只倚著車中軟墊閉目養神,神遊片刻,卻突然想起他這般尋歡作樂半中央被我打斷了似乎不甚好,雖煩此人兩面三刀牆頭草一般,不過若非他當年一盒月餅相助,後又將我從王府中使計運出,我如今想來已到陰曹地府去幫閻王老爺數錢了,遂耐了性子問他:「現下是將你送回宋宅還是再回城東花街?」
他怔怔看著我,驀地自嘲一笑,「我這兩年如入洛陽從不宿宋宅,只停花街柳巷,你竟不知?」
「我為何要知曉?」我一面指揮了前頭趕車小廝掉頭回城東,一面漫不經心答他。
「是,你自當是不屑知曉。可是我卻偏要與你解釋。」馬車踢踢踏踏地行進,車內酒氣脂粉香兩相絞纏,他彎著眼嘴角噙笑,口氣卻一反常態地執拗挑釁,但見他伸手不緊不慢指了指天,「那人心思縝密,思慮頗重,若非我包下顧春樓的頭牌畫扇,讓他以為我色迷心竅來洛陽只為眠花宿柳,他定當對我常過洛陽起疑。」
我頓了頓,笑道:「多謝多謝。你這番為了我勉為其難眠花宿柳的苦心我自當承情銘記於心。」
他不答言,閉眼靠著車廂壁,眉心聚攏久久不散。
許久,聽得一聲幽幽低語,「笙兒,我不奢望能有功過相抵的一日,唯盼得在你心中莫再添污點……」
我笑了笑,對他道:「你醉了。」
我總覺得宋席遠是一株奇妙的牆頭草。
其實,若說牆頭草倒是對他過譽了,牆頭草尚且只往兩面倒,他則更上一層樓,竟是三面皆有聯繫,見風使舵,佔盡好處。當年我一箭穿心自鬼門關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頗覺驚異,我之前被囚之時引那麻雀為我與我爹傳信時便知王府之中屆時會有內應,只是,卻從不曾猜那內應會是宋席遠。
當時因恐王府護衛會截那些雀兒,我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傳出隻字片語,消息並不完全,只知爹爹會派人來救,卻不知具體時間。月圓中秋夜黑衣人突襲,我本也以為是皇家餘黨行刺,直至後來從那黑衣人的言語態度中方才隱約猜到。
那日桌上月餅乃宋席遠親自送至王府之中,算準了王爺不愛吃甜,而我最愛蓮蓉,月餅之中皆混有小姨娘塞北特製之葯,食之,半個時辰後氣息全失脈象皆無,我原吃過一次,結果卻被那人撞破,此番爹爹本打算雙管齊下,若能順利將我救出最好不過,若不能,則讓人擊我一掌,讓王府中人以為我中掌而亡,六王初登,按規矩須與傷、病、弱、亡此類晦氣相避嫌,停屍期間看管之人必比不得我活著的時候嚴密。
結果未來得及出手,我便挨了一箭,那日趴於牆頭之人乃真行刺之人。
之後,爹爹手下將早便預備好的一具與我形貌身材相仿並易容好的女屍將我換了出來,宋席遠接應,將我藏匿京城一處醫治,幸得那箭稍稍偏了些並未刺及臟腑,幸得我之前吃了月餅之中的假死之葯,誤打誤撞氣血不旺故而未血盡而亡,幸得……
許是我已散盡所有,判官閻王都看不上我這一無所有的人,不屑收我,故而留了我一條小命苟且世間碌碌而活。
只是,第一回假死,那人抱了我的屍身三天三夜不撒手,讓人想偷梁換柱都不知從何入手。此回,不想卻如此容易便被爹爹手下將我移花接木而出,我未問細節,卻也可猜到此番定是再沒人對我的屍身如此執著,故而能夠一帆風順地大功告成。
足見,人非但活著要分個三六九等,便是死了的屍身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帶著潑天財富之秘的屍身到底與兩袖空空的屍身待遇不盡相同。
不曉得詐屍這事是不是做過兩回便會順手拈來地熟捻,那時我初醒,每日都要反覆好幾回,上一刻還咳血氣微渺然近死,連那塞北大夫都以為無能為力時,下一刻我卻又能顫顫巍巍地醒轉過來,反反覆復,叫人一驚一乍。
我過去聽說過有一種叫作蜉蝣的小蟲子,命短得有趣,朝生暮死,與我那陣子的狀況倒有得一比。
之後,待我稍稍活過一口氣,氣血稍穩,宋席遠便派人一路護送將我弄到了洛陽城,本欲再往西北行,怎奈我這破落身子卻受不住,一觸風沙便不爭氣地要大病一場。故而爹爹便索性讓我在洛陽住了下來,左右隱姓埋名並不是什麼太需要技巧的難事,比詐屍容易多了。
活是活了過來,不過那詐死葯也是要留後患的,我現下一著急便會叫不上人名記不得一些字,幸得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毛病。
我初時活返過來,沒那個精神頭琢磨宋席遠如何會與爹爹聯手,如今日子長了,只當是白撿了一條命重活一回,也不想費神去弄清這個中曲折。正如人常言傻人才能有傻福,人不必活得太聰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而今種種,譬如今日生。
唯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