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單手將前襟解開稍許,探入中衣內取出一個物什,摸索著掛在了我的脖頸上,帶著溫熱的氣息和他特有的墨香,沉甸甸地墜在了我的胸前。
我低頭看了看,伸手握著緩緩摩挲,竟似雙眼亦不能視一般,不可置信地一點一點摩挲了一遍。
那是我娘給我的骨雕小鹿,蠟封嚴絲合縫,昭示著從未被打開過的完璧。
「妙兒,我不會與你爭搶我們的孩子。」他低下頭將鼻尖抵著我的鼻尖,雙目凝神流光,竟叫人錯覺與我對視一般,氣息緩緩拂過我的面頰,「亦不要這陸家的財。沒有你,我一貧如洗,便是十倍百倍陸家之財傍身,也不過是個潦倒至極的蓬門篳戶……過去,我做錯了許多事……決定了許多錯誤的決定,寒了你的心……」他的臂膀不著痕迹地抱著我收攏了幾分,審慎而小心,「可是,妙兒,你可能聽我一說?」
我握緊鹿墜,低頭不語。
他抱緊我,將下頜靠在我的肩窩上,不讓我看見他的面孔,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妙兒,別丟下我一個人,別再讓我夜夜對著硬冷的棺木,對著用盡一切辦法也無法留住只能一寸寸被腐蝕的冰涼屍身,錐心噬骨……留在我聽得見觸得著的距離內,可以嗎?」
我望著窗外成片成片的石榴樹,低低嘆了一口氣,「榴籽、留子。你作甚讓我吃了兩年有餘的避子葯,卻又讓我生下宵兒?而你又可曾知曉那些葯有可能讓我今生都無法生育?」
「知曉。」他沉聲開口,口氣絕決,「便是你我二人因此終生無後,亦不能讓你以性命為博。那皇帝早疑心於我,若你有孕,母子必遭毒手。我絕不能讓你因此涉險。」
他稍一轉頭,耳廓後的一顆淡得幾乎氤氳不可見的痣赫然正對我的眼角,「宋席遠登門求親並非經我授意,我若授意他娶你,又如何會連夜借故尋釁將他拘至衙門問話,之後又派人燒了宋家天一閣後倉?只恨他竟提前上門迎你,展越拘他之時已是禮成……」
「或許你質疑我當初娶你是為了拉攏沈家……我如今不能再欺瞞於你,不錯,最初,我是為了逐步收攏沈家勢力而上門提親……但是,當我接到那荒天下之大謬拆散你我夫妻二人的聖旨時,無異于晴天驚雷,自己亦不知是為了失勢於沈家,還是因為你之後見著我那句客氣而疏遠的『小娘舅』叫我如鯁在喉。」
「我自問素來冷靜自持,然而,那日沈家夜宴,見你醉了酒,一時胸臆之間滿是思念……是我,避開眾人將你抱入帳中……」
「十數日後端午,汶水河畔,看見你為宋席遠所救,被他抱在懷中時,我竟是想都不曾多想,眾目睽睽之下便上前將你奪了回來,那時,我才清晰地知曉,這樣的感受原來就是嫉妒……之後第一時間聽聞宋席遠上沈家提親,而你父親竟當堂應允,於我不啻於當胸重擊,只要一想到另一個男人將要如我曾經一般擁你入懷,便覺五內俱焚,椎心疾首。」
「在揚州地界,宋席遠之所以敢大張旗鼓將你娶入門而絲毫不忌憚於我,正是自恃皇家對其財勢的依仗。」他停了停,下頜一緊,似隱忍非常,「你入宋家兩月余,我夜夜輾轉不得安枕,恨不得持劍闖入宋家將你劫出。然而,逞一時之勇容易,往後卻如何?我不得不強自按捺,從長計策。」
「常日里給宋家人診脈開補藥的大夫乃是我安插之人,早在你入宋門未滿兩月給你開日常補藥時,便已診出你有孕在身,只是隱而不報,先告知於我,我一聽聞你有孕的大概時日,便知曉定是你我二人血脈,雖我之前兩年一直讓你吃避子葯,但是一聽到你有了我的血脈,除卻充溢滿心的意外狂喜,再無它念,唯盼孩子呱呱墜地母子皆平安。」
「只是同時亦隱憂漸生,惟恐你為皇家或宋家所迫害。如若大夫說出實情即你有孕三月,雖可迷惑皇帝之眼,以為既非我亦非宋席遠之子,保住腹中胎兒及你性命,但你名節卻會受辱,且恐宋家人對你不利。」
「我遂心生一計,讓那大夫謊稱你有孕四月,則世人皆知為我之子,宋家定不敢傷你,卻也不能容你,你便可名正言順回歸裴家,為防皇帝定對你母子不利,屆時我再尋個有孕替身置於家中,將你藏匿於安全隱蔽之處待產便可。」
「未料,宋席遠亦收買大夫直稱你有孕兩月,之後竟引來了宮中御醫,更未料那御醫竟直言你有孕三月,根本並未給宋家撐腰,足見皇家雖依仗宋席遠,卻絕不放心坐視宋沈兩家安穩聯姻做大,正欲藉此機會拆散兩家,扼殺宋家勢力。」
「宋席遠至此方才看透皇帝只為利用宋家卻從根本上防備宋家且過河拆橋的險惡居心。我二人亦是自你自寫休書回歸沈家之後方才結盟聯手。」
我手上不自覺動了動,他卻似知我所思所想一般,接道:「我與宋席遠並非同母異父兄弟,毫無血脈牽連。那日中秋夜之所以與你如此說,乃是我察覺牆外有異動,兼之彼時我獲悉餘孽平王曾屢次遣人慾拉攏宋席遠,故而猜那牆外定是平王保皇餘孽,故意說與他們聽,意圖混淆其人,放棄拉攏之舉。孰料,之後……」
他抱緊我,似噩夢重現眼前一般微微發顫,不能自已,聲音沙啞連聲只喚我的名字。
我默默聽完他的敘述,任由他抱著慢慢回復平靜,方才鼓起勇氣輕聲開口,「你說的那些太複雜了,我不懂。我只問你一句:『或抄或誅』可是出自你之口?」
他猛然一窒。
我伸手拂過他額前垂落的几絲軟發,「衍禎,告訴我實話。你今日說什麼我皆信,只是,不要再騙我了。」
我垂下頭,看見喉結在他修長的頸部輕輕上下滑動了一下,良久之後,聽得他澀然開口:「是,是我說的。」
心中一下涼到了最底……
「那允諾兵變事成後將沈家鋪面分號一百六十一處,並掌河運十八條線販絲綢至六省之權給宋席遠,亦是你?」
「……是。」
「你拖至與秦小姐拜堂當晚方才當堂拒婚,為的可是博取沈家信賴,並讓皇家放鬆警惕?」
「……是,卻也不是。」
「你之所以選財勢不如沈家的宋家結盟,便是因為宋家本是皇黨內僚,可與你作內應,如此功用是十個沈家也抵不上的,是嗎?」
「……是。」
「所以,沈家一開始便是你們結盟的利益交換先決?」
「最初是,可是後來並非如此,一切皆變了……」
「是我,從中打散了你的全盤布局?」我笑了笑,安靜地自問自答,「似乎不大可能。連我懷上宵兒亦是在你的計劃之中,草蛇灰線,伏延千里,你一直都是這麼一石數鳥、連環成計,你愛的、你憎的、愛你的、憎你的,每一個人都是你手中精雕細刻的皮影,按照你的戲本□□控著袍笏登場,每一齣戲都纖介不遺天衣無縫。」
「整個天下,在你心中,不過只是一盤局!」
我抽手便打了他一記耳光,震得掌心麻痹指骨裂痛,「你這樣算計我,憑什麼要我留在你身邊?」
他被我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沁出血漬,我心中一痛,別過臉,哽咽不能抑,「你曾經愛過什麼人我不知曉,但是,我一定是你心中最憎惡的那個。否則,你如何狠得下心如此對我?這一掌我替我自己替宵兒替整個沈家敬你!」
我閉上眼,滿室闐寂無聲。微風吹過鬢角,帶起碎發一陣漣漪。
我咬緊牙,狠絕道:「不只是這一掌,今日,你隻身在這深山老廟之中,就不怕我殺了你?」
一雙修長的手撫上我的臉,一點一點仔細擦過我的腮頰,淡然道:「怎樣都可以,只要你不再流淚。」
我揚起下頜,有水漬順著頰側滑落地上,我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潸然滿面。我伸手囫圇一抹,笑道:「你怎麼能總是這般言語溫柔情深繾綣?好似天上地下,你眼中……獨我一人。」
「妙兒,並非『好似』,本是實情。」 他沙啞開口,聲音溫柔地近乎虔誠卑微,「自你離去,我夜夜等你魂魄入夢,卻從未盼得哪怕是一角背影,我知曉你定是恨我入髓,連離魂都吝於踏入我夢中半步……過去我確實做錯許多事,傷你至深,叫我追悔莫及,如今你可否再給我一次改過的機會?」
我握緊胸口鹿墜緩緩開口:「你可知何為櫝,何為珠?這陸家財產方為蚌珠,我本不過是只裝珠用的木櫝,今日,即便你願意在江山穩固錢財無憂的前提下做那愚不可及的買櫝還珠之人,難道我這廉價的木匣子就該感恩戴德地承情嗎?」
「妙兒,為何你總要這般自貶?」他蹙眉,「你既不是櫝也不是珠,你只是你。沈妙與江山,沈妙在前,江山在後。今日我允你的,一定做到。」他雙目清亮堅定對著我,彷彿欲一眼『望』入我的雙目之中。
我撫上心口,胸臆之間一陣翻湧潮汐起落,久久不知作何言語。
他亦不出聲,靜靜地攏著我,一雙午後佛前尚且乾涸的眼此刻卻如泉眼復涌般泌出絲絲縷縷的清水,星星點點地蕩漾著殷殷期盼,輕輕側耳,似乎唯恐錯過丁點言語聲響。
那樣凝神的目光,一舉手一投足間不經意的動作,氣勢猶在,彷彿根本不似一個失明之人,便是我挨得這般近,若非之前所見,現下這般對視竟根本看不出端倪。只是,那刻意勉力搜尋捕捉我雙眸的眼神卻泄露了他的逞強,是啊,他那樣驕傲雍容的一個人怎能容忍自己的雙眼瑕疵,他努力地根據聲音追尋我的位置,努力使雙目凝神清澈如常,欲讓人忽視他的失明……
我高高舉起,本欲再痛擊他一個耳光的手落了下去,卻似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非但沒有狠狠打上他的臉頰,反而輕得不能再輕地拂上他的眼,「你的眼睛怎麼了?」
當下說完,我便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尖。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心軟了,之前凝聚起來詰問他的凌厲氣勢一瀉如注,我不是不痛恨這樣的自己,更是痛恨這個永遠能一擊中的戳中我軟肋的人。
他臉色一白,偏了下頭,捉住我的手,「沒什麼,並無大礙。」下一刻,握著我的手心卻又涼了幾分,面上神色益發患得患失,「妙兒,我雖看不見你,可是,我還有雙耳,可以聽得見你,還有雙手,可以觸得到你……」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不可聞,「還是,你嫌棄這樣的我?」
眉宇間是深深的自棄惶然,全身都是僵硬。
見慣了他雲淡風輕的穩操勝券,胸中溝壑無數卻不露聲色的韜略算計,卻從未見他這般無措脆弱。明知道不能原諒他,明知道不該原諒他,可是……
我嘆了口氣。
瞬間,卻聽得耳邊他的呼吸一窒,一雙眼似被佛祖的手指輕輕一點,醍醐灌頂般剔透明亮起來,如有清風過境,掃起舊日灰燼漫天紛飛,湮滅滌盪之後,恰似皓月清澈,卻又滾燙非常,如炬灼灼燎原而過,水光華彩流動蕩漾叫人不能逼視。
他慢慢地伸出另一隻手一寸一寸覆在我的手上,夢囈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輕聲開口:「妙兒,你方才……是關心我?」
「不是!」我偏過頭矢口否認。
但見他神色一黯,我的心口隨之泛過一層晦澀,錚錚絞疼,叫我忍不住彎腰捂上胸口。
「妙兒?妙兒!可是身子不適?」察覺到我的動作,他鬆開緊緊攥住我的手,虛虛攏著我,一面輕輕撫過我的脊背,一面道:「妙兒說不是便不是,我再不逼你。只是……莫要再離開我,好嗎?」
「留在我聽得見,觸得到的距離內,可不可以呢?」緊蹙的眉間儘是祈求的虔誠,似有訴不盡道不完的九曲溝壑。
那雙眼,我明知不能看,卻終是被拘了進去……
他抱緊我,「我再不會叫你傷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