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闌人靜,恍惚入夢之際,背後有人悄然躺下,貓兒一般無聲無息,我卻一下醒了,但覺那人輕輕替我掖了掖被角,另一隻手在絲被下試探一般蜻蜓點水地撫了撫我的手背,見我沒有動作,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將修長的手指插入我的指縫之間,與我十指相扣手心相貼握牢手。
這並非第一次,自我入王府之後夜夜如此。他總在我入睡後悄悄地進來,從身後虛虛地攏著我,只要我一翻身,他便迅速地放開,待以為我熟睡之後又輕輕地抱著我,有時我翻身翻得頻繁他便不敢抱我,只輕柔地握著我的手,或是觸著我的手背,有時甚至僅搭在我的一根尾指或是一截衣袖上,仿若只要有這麼丁點觸摸便能叫他安下心來。
而我自兩年前中箭之後,便從無好眠,睡得極淺,稍微有些聲響或是光影的變幻便會立刻驚醒。他這般潛入室內,我焉能無知無覺,只當不知,裝睡罷了。
不論白日還是夜裡,他總是若即若離地傍在我身旁,再不逼問我那原諒與否的問題,我若在園中遊盪,他便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品茶,我若在書房陪宵兒練字,他便在外間聽展越念那些枯燥的奏摺,時不時開口回復上一兩句批示。夜裡,他待我入睡後便推門入內,若我睡於床榻內側,他便側身躺在我身後,若我橫於床榻外沿,他便輕輕摸索尋張錦凳倚坐床畔,以手支頤半明半寐坐上一夜。拂曉之際,總在我睡醒前就又悄然離開,唯恐被我發覺惱怒於他一般,卑微審慎。
月光照了進來,我睜開眼,看著紗帳上朦朧的月影勾勒出他輕輕貼近我的身影,輪廓清癯落寞……他,確實瘦了許多……心中一刺,似有什麼在我心口輕輕捏了一下,說不出的難過。
聽得他背後輕手輕腳轉過身,壓抑地咳嗽了兩聲,我曉得,他喉中的那根魚刺又開始作祟了。那日他誤食的第一口鯽魚逞強吞下,魚刺定已扎入喉壁,奈何他卻頑固得很,寧可難受著也不願請了大夫來瞧,彷彿讓大夫瞧上一瞧便是弱者的表現。過去他從不這般諱疾忌醫,似乎自他失明之後比過去敏感執拗了許多……
他的雙目……展越那日私下裡滿面複雜凝重神色將我攔住所說的話猶在耳畔,「但請沈小姐莫再離開王爺。那日小姐中箭,王爺神志盡失,不言不語跪坐地上抱了沈小姐一日一夜,除卻雙目血淚不止,周遭一切置若罔聞,我等屬下知他聽不進勸阻,本欲強硬將王爺扶起,怎料,方圓一丈以內,若有任何人一旦靠近,必會被王爺發暗器直取命門而亡。後,王爺終是體透神匱昏厥過去,我等隨從才得以將王爺移入寢廂,沈小姐的屍身怕也是彼時為人偷梁換柱而去的吧?只是,王爺醒來後卻再也看不見了……早先,王爺兵變之後急於趕回揚州與小姐團員,曾在途中為餘孽平王屬下毒箭所傷,暈厥十餘日,那毒本未徹底清除,兼之那日王爺見沈小姐中箭而亡心神俱碎雙目竟淌血淚,雪上添霜,以致雙目失明……若非小世子尚在,怕是王爺……」
我心尖一顫,身後之人似乎再難壓抑住喉間咳嗽,又恐驚擾於我,轉過身欲悄然起身離去。
我翻轉過身,從身後伸出手環上了他的腰。
但覺他渾身一震,連吐息都隱匿而去,一動不動。
良久,一雙修長微涼的手緩緩地覆上了我的手背,極輕極柔,小心翼翼地唯恐稍稍一用力便會驚跑什麼。
「妙兒~」不可置信一般,他輕輕喚我,幾分飄杳如耳語呢喃。我的名字本普通,不知為何這般經他唇齒間滑過竟帶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繾綣纏綿。
他極慢極慢地迴轉過身,將我籠在他的「目光」下,喉頭上下輕輕一滑動,一雙眼帶著夢幻一般的光澤叫人不忍直視,微小的祈盼、依戀一一閃現,還有那從不可能在這張清雋的臉上出現過的神色――膽怯……
須臾之間,腦中數念並行,我自他的掌心抽出手來,他面上一瞬划過的落寞竟叫我眼眶一熱,突然便想落淚。
我將那抽出的手慢慢地覆上他的雙目,輕輕遮蓋住那雙比月色更清亮的眼,「衍禎,我從來都不需要什麼複雜的行動言語,不需要任何的做小伏低,只要一點點的真誠,只要你能少一點算計城府,我便什麼都可以依你……哪怕,逆天而行。」
聞言他握著我的手渾身一窒,不可置信一般霎時手足無措,彷彿欲伸手拉開我覆在他眼上的手,又彷彿欲伸手將我攬入懷中,最終,一雙修長的手終是輕輕合攏在我覆在他眼上的手背,摩挲反覆,「妙兒,你這是……願意原諒我了?」
我輕輕地偎入他的懷中,被他緊緊擁住。
我之所以一避再避不惜以死遁逃,不過是因為知曉自己只要一看見他便決計逃不開,不用他的囚禁不用高手的捉拿,終會束手就擒。這不是我與他的博弈,而是我與自己的抗爭,負隅頑抗,終是鎩羽而歸。
為了他,我連性命都可以捨棄,談何原諒,不管他對我做過什麼,我都可以釋懷,但是,我能原諒他對我所作一切,我可有權原諒他對沈家造成的毀滅?……
他將我的手自眼上輕輕拿下放於心口,一張皎潔雋逸的臉孔一寸寸慢慢靠近,我閉上眼,雙唇相觸的那一瞬,恍若置身雲端,他的心在我的掌心下劇烈地跳動,快得讓人以為近乎要破喉而出,動作卻是前所未有地溫柔輕緩,他貼著我的唇淺淺吮吸,吻得依戀,舌尖在唇面上寸寸滑過反覆摩挲,彷彿要記住那上面的每一絲細小紋路。
心中被羽毛掃過一般,安靜而溫暖,我張開口輕輕喚他,「衍禎……」
他一頓,下一刻,那唇舌便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探入我的口中勾住我的舌尖橫掃左右,將我口中氣息滌盪吮吸一空。
頃刻之間,周遭皆歸於虛無,沒有月亮沒有紗帳……唯剩下緊貼著我的那具漸漸炙熱的胸膛和唇上窒息的掠奪,恍若天地初開、混沌初現的宇宙,溫暖而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那嬋娟月色自烏雲後起起伏伏偷偷探出過多少回,他才放開我的唇,我似溺水者一般伏在他的臉旁,胸口劇烈起伏,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吐吸。
他緊偎著我的臉側,鼻尖眷戀地蹭過我的鼻尖,反覆摩挲,雙目迷離情濃,時不時吸入一口氣貼唇哺入我口中,叫我胸口窒息之感漸漸減緩,只是這般餵食一般的哺氣比那濃烈的親吻叫人更覺曖昧纏綿,我一時氣血上涌,雙頰如燒。
他貼著我的面頰漾出一個淺淺的笑,勾魂攝魄地動人心神,「妙兒~我的妙兒噯……」他伸手,指尖沿著我的臉龐緩緩愛憐地勾勒而過,下一刻,那薄薄的雙唇卻又貼上我的耳畔,動情喑啞的嗓音暖濡地低低滑入耳中,「好想看清妙兒現下的神色,看看妙兒那雙水潤風情的鳳眼。」
聞言,我面上燒得益發灼熱,嗔怒地咬了咬他的肩頭,他卻低低笑著,將面孔埋入我的懷中,上一刻還掌控著我的呼吸,這一刻,卻像孤獨欲尋求母親慰藉的孩子一般將臉龐偎著我胸口的柔軟處,喃喃道:「妙兒,莫再離開我了,莫要再離開……」語音脆弱。
我心中狠狠一撞,反手抱住了他。
就這般任他取暖一般緊緊擁著直至天明,初生的旭日帶著毛茸茸雞子般的金黃投在他沉沉睡去的臉上,寧靜而安詳。我輕輕掙開他的懷抱悄然起身披衣離去。
不料,我不過離開半個時辰,再次去而復返,廂房內已是翻天覆地。
房門大敞,裡間跪滿了一屋子的僕從侍衛,裴衍禎倚於床沿,僅著中衣,烏瀑髮絲丁點未束,幾分繚亂瀉於肩頭,襯著青白面色,頹然垂下的眼眸不知是怒是傷,緊扣床沿的指節隱隱泛白,絲絲血跡自指縫間源源泌出,中衣膝蓋處隱隱滲出的血漬觸目驚心,一地碎瓷凌亂,分不清原來面貌是花瓶抑或杯盞。
我怔怔然立於門口,不知所措。
聽得展越道:「王爺莫急,屬下立刻領人封閉四面城門,搜尋王妃!」
王妃?我端著剛剛煎配好的消炎藥湯一時懵然,踏上門檻的腳無意識地往後一縮。
不知哪個侍衛察覺背後被我立於門口遮掩住的光影變幻,警覺回頭,看見我竟如雪中見暖碳一般驚呼出聲,「王妃!」
屋內人齊齊回頭,裴衍禎更是於所有人動作之前便已抬起頭,「妙兒?」
「衍禎,這是……?」我端著葯碗不知該進該退。
聽見我的聲音,他一下站起身,赤足便要踏過那些碎瓷向門邊來,我著急驚呼,「當心腳下!」一面隨意將葯碗擱於門外擱置花瓶的紅木小桌上,繞過碎瓷托住他的臂膀,阻止他魯莽前行的動作。
「妙兒。」他一下將我抱入懷中,力道之大竟是駭人。一邊,展越領著一屋隨從悄然退出將門掩上。
我上下輕撫撫他緊繃的脊背,「衍禎,我們坐下可好,你怎麼受傷了呢?」
「妙兒。」他似乎還未從巨大的恐懼之中抽身回神,全身微微輕顫,埋首在我肩窩處反覆呢喃我的名字,「妙兒,莫走……不要離開我……」
我心中旋即擰緊,一股酸澀襲上心頭,「我不走,衍禎,我只是去替你煎藥。」
「煎藥?」
「嗯,我找了王府里的大夫,要他開了些消腫化刺的葯。」我一面撫著他慢慢紓緩下來的背部,一面解釋。
「我以為……又是一個夢……」他靠著我閉眼呢喃,那綿密的睫毛輕輕顫動。
後來,我才從婢女的口中知悉他一覺醒來見我不在,慌亂起身,絆倒桌几,撞下茶盞花瓶碎裂一地,掌心與膝蓋撐於地上為碎瓷所傷,亦驚來府內侍衛隨從,因我早起並未驚動丫鬟便去偏院尋大夫,王府之大,府中隨從自然無法一下答出我的去向,他便認定我離開他出了王府,這才有了方才一幕。
我心底輕輕嘆出一口氣,執起他未受傷的那隻手放在臉上,一面拿了銀針將他另一隻手心和膝蓋密布的碎瓷一一對光挑出,細細上了傷葯又包裹妥當方才放下。
「以後莫再這般莽撞了。」
得了我的責備,他卻展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端起葯碗喝得一臉如飲蜜糖一般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