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沈韶光被隱隱的雷聲吵醒,聽動靜不小,這回旱災能解了吧?又想起大半個月以前皇帝的祈雨,嘴角就帶上一抹壞笑,老天爺好賴算是給他的人間兒子全了這個臉面,不然多尷尬。
沈韶光又裹了裹布被,安穩合上眼,下雨真好啊,可以不用出攤,睡個懶覺了。
小攤販可以因為下雨偷懶,上朝的卻不行。
林晏坐在車上,一眼看到前面不遠處的錄事柳豐,舉著傘,穿著芒鞋,蔫頭蔫腦地在雨中等著。想來是地滑,不敢騎馬,想走著去上衙。
林晏對車外的僕從示意一下,其中一個便從馬上下來,走去找柳豐。
柳豐回頭,先遙遙地對林晏的車駕行了個禮,然後與那僕從說了兩句,便一起走了過來。
上了長官的車駕,柳豐頗有些局促,肚子偏又這時候來搗亂,咕咕叫起來。柳豐的臉霎時就熱了,只希望外面瀝瀝雨聲能遮掩過去。
林晏看他一眼。
柳豐赧然,叉手道:「下官失禮了。」
「無妨。」林晏淡淡地笑道,停頓片刻,「那煎餅果然這般好吃嗎?」那邊分明有個披蓑戴笠賣胡餅的在呢。
柳豐臉越發紅了,訥訥地,「下官,下官——」
林晏微抬手。
柳豐閉了嘴,老老實實坐著。
林晏閉目養神。
沈韶光說到做到,果真等到辰正才起,慢騰騰地洗漱了,舉著傘去外麵食店吃了一碗雞肉餛飩,皮子不夠薄,餡兒又小,湯底倒還有些味道。
溜達了一圈,買了些米糧菜蔬,便慢慢走回來。行到沈氏舊宅後門處,看到院牆內伸出來的一支海棠,落下好些花瓣。嘖嘖,雨打海棠,寂掩重門,多詩意的景象。
沈韶光搜索記憶,對這株海棠還真有些印象。原身的母親愛收集海棠花瓣,倒不是為了葬它,而是為了兌胭脂用,曾言其「顏色殊無雙」,恰父親過來,含笑調侃了句打油,「可惜沒有香」,母親先是嗔視,繼而綳不住笑了。
再想及掖庭的日子,這位夫人就是一株海棠這樣的人間富貴花,如何受得那樣的磋磨,只熬了一年就撒手人寰,留下當年才九歲的原主,原主也又熬了一年,終於隨她母親去了,換成了自己這個異鄉客。
沈韶光看著這個不曾住過的「家」,想到家中舊事,頗為感慨。
聽說現在住著的是一位京兆少尹,不折不扣的緋袍高官。雖鄰居住了這麼些天,卻沒見過長什麼樣兒。不知道這位長安副市長什麼時候視察街頭小吃情況……沈韶光被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舉著傘,踢踢踏踏地走回庵里去。
回到庵里,沈韶光泡上糯米,看兩頁書,寫幾張字,也就混過了頭午的時光。
中午簡單揪點面片,放些小青菜,磕上一個荷包蛋,做了碗青菜餺飥,盛到碗里後,加了兩勺自製的蒜蓉辣醬,倒也有些味道。
吃了飯,歇了個懶散的晌兒,便起來鼓搗吃的。
因今日買了些好糯米,便決定做艾窩窩糕吃。
本朝皇宮裡也常做糕,什麼水晶龍鳳糕,紫龍糕、玉梁糕,過年過節更有茱萸糕,菊花糕、麻葛糕之類應景。名字很花哨,卻並不很和沈韶光的胃口——大約是因為唐人對甜味有些口兒重,想想,吃櫻桃還要澆蔗漿呢。故而每到春夏之交的時候,沈韶光便格外懷念前世的艾窩窩。
艾窩窩做起來不算麻煩。把燒得軟軟的糯米飯揉成糯米麵糰,分小劑子,壓成皮兒,裡面包各種餡料,山楂、芝麻、棗泥、豆沙皆可。
包好後,放在熟糯米粉上一滾,白白的,頗有點欺霜傲雪的意思。據說也有放在熟麵粉上滾的,但家裡一向都是用熟糯米粉,沈韶光也就覺得糯米粉的才正宗。
今天沈韶光做的卻不是過去吃過的,差別不在糯米粉上,而在餡兒料,她用的是前些天做的牡丹花鹵子。
庵里有一棵頗大的牡丹花樹,全盛時有幾百朵花,艷麗的深紅色,繁華得很。沈韶光撿了不少牡丹花瓣,本想附庸風雅做兩個花囊,突想起紅樓中有名的玫瑰鹵子,便又改了主意,把花拿臼子搗爛,拿糖和蜜腌漬上,過了幾天,去了生花氣,味道竟然很不錯。
這會子懶得弄別的餡兒,正好用上。
這牡丹鹵子的艾窩窩別的不說,顏值很是能打,雪白的皮子,嫣紅的餡兒,讓人想起粉面檀口之類香艷的詞語。
沈韶光把艾窩窩放在白瓷碟子里,端去與美食愛好者主持師太分享。
「好精緻東西!」主持沒吃先笑道。
及至咬了一口,更面現訝色,「這是牡丹花嗎?」
沈韶光笑道,「可不就是院中那株牡丹嗎?我這是正正經經的借花獻佛了。」
主持笑著用手虛點沈韶光。兩人時常聊一聊,如今很有點忘年交的意思。
「我們先前也吃過牡丹花瓣,卻是炸著吃,到底不如你這個香甜,顏色也好。」
沈韶光不藏私,把做牡丹鹵子的方法說了,兩人又討論了一回如何改進。
就著清茶和吃食經,那一碟子艾窩窩也就下去了,沈韶光吃了兩個,凈清吃了兩個,餘下四個都歸了主持。
饒是如此,主持仍意猶未盡。
沈韶光笑道:「恰碰上這個時節,才有這糖漬牡丹餡兒,平時用豆餡兒、棗泥就好。」
主持突然想起來,「過幾日就要立夏了,與這花糕比,我們往日庵里蒸的豆糕就太也粗糙,莫如今年便換成這個吧?」此時有習俗,立夏日吃蒸糕,據說可以不起熱痱子。
凈清趕忙應了。沈韶光覺得,尼姑當到老主持這份兒上,真好。
哪知過後凈清卻來求沈韶光幫忙,「若這糕只是我們庵里吃,再不敢來求沈施主的。但每年節慶吃食,總要給坊里坊外的鄰里善信送一送,若做得不好,惹人笑話。」凈清七情上面地施個禮,「還請施主指點。」
既借住在這裡,這點小忙當然要幫,沈韶光一口答應了。
因人手有限,量又大,沈韶光便建議做豆沙餡兒的——因為不管是蒸、是搗、是濾,量大量小都是費一樣的事。
豆沙餡兒在這會兒,還是個金貴東西,倒不是材料多貴重,而是足夠麻煩。據說天寶時虢國夫人府豆沙做得最好,稱「靈沙臛」,又把豆沙放在糯米糍糕里,因這糍糕捶打得呈半透明狀,能透出餡兒的顏色,故而稱透花糍。①
主持一邊看沈韶光指揮著掌廚的尼姑炒豆沙,一邊跟她說典故:「早些年,長安東市有個糕作坊,透花糍做得就很講究。因為糕餅做得好,主人由此入貲為員外官,人稱花糕員外。」②
沈韶光笑起來,行行出狀元,果真呢。又遺憾,可惜我是女的,不然也可以考慮考慮走這條路入仕。
凈慈站在邊上,聽沈韶光和主持閑聊,不免驚詫,何曾見主持這樣健談這樣歡喜過?莫不是這姓沈的小娘子給主持下了巫蠱?看著這些豆沙餡,又不免算計銀錢,花了多少,能從各家得會多少壓籃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