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支使著於三登梯子換下原先食店的幌子, 掛上新做的酒肆招牌, 阿圓也在邊兒上指揮,「高了,高了,低了,低了……」惹得於三回頭瞪她。
對阿圓的敵意,於三本來不大搭理, 但後來許是覺得這樣太吃虧,又或者是小店的日子著實無聊,便也回擊起來,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活似一對兒冤家。
不過也有好處,在於三的刺激下, 阿圓的口才一日千里,幾乎已經找不到曾經憨婢子的影子了。沈韶光對此很是欣慰。
沈韶光一邊兒攤著煎餅,一邊與食客們提前道歉打招呼,「後日十五,小店正式更名酒肆,以後專營些酒肉菜肴, 也有各色面點餅食,只是晨間不再賣朝食了。還請各位客人也似如今一樣,常常光顧。」
當下就有七情上面的, 「啊?那我們以後去哪裡買這樣的好煎餅吃?」
旁邊的人也七嘴八舌:「哎呀, 小娘子繼續賣朝食不好嗎?」
「我家小郎君每日都要吃過這餅才去上學, 突然跟他說沒有了,他不去上學怎麼辦?」
一個白衣士子搖頭,「某將遠遊,本以為回到長安時還能再吃到小娘子的煎餅,沒想到……」
有這些遺憾和盛讚,沈韶光覺得圓滿了。人心大約便是這樣,若走時,沒個挽留的,就太也沒有滋味兒,雖然這挽留並不會改便遠行者的心意。
另一位食客的遺憾,沈韶光卻有點受不起。
自那日柳豐提親不遂之後,便少來店裡了,但他不來,他的僕從來,依舊經常幾套幾套地買煎餅。
沈韶光自然也跟他這僕從說了。晚間柳豐親自過來恭喜沈韶光,又不無遺憾地笑道:「以後再難吃到小娘子的煎餅了,衙里那幫饞鬼可如何是好?」
沈韶光除了回以微笑,不知道說什麼,這位柳郎君真是個君子人。
關於晨間朝食停業的事,沈韶光是認真思考過的。
如今晨間賣煎餅的收入所佔比額很小,但占的精力卻不少,頭一晚要準備,第二日又早起,忙活到太陽高升再買菜準備午餐,一天三餐地忙活,著實有些累,是到了有所取捨的時候了。
況且,如今的酒肆是慣常不賣早點的,既改了酒肆,那就按照規矩來吧——免得被人挑理不是?沈韶光嗤笑。
沈韶光這兩三個月一直惦記著雲來酒肆的事。奇怪的是,那邊沒什麼動靜。
莫不是憋著什麼壞呢?又或者這事根本是那兩個坊丁蒙人的?再或者——真有什麼「祥雲」籠罩著自己,幫自己打點了?沈韶光有點種田文跳到懸疑文的感覺。
其實雲來那邊也鬱悶,尤其看到沈韶光堂而皇之地乾脆換了酒肆的牌子,馮掌柜沒脾氣地笑了,小娘子,有貴人疼的漂亮小娘子,果真都硬氣得很。
沈韶光不知道馮掌柜給自己安排的是言情寵文戲,決定踏踏實實走她的市井種田路線。
根據規模、位置、背景,自己的本事,沈韶光給沈記酒肆做了市場定位:中檔特色酒肆。
崇賢坊屬於中高端社區,不說達官顯貴、豪商富賈,便是普通住戶也小有餘錢。在這裡,破舊小館子利潤低不說,還容易被嫌棄,大酒肆畢竟曲高和寡,又不是東西兩市,只單一個坊恐怕養不起——當然,沈韶光也開不起,那麼,一個乾淨的、有點情調兒的中等酒肆應該是合適的。
其實,沈記這點面積,和正常的中檔館子比如雲來酒肆比,是有點小,但考慮到是在坊內,客流就這麼多,也就勉強算是了。
說到酒店的檔次,就要提菜品,這就涉及另一個定位——特色。
沈記酒肆的特色是小菜大做,或者如於三所說的,「以賤作貴」,通過精工細做的方式使這些普通食材升值溢價。
如今的中等酒肆,經營的多是魚、羊肉、牛肉類菜品,高端酒店除了地方豪華,菜做得更精細,食材也更高級,除了魚、羊肉、牛肉類菜品外,多有鹿尾、熊掌、駝峰一類珍餚。
沈韶光卻要玩個差異化營銷,堅定豬肉菜不動搖,再加上雞鴨等家禽——在這個時代,雞不算肉,價錢也便宜。
說到雞不算肉,還有個挺逗的事。貞觀時一代名臣馬周喜歡吃雞肉,一到地方上就吃雞。有人去告狀,太宗說:「我禁御史食肉,恐州縣廣費,食雞尚何與?」①看看,看看,李二陛下親口說的,雞肉不算肉!
雞肉不算肉,據說是因為雞小,不用專門的屠戶宰殺。沈韶光卻覺得,可能是因為餵雞用的糧食少,養起來也方便省事,不管鄉村還是城市多有養殖的,所以雞肉便宜,又因為便宜,所以被認為不是「肉」。
其實雞肉、豬肉都很好吃啊,也完全可以烹制出精美的菜肴,提升他們的檔次定位,扛起振興雞肉、豬肉的大旗,沈韶光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為了配合精緻的烹調方法和中檔的菜品價,沈韶光甚至專門去淘換了一批杯盤瓷器,有杯有壺,有大中小三個型號的盤子,又有湯碗、飯碗、湯匙等等,一色的潔白勻凈胎質,細膩光潤釉面,沒什麼花紋雕刻,有種樸素淡雅的美感。
那瓷器商人說是邢窯瓷,沈韶光對瓷器名窯沒研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單以品質來說,是很好的。關鍵是,價錢不很貴。
瓷器商人說,邢窯雖然是老牌名窯,但如今有些式微,好多人更認定窯。
「定窯哪有這樣又勻凈又薄的胎子?」瓷器商人一副為邢窯不平,活像忠臣蒙冤的樣子。
沈韶光笑著付了賬,在瓷器店主人那裡得了識貨伯樂的美譽。
沈韶光又跟於三講擺盤的門道,顏色的搭配,留白的魅力……粗聽,你要以為她在教於三國畫。
「按小娘子的擺法,一盤能分成三盤了!」於三懷疑地看沈韶光。
沈韶光被人懷疑奸商也不生氣,「少放點菜不是目的,美才是目的。當然,也不能因形而損質,畢竟人家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吃盤子的。」
於三點點頭,覺得小娘子還有得救。
沈韶光又督促於三練習雕點蘿蔔朵、黃瓜花什麼的。
學國畫的多少都能自己鼓搗鼓搗章子,沈韶光給自己刻過一個沈字章,就是蓋在煎餅袋子上那個,但讓她刻蘿蔔花就不大行了,沒想到於三新上手就像模像樣,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阿圓看他們玩得有趣,也加入進來,雕了半截,看看於三手裡的,再看看沈韶光手裡的,生氣地把自己的塞在了嘴裡,「咔嚓!咔嚓!」從此絕了學雕花的心。
有前麵食店時期的積累,沈韶光的酒肆運行起來比真正的新酒肆要容易得多——不管是從客流方面,還是自家經營方式上。
中午還要差一些,畢竟做官的、經商的好些都不在,晚間的時候幾乎天天客滿,其中不乏豪富。
沈韶光正盤賬的時候,走進來一個留三綹美髯、穿錦面裘衣的老者。
時候還早,店裡沒什麼人,沈韶光請老者隨意坐了,又用小托盤端過一杯飲子來,笑道:「老丈喝些熱熱的紅棗枸杞飲子暖一暖。」
已經到了深秋初冬,不知什麼時候初雪即至。為了驅寒,沈韶光用姜、紅棗、枸杞煮了這紅棗枸杞飲子,喝下去,全身都暖融融的。
自從來了於三,又不做早點生意,沈韶光多了不少閒情逸緻,比如煮點私房飲子。後來有熟客來便分出去兩杯,再後來便乾脆成了店裡的免費飲品。
聽沈韶光叫「老丈」,老者有些感慨地一笑,道了謝,端著飲子,又打量店內布置,目光落在那幅山村野店圖上。
沈韶光遞上菜單,老者看看菜單上的字,又看一眼那畫,「小娘子這菜單子是請何人寫的?」
「市井小店,講究不起,是兒自己胡亂寫的。」
老者有些驚訝地看著沈韶光,「那牆上的村店圖也是小娘子所畫?」
「是,胡亂塗抹,讓老丈見笑。」
「不知小娘子師從何人?」說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師從何人,但也或者是沒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這店名「沈記」,便仔細地打量沈韶光,似想從她臉上看出另一個影子來。
沈韶光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餘歲的宮女老師,原先確實做過舂米的活兒,哪怕後來轉司教學,手上曾經磨出的繭子也還在。
老者沒能從這嬌艷的女郎臉上看出什麼故人影子,便點點頭,民間能人異士很多,坎坷際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遊,心頭纏綿著陳年舊事,故而見什麼都生出些疑惑來。
老者隨意地點了招牌的「獅子頭」「瑪瑙肉」「雞脯茄丁」「炸子雞」「魚羊鮮」「芙蓉肉」,又要了「醋魚」「燴菘菜」「香醋芹梗」「八寶豆腐」,酒也要了一角。
菜陸陸續續開始上,阿圓一盤一盤端過去,擺在食案上。
阿圓長於市井,又本也是粗枝大葉的性子,沈韶光雖也教了她些,動作上仍難免不夠細緻,老者輕皺一下眉頭,卻沒說什麼。
沈韶光接過阿圓手裡的熱水壺,笑道,「兒給老丈先燙一小壺吧?」
老者點頭。
沈韶光在旁邊正坐,緩緩地把熱水注到燙酒的皿子里,忖度著時間,手指碰一下壺壁,溫度適宜了,拿起酒壺,略搖一搖,使壺裡的酒熱度均勻,用雪白的布巾子擦過壺底,才給老者倒上一碗。
老者微笑著點下頭,贊的卻是別的,「小娘子做得好瑪瑙肉。」
還沒吃,先說好,要麼是恭維,要麼是曾經吃過的,這老者想必是後者。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謝,又請客人慢用,便拎著壺去了廚房間。
其實店裡一般都是直接端上燙酒的皿子,倒好水,就不管了,由客人自己燙酒,但剛才阿圓動作大,似惹人不快了,沈韶光便去描補描補。
想來這老丈非富即貴,家中規矩嚴,婢子們都屏聲靜氣、小心謹慎,沒見過阿圓這樣的……
沈韶光護短,覺得阿圓動作雖大了些,但算不得粗魯,最多算是——率真可愛,看來旁人並不這麼想。唉,服務業啊……
沈韶光又疑惑,這老丈非富即貴的身份,怎麼身邊沒帶個隨從奴僕,就自己個兒跑到外面吃酒來了?
正琢磨著,老丈的僕從來了,還帶來一個熟人——林少尹。
「安然,來!」老者笑著招呼林少尹。
以字相稱,見到林少尹依然安坐,恐怕不只年齡高,身份也高,沈韶光猜,這位想必是朝中大員,三品及以上的。
果然,林少尹上前行禮,稱「李相公」。
嚯!當朝宰輔。
兩位高官寒暄,那位宰輔的僕從過來要求包場。
沈韶光笑著答應了,包場這種事,最喜歡了,幹活少,又有錢拿。當下利利索索地在紙上寫了「貴客包場,敬請見諒」,親自貼在往常當成菜品廣告牌的木板架子上,拿到門口支開。
小風鑽進綿袍領子,沈韶光攏一攏領口袖子,看看天色,有點陰,保不齊明天就會下雪。進了屋,隨手關好門,落下毛氈門帘子,又進廚房囑咐於三和阿圓兩句,就盼著客人吃得好,於包場費外再多給些小費——有錢人大多手鬆。
回到櫃檯後發現忘了給林少尹端紅棗枸杞飲子了,但看他們已經吃起酒來,也便作罷,只在櫃檯里貓著。
阿圓拿托盤端了醋魚上去,這回動作就輕柔多了,沈韶光暗嘆孺子可教。
李悅嘗一筷子醋魚,「清爽淡薄,有江南煙雨的味道!」
林晏微笑,也夾了一箸,確實,清淡新鮮,迥異京里蒸魚的厚重,倒更似魚膾。林晏用眼睛的餘光看一眼那邊高大櫃檯後的店主人,祖母的舌頭果然靈,沈記確實換了庖廚。
「彼時閑暇,嘗泛舟湖上,便是有些微風雨也不回去。披蓑戴笠熬上半天,總能釣上幾條魚來,以鯉鯽居多,間或也有鱖魚,有一回還釣上了一條四腮鱸魚來——只可惜沒有嘉賓分享。」 李悅的笑漸漸淡下來。
停頓了一下,李悅復又笑了,「在江南時,時常惦記京里的濃油赤醬,惦記晨間的胡餅芝麻香味,還有西市胡人酒肆的把子羊肉,如今回了京,又惦記起吳中的蒓菜羹、鱸魚膾來。人哪,還真是奇怪。」
林晏平靜的聲音:「江南濕潤溫暖,京里四季鮮明,各地飲食與其氣候、物產相關聯……」
沈韶光一邊算賬,一邊支棱著耳朵聽人聊天。嘿!這位宰相有多文藝,這位少尹就有多麼地不解風情!
老相公聊的是江南煙雨、蒓鱸之思,林少尹說因地制宜、地移食易,就彷彿詩歌對上自然課……林少尹真是白瞎了他那張如詩如畫的臉啊。
沈韶光偷眼看看那位宰相的側顏,真是個帥老頭兒,眉眼溫潤,又帶著點曠達,三十年前估計也是女郎殺手。跟這位經年的真金華火腿比,林少尹只能算半熟的頭年貨,「文藝少女」沈韶光馬上對這位少尹嫌棄起來。
李悅卻不嫌棄,頗慨嘆地點點頭,「你說得很是!想多了,平添多少遺恨。」
林晏冷清的眉眼終於控制不住閃過一絲憾然,很快又歸於了平靜。
不知是天陰還是天黑得越發早了,屋裡漸漸暗下來,沈韶光端了大燭台過去,放在兩位客人不遠處,把壁上的燈也點著了,又重新給兩人燙了酒。
看酒肆小娘子輕柔舒緩的動作,雅緻嫻靜的面龐,李悅突然想起她叫的「老丈」來,笑道:「也不怪我總是懷想過去!適才進來,小娘子叫我『老丈』,我還愣怔了一下,原來雖不曾『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也已『老之將至』。」
李悅晚婚,前面幾個兒女又沒立住,現在還沒有第三代,平時同僚叫的都是官稱,乍然聽人叫「老丈」,不免有些不適應。
沈韶光手一頓,接著拿白布巾擦過酒壺底,輕輕地給李相公倒上酒,「郎君請用。」
李悅和林晏都愣一下,繼而李相公便哈哈大笑起來,便是林晏也忍俊不禁。
「你這女郎啊——」李悅指指沈韶光,笑道,「真是促狹。」
沈韶光皮厚,笑道:「之前是兒叫錯了的。」
李悅又笑起來。
林晏看一眼沈韶光,適才燙酒時還有兩分仕女樣子,這會子笑得眉眼彎彎,似調皮小兒,再想到她過去各色奇詭言論,不免再次給沈韶光扣上「巧言令色」的章子。
阿圓又端了炸子雞上來,沈韶光幫忙擺在案上,笑道:「這道菜,是用三個月以內的嫩雞,先煮、再隔水燉、再炸制出來的,外脆而里嫩,需趁熱吃,兩位郎君請用。」說完微微一福,隱回了櫃檯後面去。
今天李悅來到崇賢坊,故地重遊,想起許多的前塵往事,再加上老友的託付,對著林晏,便傷懷感慨起來,但這傷懷感慨卻被沈韶光一句「郎君」給趕跑了大半兒,李悅也就不再說那不開心的事,轉而專心替老友辦起差來。
「安然年幾何矣?」給人提親總是從問年齡開始的。
「晏二十有五了。」
「合該娶個新婦了。家裡太夫人可有中意人選?」
沈韶光差點擊掌,我說我是被廚藝耽誤的半仙兒吧?「必得佳婦」應在這兒了,宰相做媒,那必須是高門貴女啊。
「晏不知。」林晏回答。
不知道就是沒有,李悅笑道,「某前日去秦僕射家吃酒,見他家小五娘出落得越發好了。上次見她還是三尺小童,梳兩個鬏髻,卻已經能把《論語》《詩經》背全、做一二小詩了,只是有些調皮。這次再見,已完全是大女郎模樣,性子也沉穩了……」
林晏只聽著。
「安然可見過這秦家小五娘?」李悅卻轉了話頭兒,挑眉笑問。
「晏見過這位女郎。」
李悅就這麼笑著看他。
林晏抿抿嘴,正色道,「晏門庭衰微,恐不配秦氏女郎。」
沈韶光筆在賬本上一頓,秦五娘那樣的貴女加美女加才女,竟然不願意嗎?所以,果然林少尹在懷念他那未婚妻,深情人設不動搖?好男人……
片刻後,李悅問道:「安然還在介意當年崔尚書流放,秦僕射沒有相幫之事嗎?」
林晏看向李悅,過了一會方道,「晏並不敢怪誰,只是——晏與秦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結親,也難香甜。」
李悅並不算是脾氣非常好的人,但對這個後生晚輩外耐心。
看著掛了氈帘子的門,李悅緩緩地道:「回京以後,這是我頭一回來崇賢,當年卻三五日便要來一回的。這坊里住著我的兩位故人,其中有一個你當知道,便是在廣平書院的西柳先生。」
西柳先生是當代大儒,十來年前辭官講學,很受士子們尊敬。
「他便住你宅子後面,現在似乎是所庵堂了。」
林晏有些驚訝,長安城裡達官貴人把宅子捐給僧尼的不少,只是沒想到西柳先生也會這般,且離得這般近。
林晏等著李悅說另一個故人,李悅卻沒說。
「那時候我們時常一起飲酒,便在楚九家。」西柳先生姓楚,行九。
「楚九比我們都年輕,不過二十餘歲,沒有娶親,」李悅看林晏,笑道,「便和你似的。」
林晏微笑一下。
「你家中還有祖母,他那宅里他最大,故而,我們盡去他家,飲酒舞劍,歌詩唱和……直到吳王事發。」
沈韶光緊緊握著手裡的筆,吳王事發,楚九……李相公的另一位朋友應該便是原身的父親,或說自己這世未曾謀面過的父親。
仔細翻找,還有關於這位楚姓阿叔的記憶,是個方臉方下頜的端正年輕人,雖面相端正,卻愛偷偷往孩子手裡塞飴糖——這或許就是能記住他的原因,但對他的家如今是光明庵的宅子卻想不起什麼來,想來父親每次去,都不帶孩子。
沈韶光看那邊的李相公,卻是沒什麼印象了。
「吳王最是風雅,我們與他都有來往。」說起這先帝時的反王,李悅並無多少忌諱,實在是這事當年便有些莫須有,至今沒有翻案,一則那是先帝欽定的,一則也有些現實因素。
「……其中沈五與他歌詩唱和最多,最相知己。吳王出事,我們都曾設法相救,沈五更是四處求助,並跪在大明宮前,為吳王陳情,言吳王那樣閑雲野鶴的性子,不可能有反心。那殿前丹陛台階下,便是沈五泣血之處。」
林晏嘴角抿得緊緊的,自己當年為崔師之事,心焦如焚,四處碰壁,與這沈五郎何其相似,只恨當年自己官小位卑,不能面聖,不能于丹陛前陳情……
「沈五此舉惹得先帝大怒,後來……」李悅閉閉眼,說不下去了。
緩了一緩,李悅聲音平靜下來,「崔尚書出事,聽人說你當時為其四處奔走,我便想起他來。」
林晏點點頭,有點明白為什麼這位相公對自己青眼有加了,原來是肖似舊友。再根據時間推算,李相公被貶去江南,楚先生怒而辭官,想來都與此事有關。
李相公把話題又轉回秦僕射,「當年秦十三也是幫吳王說過話的,並被先帝當眾呵斥,並不是……」
李悅推測:「崔尚書出事,秦十三沒有幫你,許是讓沈五的事嚇怕了。」 李悅沒有說出口的是,也可能是讓先帝末年的瘋狂嚇怕了。
「他並不是無心無德之人。」
林晏站起,鄭重地給李相公行禮,「多謝相公告知這些舊事,晏感激不盡。」
李悅抬手示意他坐下:「跟你說這個,也並不全因為替秦十三家那小娘子說項,也是今日在崇賢坊故地重遊,感懷於心,實在想找個人說道說道。」
「我早年腿腳受了傷,如今天氣一變,越發不舒服起來,心裡也間或一陣一陣地疼,或許這一二年也便至仕了。三十載宦海沉浮,到底善始善終,老朽心裡還是安慰的。秦十三離著至仕之年亦不遠矣,還有另幾位老臣也是,以後這朝廷還要你們年輕人撐著。」
林晏恭敬地聽著。
「……要更謹慎才好。」
為官這幾年,林晏也沒了當年的熱血——關鍵,也沒了讓他熱血的人。李相公殷殷囑咐,似一個真正長輩對晚輩一般,似當年崔師對自己一般,林晏領他的情,恭敬地點頭稱是。
林晏突然問:「敢問相公這位沈公名號?」
「沈謙,洛下沈氏子,行五,當年出事時任禮部侍郎。」
林晏眼睛睜大一些,緩緩點點頭,又微側頭看向櫃檯,昏黃的燈光映著半垂的俏臉,肅穆沉靜,她手裡筆桿搖搖,不知道在寫算什麼。
林晏轉回臉來,給李相公倒一杯酒,又自斟一杯。
就著陳年舊事,兩人把那一角酒都喝盡了,出門時,李相公腳下有些浮沉,林晏和僕從一左一右攙扶著。
沈韶光帶著阿圓在後相送,「貴客慢走。」
林晏扭頭,對上那雙泛紅卻硬要彎起的眼睛。
林晏對她點點頭。
不知何時,李相公的侍衛僕從們帶著車轎等在了店外,便是林晏的僕從也候著呢。林晏與李相公告別,目送他的車駕離開。
林晏轉過身去,又扭頭看看搖晃的風燈下纖瘦的身影,便緩緩走回家去,身後僕從們靜靜地跟著。
進了門,看見前庭蕭瑟竹影,林晏突然回頭吩咐侍從劉常:「回頭查一查這坊里五品以上官宅十年前哪家主人姓沈。」
劉常行禮答「是」。
旁邊的周管家笑道:「本宅在方別駕之前的主人,似乎就姓沈。」
林晏停住腳,回過頭來。
「老奴也是聽這坊里的老住戶提過一嘴,記住了。」然後低聲道,「那家好像是壞了事。」
林晏點點頭,繼續前行。先去祖母的院子,屋裡已經熄了燈,上夜的僕婦出來,悄聲與林晏稟告些太夫人吃飯、睡覺的日常事,並沒什麼特別的,林晏囑咐兩句,便離開了。
「阿郎不回房嗎?」劉常問。林晏的院子就在江太夫人旁邊,方便就近照顧,但現在明顯不是回去的路。
「才吃了飯,略走一走。你們都散了吧。」林晏吩咐。
「我給阿郎提著燈籠吧?」
「不用。」林晏接過劉常手裡的燈。
侍從們都行禮退下了。
林晏緩緩走到花園涼亭子里去,坐在石枰上醒酒。
今晚有些陰,沒有月亮,滿園花木都凋零了,剩些糾糾纏纏的樹枝藤蔓在風中瑟瑟的,說不出的凄冷。
燈籠被插在欄杆上,能隱約看到旁邊硃色柱子上的舊刻痕,旁邊注著「阿薺三歲」,「阿薺五歲」,「阿薺六歲」,「阿薺八歲」,更高的一個地方還有兩道線,「阿樟十一歲」「阿樟十三歲」,刻得很隨意,帶著一股子飄逸洒脫之氣。
林晏見過前任屋主方別駕的字,端正拘謹,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阿薺……」林晏彷彿又看見那雙明媚杏眼。
「當年龐軍師跟著先主想來也委屈得緊,畢竟先主是販履織席為業的。」
「若小娘子是織女,該怎麼辦?」
「揍他!揍得他哭爹喊娘!」沈韶光惡狠狠地說。
「所以然者何?因為中間有『養母』的教育成本啊!就像我們的豕肉菜……」
誰知道那狡黠無賴、神氣傲慢和怡然自得後面掩藏著這樣的愴然身世……
林晏也見過些罪臣之後,大多或謹慎小心到畏縮,或憤世嫉俗得可憐,難得見到這樣明媚綻放的,不知是性子堅韌,還是——天生沒心?
其實沒心倒好了,林晏想起崔寧來,若當時她能……林晏閉閉眼,罷了,各人自有命數。
京兆司錄參軍是老京官了,於京中掌故知道頗多,又最愛說話,林晏隨意一提,他便竹筒倒起了豆子。
「那沈侍郎與下官差不多年紀,洛下沈氏子弟,正經進士出身,文採風流,人也俊雅……」
林晏查沈家舊事的時候,沈韶光正在鼓搗火鍋子。
那日聽了那麼些家裡舊聞,再對比記憶里的人和事,不知是事情著實讓人悲傷,還是因為血脈相連,沈韶光滿心凄涼,還連續幾晚夢見原身幼時事。
那小小幼童,彷彿是自己,又彷彿不是自己,俊逸慈愛的父親,嫻雅又有點傲嬌的母親,性子沉穩的阿兄,前庭的碧竹、後院的海棠,廊下的鸚鵡,樹上的鞦韆架子……醒來,枕巾都是濕的。
為了對抗這種悲傷,沈紹光更加緊了折騰的步伐。
既然沒死,就要勁兒勁兒地活著。
折騰什麼?折騰火鍋子!
大吃主袁枚說「戒火鍋」,認為火鍋子不管什麼材料一律下鍋煮這事太不講究,並發出了「其味尚可問哉」的靈魂拷問。沈韶光雖然把隨園食單當教材研究,卻對這一條不敢苟同。冬天若沒有火鍋,才是真的沒有味道呢。
把牛肉片、羊肉片、雞肉片、豬肉片、魚片各種片,蝦丸、魚丸、肉丸各種丸,菌子香菇蘑菇冬筍白菜油菜茼蒿各種菜,乃至一些牛羊下貨、豆類製品,按照個人喜好,依次扔進鍋里,蘸上油料、麻醬料、麻醬蒜泥腐乳海鮮醬各種醬的雜合料,稀里嘩啦開吃……
根本停不下來!
火鍋之美,或許就在這份喧囂熱鬧和饕餮豪氣上,故而講究精緻美饌的袁子才沒法接受。
火鍋這玩意,本朝也有。宮裡冬天會設小鼎,蘸著料子,現烹現吃。
區別在於每次只烹一種,或牛肉、羊肉,或魚片、鹿肉,間或也有別的野味,不似後代一般大雜燴;湯一般用骨湯,沒有辣椒時代的各種神奇鍋底;蘸料與後世也不太一樣,大多是清醬汁子加麻油,有時還要加醋。
沈韶光覺得,很有必要讓熱愛熱鬧的大唐人民嘗嘗熱鬧的後代火鍋。
第一步,先去定製幾個鍋子。
沈韶光畫了後世銅火鍋的樣子,請匠人製作,做得倒也快,工藝也不錯,有的地方能看出手工痕迹,每個鍋都頗有斤兩,穩妥厚重得像可以用到地老天荒——也所以,很貴!在這個金屬貨幣年代,十個鍋子花得沈韶光心抽抽。
第二步就是宣傳,來個火鍋美食節怎麼樣?畫張火鍋圖,寫上「紅炭銅爐,百味小釜」,或者蹭小雪節氣,來個類似「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那樣文藝點的文案?沈韶光想想,到底選了前者。不能不說,文藝其實是個技術活兒,以自己那打油味甚重的詩才,還是莫要丟人現眼了。
當然美食節最重要是配合打折,經濟社會過來的人,各種「節」就意味著打折和花錢。
對現烹現吃這種吃法,於三不陌生——可見其前任主人是真吃主兒。便是對這鍋子的形狀,於三也接受良好,尤其在沈韶光給他演示了拔火帽和壓火帽的神奇功能之後,更是讚許地點頭。
難得見這位傲嬌小公舉這麼捧場,沈韶光越發得意地跟他解釋了通道形狀、空氣流速和火勢的關係問題。
可惜「小公舉」對沈韶光 「百味小釜」什麼都往裡扔的吃法卻不敢苟同,「那不就串味兒了嗎?」
「要的就是串味!」
於三被沈韶光噎得說不出話來。
阿圓在旁邊直樂,雖然還沒嘗過,已經決定喜歡這種叫火鍋的東西了。
找了個空檔,沈韶光先帶著阿圓和於三預吃了一頓。
於三勉為其難地厲害,在沈韶光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從。
但後來,於三的被強迫就變成了隨性淡然,以其吃的量來說,沈韶光覺得,最後大約能算享受了,當然於三公主是不會承認的。
阿圓則不管那麼多,只管甩開腮幫子吃——這個玩意兒怎麼那麼對胃口啊!小娘子太厲害了!
和阿圓持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數,當然也有人是於三一派的,開始的時候按傳統只點一種肉來涮,醬料也選最傳統的清醬汁子,但奈何隔壁桌案擺得太過琳琅滿目,吃得太過熱火朝天,要不,也試試?
結果一試,就停不下來了。
沈韶光調配了足有七八種蘸料,清醬汁加麻油的,芝麻醬的,清醬汁花椒油的,米醋、清醬、香油三合油的,另有韭菜花、蝦醬、蒜泥、胡椒粉等可以自己添加。調料統一用小罐子擺在料台上,客人自助去取。
有客流的原因,也或者有熱氣的烘托,小酒肆比平時似熱鬧了一倍。
林晏進來時,看如此喧囂不堪,不由得輕皺眉頭,略巡視,便看見沈小娘子正在幫一桌客人往奇怪的爐子上加一個筒子,嶄新的胭脂色胡服厚襖,眉眼舒展,帶著點笑意,混不似那晚在門口風燈下的樣子。
看見他,沈韶光過來招呼,「林郎君請這邊坐。」
林晏點點頭,跟她來到靠邊的一個位子上——與最鬧騰那一桌隔開了點距離,倒是一貫地善解人意。
可惜下一句就不善解人意了,「本店新上的火鍋,什麼菜肉都能現涮來吃,郎君要不要試試?」沈韶光指著那邊滿案的盤盤碟碟笑道。
「……也好。」
沈韶光笑眯眯地遞上專門的火鍋菜單子,「郎君選一選。今日的新鮮鯉魚,可以削了片子,羊肉也新鮮,又有新制的灌湯肉圓,只是吃的時候要小心,莫要污了衣裳……」
聽沈小娘子精精神神地報完菜名,林晏淡淡地道,「這火鍋只要鯉魚就好。再有原先的糖醋菘菜、煎豆腐和清湯肉圓。」
「……」之前的判斷果真沒有錯,這位林少尹啊,沒情趣得很!
面上卻要笑問:「要點一爵酒嗎?或者面點要些什麼?玉尖面有四種,純豕肉的,加了蝦肉的,還有酸薺豕肉的、菘菜豕肉的。」
那酸薺菜還是春天的時候腌的,這兩天才破罈子。薺菜在春天的時候野外到處都是,便是城裡也不值錢,到了這即將飄小雪的時候卻成了難得的玩意,故而很受歡迎。沈紹光琢磨著,等開了春,一定要多多地腌一些。
聽她說「酸薺」,林晏突然想起那亭柱上的「阿薺三歲」「阿薺五歲」來。
「或者下些雞湯餺飥?」
林晏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一下,「便是餺飥吧。」
沈紹光尚不知自己的小字被外人知道了,猶在心裡打趣,看來林少尹對雞湯餺飥是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