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 這情海楚小娘子一個猛子扎進去,還沒等撲騰就觸了礁,磕得頭破血流。
沈韶光新菜單子還沒擬好, 楚氏主僕竟然回來了。那女郎面色發白,眼中含淚, 全不似從前模樣,簡直比那天大雪裡剛來時還要狼狽。
沈韶光趕忙請她坐下,那女郎手抖得幾乎端不住茶。
婢子阿錦一臉焦急心疼,幾次張嘴要說什麼卻都又咽了回去, 只是求助地看沈韶光。
把阿圓和阿昌打發去了前面店里, 沈韶光便靜靜地在這女郎對面坐著。
鎮定了一會,楚氏女郎拿帕子擦擦眼淚, 站起來深深一福,「兒深悔不聽小娘子的勸, 去了竟是自取其辱」
沈韶光忙拉住她。
「兒去時, 桓七郎正與幾個友人在一起。桓七見我,很是驚訝。他一個朋友問,」楚小娘子咬咬唇, 「問, 此得非七郎詩中提到的如夫人楚氏娘子否」
「兒當時就懵了。桓七看看我, 只笑答是。那幾個朋友都說些七郎的詩果然做得極切實, 如夫人好人才之類的話。」
沈韶光都不知道該安慰些什麼了, 這桓七太
「我怒罵桓七, 又擲還了他送我的定情之禮, 從此與他再無干係。」
「那些信呢」沈韶光問。
「都還在光明庵里,和行李在一起。」楚氏女郎抽抽鼻子,輕聲道。
「這些信,女郎是不想用了」
楚氏女郎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想過他或許會搪塞拖延,卻沒想到見面就是這樣不堪的場面。這種樣子,我又何必為了他,賠上自己」
沈韶光擊掌「女郎所言甚是我們家鄉有句話叫及時止損,又有句話叫誰個年輕的時候不遇到個把人渣,遇上了,認清了,趕緊甩開,也就是了。」
「他也太過下流,不知道寫什麼詩,把我說得多麼不堪。」楚氏女郎一臉又悲切又羞惱的神色,「我真是恨不得回到過去,打死蒙頭蒙腦的自己。」
沈韶光拍拍她的胳膊,「也罷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許是沈韶光的鎮定和悲憫讓楚氏女郎找到了安全感,許是這女郎剛經歷過這樣的事情緒不穩,竟向沈韶光傾訴起舊事來。
「我家雖是商人,在故里也有些臉面。家中三位兄長,我是阿爺阿娘幼女,自小便受疼愛,從沒受過些微苦楚。去歲家裡大宴,偶遇桓七便有了來往。」
沈韶光點頭,家裡保護得太好,很容易便被渣男騙了。
「他只說我家富貴,必要科考及第,方好上門求親。他上京後,阿耶欲給我說親,我便與他說了桓七的事。阿耶道,桓七並無誠心,且桓家雖貧,卻是高門大姓,門第上不匹配,我便是嫁過去也難受,要給我另擇良配。」楚氏女郎捂著嘴,流出淚來,「我真是不孝,竟然單帶著阿錦,偷跑出來。」
想到一路上的艱險,丟了錢財,遇到疑似拐子的人,楚氏女郎泣不成聲,「我當真是糊塗」
「小娘子」阿錦在邊上陪著哭。
看她把帕子揉得不像樣子,沈韶光掏出自己的遞過去,「親子女,沒有隔夜恨。回去好好跟家裡耶娘認個錯,從此以後謹慎著些就是了。」這又是唐代的好處,沒那麼保守,聽起來這小娘子又與父母家人感情頗好,回去以後,應也不會受什麼太大懲罰。
楚氏女郎點頭。
傾訴完,楚氏女郎似安定了一些,但還是對桓七的詩有些疑慮擔心,「他會不會把我們的事寫了詩,宣揚得盡人皆知」
對桓七寫詩這事,沈韶光能理解,炫耀唄,搞上一個漂亮妹子,關鍵是不計劃娶的漂亮妹子,心裡得意,做個詩跟兄弟們吹一吹,就跟後世矬男在論壇吹自己有多少女朋友一樣。
沈韶光猶豫了一下,罷了,反正前世也做過幫閨蜜怒打劈腿男友的事,這輩子,再做一回。
沈韶光彷彿被荊軻聶政還有衙門裡留兩撇鬍子的壞師爺同時附了身,輕咳兩聲,「這事也不是不能想辦法」
楚氏女郎抬起頭,剛哭過的眼睛又紅又亮,「還請小娘子賜教。」
「他寫什麼不重要,關鍵是,只要大家不信就好。」
楚氏女郎皺眉疑惑,旁人信不信,豈是我們能左右的
那當然就需要我們給桓七塑造一下人設了,「若桓七郎是個風流事滿天飛,且飛得很不靠譜的人,你覺得還有人追究這一樁的真偽嗎」
沈韶光拈起果盤裡的一顆糖炒栗子又扔回果盤裡,「要隱藏一顆栗子,如果不能吃了它,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扔到栗子堆里。別的栗子又大又香,哪顯得出來這一個」
楚氏女郎聽是聽懂了,卻不知如何操作。
「這個簡單啊,女郎想來是看過傳奇的吧」
楚氏女郎點頭。
「照著那個樣子寫幾篇關於桓七郎的傳奇就是了嘛。」沈韶光實在沒什麼道德底線,說起誣賴人的事來,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比方說,桓七郎受了平康坊一位名妓的恩惠,名妓以為終身有托,桓七郎卻把她賣了。」這顯然是想起來杜十娘的故事。
「再比方說,桓七郎遇見鬼仙狐女,春風一度,卻因此被敗了運道。情場得意,考場失意。」這是受聊齋啟發。
「再比如,桓七郎遇到咳」沈韶光咳嗽一聲,「一些精通採補之道的女冠,被囚了起來,好不容易才逃脫,故而面色發白」這個故事來源顯然是某些不大那麼健康的明清筆記小說。
楚氏女郎面色通紅地看著沈韶光,半晌,突然笑了。
沈韶光也笑起來。
楚氏女郎笑著笑著又哭了。
沈韶光抿抿嘴,這怎麼還勸不好了呢
「此次進京,能見這繁華,能認得小娘子,也算不虛此行了。」楚氏女郎看著沈韶光,眼角猶帶著淚,微笑道。
沈韶光只微笑,這種見識,還是莫有的好。
沈韶光又提醒她誣賴人的各種竅門「姓名要變化一下,但又不能變得太多。不變,讓人一眼看出,反而惹人懷疑;變得太多,猜不出來,就失了意義。」
「要是這個樣子讓人稍微想一想,這莫不是誰誰誰嗎越想越像同時看見這傳奇的人再爭論爭論,是耶非耶人們總願意相信自己猜到的事,而且這樣看的人也才多。」
這就是後世論壇爆料貼以字母代替人名的意義之一,光猜這是吧,就能頂幾十層。
「各種編的故事,最好還能與他本身有些聯繫,比如家貧,比如面白」
聽她說「面白」,楚氏女郎臉又紅了一下,以後大概是沒法面對「面白」這個詞了。
面授完這些機宜,沈韶光把非技術性的也一併告訴她,西市哪裡有刻印的,賣傳奇的書鋪子在哪裡,請人代賣怎麼說之類的。
這項黑人的活動,將楚氏女郎從失戀和自艾自怨的境地拯救了出來,她從沈記離開的時候,神色已經好多了。
或許楚氏女郎連跟桓七呼吸一個坊的空氣都覺得難受,故而第二天就搬走了,又過了些日子,讓人給沈韶光送了幾篇刻印好的傳奇並一封信來。
沈韶光先看那信,是告別的。挺好,有家可回的人,回家是最好的。
再看那幾篇傳奇,沈韶光笑起來,哎呦,楚小娘子有悟性這寫的,嘖嘖
那邊裴斐也一樣發出「嘖嘖」的聲音,拿著傳奇本子給林晏看。
林晏皺皺眉,「這是說的那桓承」
裴斐笑著點頭,「有意思這約莫是得罪了同年這屆士子有意思得很。我要好好會一會。」
林晏卻覺得這生冷不吝的風格有些熟,尤其翻到後面那「女冠」一段,便不由得想起某沈姓女店主說的「養娘」來
林晏抽走裴斐手裡的傳奇本子,淡淡地道「你這會子不為情所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