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節日扎堆兒, 過完了人日不兩天便是立春,然後便是三天不夜城的上元節。
此時, 立春流行吃春盤。所謂春盤者,就是用麵餅卷菜蔬吃。
在這個沒有大棚蔬菜的時代,零度以下的氣溫,「春蔬」一說,更多的是個象徵意象詞,大多卷的還是越冬的蘿蔔、菘菜、蔥之類的。便是宮裡, 也不過多點芹菜、蒜苗、韭黃而已。
能得點反季蔬菜著實令人可喜。就像夏天賜冰鎮酪漿一樣,每逢立春日, 皇帝都要給貴戚大臣賜春盤,以表達愛重。御史周奉卿立春日得子,又恰恰得了今上御賜的春盤,便給兒子取名阿盤, 頗有點孔子給兒子取名「鯉」的遺風遺韻。
宮裡被當政治禮物相送的春盤做得很是講究。菜都切極細的絲,紅的、白的、青的、黃的, 分別碼放;旁邊配面醬、韭花醬、肉醬等四五樣醬料;又有一個盤子專門放餅,迥異於後代烙的春餅,這時候的餅是用加蛋、細鹽、麻油攪成的麵糊攤成的, 香而軟。
從前在內廷膳房的時候,沈韶光能吃這樣的卷餅三大張, 再配一碗羊肉糜羹。
如今雖然沒有了那些反季蔬菜吃, 但也沒了束縛, 沈韶光便嘗試復原後世的春餅, 至於菜不夠的問題肉來湊啊。
先說這餅,攤餅固然快些,但烙的餅更有勁兒,適合卷菜。用熱水和面,兩塊面劑子,中間抹油,擀成薄餅,在平底鐺上以小火烙熟。
各種菜蔬沒什麼花活兒,蘿蔔、菘菜、蔥都去老皮,只挑嫩的切細絲,這是生菜盤。熟菜則有攤雞蛋、炒豆芽粉絲、炒豆腐絲之類。
然後便是各種肉,經典的醬肘子、豬肚兒、熏雞、醬肉,乃至豬耳朵豬臉不一而足,都切絲,擺在盤子里,誰愛哪樣兒,自取便是。
吃的時候,把兩張餅揭開一些,裡面抹上面醬,放蔥絲、蘿蔔絲,放各種肉,放雞蛋、豆芽菜,捲成一個捲兒,便可以張嘴開啃了。1
這樣的春盤一推出,便受到了熱烈歡迎。一食案的盤盤碟碟,五顏六色,香氣撲鼻,普通人家,誰吃過這樣講究、堪稱奢豪的春盤關鍵,所費不貴,畢竟豬肉便宜。更關鍵,它是真的好吃啊,本來只是過節應景的東西,竟然成了真正的美味。
這春盤從立春頭一日推出就開始熱賣,過了立春,還有不少聞風來嘗鮮的;開始還是在店裡吃,後來又有不少要外帶或外送。一直賣到過上元節,算是稍微阻了一下,但沈韶光覺得,節後還會不斷有人來吃,畢竟進了二月、三月,真正的春季菜蔬下來,那時候的春餅才真好吃呢。
「那時候的菘菜蘿蔔就不行了,換成春韭雞蛋,菠菜粉條,肉絲薺菜,如果再加上頂花帶刺兒的小胡瓜,這樣的春餅」沈韶光一邊做包湯圓,一邊跟阿圓暢想。
阿圓咽口口水,接話兒道「這樣的春餅我能吃八九張。」
沈韶光「」
沈韶光看看阿圓的腰身「阿圓啊,你可曾聽過二三四月不減肥,六七八月徒傷悲的話」
阿圓乾脆地搖頭「沒有」
身後一聲「嗤」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於三。
阿圓想了想,「等吃過了這有菠菜、小胡瓜的春盤,我再減。」
沈韶光點點頭,有個日期就行。
身後涼涼的聲音「等胡瓜下來,你吃的就是夏盤了,六七八月怕是傷悲定了。」
阿圓氣鼓鼓地瞪於三一眼,不說話。
其實剛才是沈韶光說溜了嘴,在後世,黃瓜實在是頂容易得的東西,每次吃卷春餅,必有的。
沈韶光回頭警告於三一眼,說笑話哄阿圓開心,「其實春天也有胡瓜,只是不易得而已。說前朝的時候啊」
只要一說「前朝」,這就是小娘子要講古了,阿圓、阿昌趕忙豎起耳朵聽,便是於三也放輕了手裡的動作。
「有一年元正的時候,聖人要吃胡瓜,派宦者出去採買。這天寒地凍的,上哪兒買去嗯,就恰碰見有一個人在東市拿著兩根胡瓜在賣。宦者大喜過望,便問索價幾何。那賣瓜的道五十兩銀子一根,兩根要一百兩。」
阿圓阿昌都張大嘴巴。
「那宦者嫌貴,夏天的時候,兩文錢買好幾根。那賣瓜的道既然嫌貴,就不要買。我自家留著吃。說著便真箇咔嚓咔嚓把其中一根吃了。」
阿圓和阿昌的嘴張得更大,阿昌喃喃「五十兩銀子就這麼吃了」
「宦者著急了,怕他把剩下一根也要吃了,連忙拿出銀錢要買,卻哪知那賣瓜的又漲價了,剩下這一根就要一百兩。」
於三翹起嘴角,早就知道小娘子說話有機關,果然
「宦者又嫌貴,那賣瓜的道,既然嫌貴聽了這話音兒,宦者連忙給了他銀錢,買了那根碩果僅存的胡瓜。」 2
阿圓阿昌哈哈大笑,於三也笑起來,低頭接著做絲籠餅。
這個時候,上元節還不是元宵一統天下的時代,各個人家吃的有肉粥、面蠶、絲籠餅,也有火蛾兒、玉梁糕、油19284之類。煮的粥、蒸的糕、炸的餅,各種食物亂戰。
已經這麼亂了,就不怕更亂,湯圓必須也要出來刷一波存在感。沈韶光便包了最經典的黑芝麻餡兒湯圓,並把它推薦給上元日來吃飯的食客們。
本朝人對甜食有偏愛,大多數食客對湯圓接受良好,比如林少尹。
上元日三天放夜,不閉坊門,全城狂歡,「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這樣長時間大範圍的士庶萬民狂歡,治安是個大問題。
每逢這個時候,京城便金吾、京兆等多部門聯動,爭取不出現大紕漏至於誰家婢子與人私奔、誰家進了小賊丟了點銀子之類的,卻是難免的。
林晏作為京兆少尹,是主要負責人之一,連著值了兩日班,第三日終於可得休息休息。本來想著在家陪祖母江太夫人年老體衰,腰腿又不好,冬天出不得門,出來看燈是不能夠的。
但太夫人卻一定要趕他出來,「上元節出去走一走,禳除邪魅,祈福健身。」
祖母一顆拳拳疼愛之心,林晏不好違逆,便笑著答應了,想著出來在坊間轉一轉,應了景兒,便再回去陪祖母。
坊內看燈的沒有想像的那麼多,因這已是第三日,好些人在附近已經逛煩了,便都紛紛擴大了撒歡範圍,比如去安福門看踏歌,去崇仁坊附近看百戲。
不至於摩肩接踵,林晏倒還真逛出點趣味來。站在街頭往前看,沿路花燈火樹,猜燈謎的士子,婢子簇擁的女郎,拎著燈籠奔跑的小童良辰美景,繁華安樂。
略走幾步,便看見沈記酒肆。
林晏緩步走過去,抬頭看沈記門前掛的花燈。燈只是普通的鼓形燈,上面貼的華勝卻很新奇,竟是餛飩、玉尖面、烤雞、肉串等等的圖案。
林晏不禁莞爾。
撩開門帘進屋,便聽得沈小娘子正笑道「這個叫美人圓子。您看這皮子又白又軟,多像漂亮小娘子的臉」
帶著小孫子來吃小食點心的老婦人笑起來,「這個名字取得好」
沈韶光也不過是逗趣罷了,若萬一哪個詩人吃了這「美人圓子」,寫詩讚頌一下,從此後代形容美人多了個「膚若湯圓皮」的說法那就罪過了。
聽見門響,抬頭,沈韶光微笑打招呼「林郎君上元吉祥。」
沈小娘子堪稱溫婉的笑容,門口活潑的華勝、「美人圓子」的名稱,很好地詮釋了何謂表裡不一。好在林晏已經有些習慣了,也微笑道,「店主上元吉祥。」
「林郎君要不要嘗試一下我們的糯米圓子芝麻餡兒,又甜又香。」
林晏點頭「也好。」
湯圓好熟,一會便端上了桌。
林晏拿羹勺舀出一個,輕輕咬開,果真味道不錯,很是好吃。
坐在更靠裡面的祖孫吃完了往外走,「阿婆,這位郎君也吃美人呢。」
「不是美人,是美人圓子。」老婦人教導孫子。
「什麼是美人」
「這店主小娘子就是美人。」
小童點頭「小娘子好吃。」
正收拾碗筷的沈韶光「」
咬了一半湯圓的林晏「」
算了,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沈韶光端著碗筷拿回後廚去洗。
林晏有些不自然地看一眼沈韶光的背影,把勺中剩下的半個白皮黑餡湯圓放進嘴裡,唇齒間又軟又甜。林晏喝口湯,神色自然下來,就這表裡不一法兒,確實有些像
沈韶光洗完碗,端了一個小盒子出來,裡面放著些滾的元宵。見林晏把小碗湯圓吃完了,「多日未見太夫人,不知一向可好這是些生糯米圓子,一樣的餡兒,只是做法略有不同,請帶回去給太夫人嘗嘗。」
林晏謝過沈韶光,想跟她說她父親那些書的事,但話題實在突兀,這樣的年節間,提及那些傷心事,林晏有點不知如何開口。
沈韶光挑眉,隨意寒暄道「今日坊里人少,都去安福門看踏歌了。林郎君怎麼沒去看看」
沈韶光猜測,以這位沉悶的性子,八成是個宅男,所以不愛動彈,當然也可能是社畜加班狗,這種全城狂歡日,他這京兆少尹且閑不住,保不齊加了幾天班了呢,好不容易空閑下來,估計是不愛再往人堆兒里扎。
「坊里的花燈就很好。」林晏微笑道。
沈韶光點點頭,突然笑問「當日在安福門,郎君為何放過我我當時還只當要被送去洛陽了呢。」
沈韶光原先覺得他可能是怕惹事怕蹚渾水,後來通過接觸,特別是上次聽了李相公與這位林少尹的對話,知道他在還官小位卑時竟做過與自己這世的父親相類似的事,那便定不是膽小圓滑的性子。
當然,他運氣好,也或者,恰因為官小位卑,沒惹惱皇帝,沒惹來殺身之禍。
不管怎麼說,之前的推測就站不住腳了,剛才提到安福門,沈韶光便突然想問一問。
林晏抿抿嘴,「聖人放宮人出宮是德政,是要少些後宮怨念,女郎頗有謀略,某為何不成全女郎」
想了想,沈韶光笑了,對他一福,「多謝林郎君順天應勢,宅心仁厚。」
這謝詞,虛中有實,實中帶虛,若傳奇中高人們的春風拂柳掌。林晏笑起來,不知這樣的口齒是從小如此,還是宮中歷練的。
既然說到了安福門的事,林晏也便接著道,「新年掃塵,在宅中找到些令尊的書。什麼時候,我讓人給女郎送過來。」
沈韶光驚訝地抬眼,點頭道謝,剛才活潑的神色卻沉寂下來。
林晏想安慰她兩句什麼,到底不相熟,且失親之痛,非兩句浮淺之辭可解的,但這時候站起離開或說些別的,又不合適,便只好靜默相陪。
於三、阿圓、阿昌從外面回來,一掀帘子便看到這副景象,燈光下,蕭蕭肅肅的郎君,形容俊俏的小娘子,靜靜地相對而坐。
今天小娘子還調笑說什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呢。於三再瞥一眼林晏,倒也人模狗樣的
「小娘子,那燈樓足有好幾丈高,得有數百盞燈」阿圓興奮地嚷嚷。
沈韶光扭頭笑問「真的據說有燈輪,可以轉的,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