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楚棣單獨來到沈記酒肆。
「阿薺」楚棣進門,微笑著看櫃檯後面沈韶光。
沈韶光咬一下唇, 上前正正經經地行晚輩禮「兒拜見阿叔。」
阿昌差點把手裡一摞盤子摔了,小娘子幾時多出個這樣阿叔來這不是昨天來客人嗎
撩著廚房帘子, 看到這一幕於三, 臉色也是一變。阿圓卻從容淡定得很,我家小娘子這樣人物, 莫說有兩個貴人親戚,便說是皇帝流落在民間公主也不奇怪啊。
之前雖也篤定, 但聽她親口承認, 楚棣還是激動「好,好啊, 我們小阿薺已經長成女郎了。」
「阿叔卻還是當年模樣。」
楚棣仔細端詳沈韶光,沈韶光也仔細打量楚棣。
又怎麼會還是當年模樣呢與記憶中樣子相比, 楚家阿叔眼角皺紋多了,鬢邊甚至有了些許華髮,曾經意氣風發青年高官, 變成了如今沉穩淡然布衣儒者。
兩人都有點唏噓。
沈韶光請他去後宅坐。
看著小院中桃子樹、胡瓜架, 茄子秧, 咕咕叫小母雞,楚棣感慨地笑道「當年你阿耶便總想著歸園田居, 蓋一片草堂, 堂前植桃李, 後院種瓜菜, 甚至還畫了圖。」可惜
沈韶光想起書冊中「半百即掛冠,駕車歸林泉」詩來,微笑一下,「兒種菜本事應該比阿耶要好一點。」
楚棣笑起來。
沈韶光為楚棣掀開帘子,兩人進了正堂。
普通民居不比官舍,屋子淺窄,三麵粉牆,隨意擺著幾樣粗腿兒厚面兒榆木几案榻枰,案上有扣著書冊、打了一半結子,還有半盞殘茶,雖拙樸,卻也閑適。
楚棣看一眼那書冊皮兒,阿芙羅國遊記,不由得微笑起來。
沈韶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一下,請楚棣坐,又親自奉上井水鎮酸梅飲子。
楚棣把目光放在側牆掛畫兒上,虛虛粉牆烏頭門,牆裡探出半樹海棠,散下好些落英,無題無款,只蓋了個「留春住」章子。
「這是後院那株海棠」
雖然刻意模糊過,卻瞞不過知情人,沈韶光點頭,笑道「春日時候,從舊宅牆邊過,看這花兒開得越發好了。」
本是主人,如今卻只能在牆外看了,楚棣緩緩地出一口氣,微笑道「阿薺畫兒畫得很好,比你阿耶靈秀,他字和畫兒都不似出自一人之筆。」
沈韶光笑起來,回頭看那幅畫兒,兼工帶寫,有水墨閑散清淡,有工筆逼真嬌艷,確實挺好,對楚棣眯眼一笑,「兒得意之作呢,不然斷不會掛出來。」
楚棣笑著用手虛點她。
略寒暄幾句,沈韶光問候了楚棣家裡人,便聊起如何出宮和掖庭生活來。
時過境遷,自然撿著好說,沈韶光說起掖庭幾位內教博士,「趙博士愛酒,自言若是出去賣字得潤筆,其中七成該貢給酒神方博士不愛言語,卻頂講究,有一回因著內宦燃香不對,拒絕教琴劉博士則有些嘮叨,常說汝等雖不用科考,這經書註疏也要約略懂一些」沈韶光學著劉博士聲調道。
她說是那些正經內教博士,而不是後來充做老師宦者宮女們。
其中趙斯年,楚棣還向他打聽過沈氏母女情況,此時聽她提起,又想起當時情景。
沈韶光也說一點內廷膳房事,「這麼多宦者宮女,其實是有點人浮於事。這個時候,多半在聽老內監講古。什麼太液池荷花精,膳房老鼠怪之類」
沈韶光嘴裡掖庭生活,一片歲月靜好,卻不知她越這般說,楚棣心裡越哀痛,小小孩子,要經歷過多少磋磨,才覺得這點清閑值得拿出來說。
至於出宮始末,則更簡單,沈韶光笑道,「去歲天旱,放出些宮女來,兒與了那管著汰換宮女宦者些錢,報了個病,也就出來了。」沈韶光又想起林少尹來,當時這哥們兒冷著一張臉,著實有些嚇人,誰想到現在竟然會與他探討情感問題。
楚棣沒問她為何沒回洛陽,顯然,小阿薺是個有主意,不是那種遇事只會嚶嚶嚶嬌弱女郎,既能自己過活,又何必去給別人添麻煩,自己也不得痛快
說完自身情況,沈韶光也發問「阿叔是怎麼認出我」 李相公可沒認出來。
楚棣笑道「我原在刑部,單憑一幅吏人們塗最多有五分像畫影,便認出了男扮女裝罪犯。」
沈韶光睜大眼睛,不知這樣觀察力是天賦異稟,還是訓練有素結果
楚棣沒說是,自己與沈謙少年相識,不比李相是後來做了官才認識,兩家又毗鄰而居,通家之好,故而對沈家阿嫂也熟悉,阿薺眉眼長得像其母,嘴巴卻像乃父。
既然說到這裡,沈韶光便乾脆求楚棣,「還請阿叔莫要告訴李相我事,李伯父到底做著官,不知多少人盯著呢,兒這樣身份,實在不宜有太多牽連。」關鍵是,讓人家難做。對故友懷念,與接收故友長久麻煩,不是一種事。就讓那份沒變故人心好好保留著吧。
楚棣緩緩地點頭,看著沈韶光眼睛「我卻無妨。」
沈韶光眯眼笑道「阿叔不覺得兒如今日子很好嗎有草堂,有桃李,有瓜菜。」借是楚棣剛才說沈謙歸園田居夢話。
楚棣皺眉笑斥「你若是小郎君,我再不管你。」
說到這個,楚棣就想起那「形跡可疑」林少尹來,雖這般話不適合一個世叔對侄女講,但這種時候,也沒有旁辦法,只好從權,況且阿薺也不是那種羞怯小娘子,「你與那林少尹」
沈韶光覺得這位前刑部侍郎簡直太絕了,若不是辭官早,估計能進史書,後代或許還有專門以他為主人公小說和電視劇,楚公案神探楚棣之類。
沈韶光不扯什麼門楣,「那位少尹性子太冷,兒太散漫,不合適。」
性格不合實在是古今都好用託詞,楚棣咽下到嘴邊話,挑眉看她,沈韶光微笑。
半晌,沈韶光到底端正了神色,「兒不管去洛下還是隨阿叔去,還是在李相公處,都是先父女兒,既泯不了這重身份,在哪裡都是一樣。這些都是兒當承擔,兒承擔著就是。」
楚棣想起十幾年前,就在不遠處宅子里,那個總是從容得有些散漫人一臉毅然,「我只做自己當做。」
楚棣深深地看一眼沈韶光,還真是親父女
沈韶光卻又笑起來,頗真誠地說,「說實話,兒對如今日子真是很喜歡。阿叔看,兒出宮不過一年,便有了這間酒肆,還買了小宅,假以時日,保不齊能成為長安巨富呢。到時候便在終南山買一片別業,渭水也要一片,阿叔再來長安,我們一起在南山行獵,渭水釣魚」沈韶光慣常給阿圓阿昌他們畫大餅,畫得遍數多,自己都當真了。
楚棣到底讓她逗笑了,「我們阿薺不只有易牙烹調本事,還有管仲經商之能。」
沈韶光大言不慚,「可惜不是男兒身不然也算個棟樑了。」
楚棣笑起來,心裡卻越發遺憾,阿薺幼時有些嬌憨,如今這嬌憨卻只剩表象了。
看看外面天色,不知不覺,已經將近午時,沈韶光笑道「昨日缺食少蔬,今日阿叔一定要嘗嘗兒手藝。」
沈韶光給楚棣找了幾本書,請他自便,自己去前面店里安排飯菜。
說是嘗嘗自己手藝,到底不合適把客人長時間獨自扔在那裡,沈韶光只意思意思地做了個魚膾,其餘都是勞動於三公主做。今日於三公主格外沉默,連個眼神都欠奉了,公主這脾氣啊
沈韶光回來接著陪楚棣聊天兒,這回說卻是學問,沈韶光被考出一鼻尖兒汗來。
阿圓和阿昌拿托盤把飯菜端到後宅,沈韶光舒一口氣,學渣單獨面對老師考試,太可怕了。
楚棣卻遺憾,阿薺學問在她這個年紀女郎中是很不錯,但與書院中那位女先生比,還是有差距,不然或可去書院待一陣子,一個女郎家,獨身在這裡行商賈事,到底不合適。楚棣卻又想到那位林少尹,阿薺真對他沒什麼嗎
那位林少尹性子確實太冷淡了些楚棣微皺眉頭。
「阿叔嘗嘗這道白斬雞。」沈韶光讓道。
那切開雞塊骨頭中似還有些泛紅,沈韶光笑道「這道菜講究就是肉熟骨不熟,是用滾水浸熟,這樣才滑嫩。」
楚棣夾了一塊,蘸著料汁吃,果然皮爽肉滑,又清淡又鮮美。
沈韶光又讓他嘗魚膾,「這道魚膾是兒調,阿叔嘗嘗。」
這道魚膾與傳統金齏玉鱠不同,是把草魚片兒與薑絲、蔥絲、蒜片、芫荽段兒、豉油、芝麻、粉絲,加了油鹽糖等調料,拌出來,類似後世順德魚生。
出來開飯館這一年,沈韶光刀工長進不少,魚片片得薄而均勻,經過這麼一拌,又滑又嫩又鮮,特別適合這樣炎炎夏日吃,清爽得很。
沈韶光說起這片魚講究,「關鍵要在魚下頜和尾巴各割一刀,放盡了血,不然顏色污濁,味道也腥。」
沈韶光又玩笑道,「阿叔是遠庖廚君子,聽我這說法,但願不要不忍食其肉才好,不然這魚不是白死了」
看著活潑小娘子,吃著美味魚膾,楚棣突然覺得,這市井日子確實挺好。新網址: :,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