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坐在床榻上, 昨晚竟然做了那樣漫長而真切一個夢,夢裡自己中了進士, 授了官,然後崔師家出事林晏皺起眉來。
林晏接著回憶, 後來, 自己謀了外任,今上駕崩, 自己升遷入京, 任京兆少尹,遇上一位笑起來如三春景光小娘子
夢裡,朝堂事並不盡如人意, 有內憂有外患,自己亦有升遷有貶謫,一生兩度為相,曾帶兵征討過南詔,亦曾平定過昭義之亂,七十歲在相位上至仕, 也算善始善終。
家事則要舒心得多,自己與妻子攜手幾十載, 琴瑟和鳴, 兩子一女也都孝順懂事。
想到那位在夢中時時出現女子,林晏搖搖頭, 果然是夢, 也太沒邊兒了, 夢裡「妻子」是沈謙之女而沈謙沈侍郎正是今科主考
林晏很有些羞愧,肖想主考之女,卻偏又編出人家滅門事來,真是林晏從不知道自己如此齷齪。
然而林晏還是止不住回味那夢裡場景。
「女郎桃李之年,因何故放出宮」
「因病弱出宮。」那笑慧黠中帶著些挑釁。
「我們不是一條路上跑車,各走各,都能各自安好著,硬往一塊湊,保不齊就磕碰壞了。我前陣子總想著能多走一段是一段是我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吧。」她哭得很是傷心。
「林晏,我也想你。」她伏在自己懷裡溫柔地說。
整個夢裡都是她,那個小字叫阿薺女子。
夢最後,兩人已經垂垂老矣,正互相攙扶著在花園子里散步。
「阿薺啊,秋風涼了,我們搬去終南山住一陣子吧」
她笑話自己「你定是又惦記那棵桂花樹了。也沒見過你這麼挑嘴,怎麼就獨獨那棵樹上花兒做糕好吃莫非那棵樹得日月之精華要成精了」
自己笑道「非是樹成精,而是到了那邊,看見那滿樹花兒,你總忍不住自家動手。別人都做不出你做味兒來。」
林晏略不好意思地一笑,實在不敢想像自己鬍子花白了,竟然還說出這樣情話。
「安然你醒了嗎」同年趙徹敲門。
「醒了。」
林晏披衣下床,穿上鞋,去開門。
「今日去城外逸園賞雪觀梅,路上不好走,我們早些去。」趙徹笑道。
林晏點頭。
已經進了臘月,士子們齊集京城,等著新年元正後禮部試。這個時候,士子們要給達官顯貴、名宿大儒投文章行卷,要想辦法在游宴詩會上博些名氣,以期傳到主考耳中,為考試加些籌碼。本朝世情便是如此,容不得誰清高林晏自問是個俗人,也不清高。
科考之事,是要努力,門庭衰微,父母早亡,家裡需要一個人支撐門戶。
「逸園從前是吳王園子,這位大王當真風雅,言斯梅斯雪,若我一人獨享,實在罪過,便開放了出來」趙徹還在說賞梅事。
聽他說吳王,林晏又想起夢中事。在夢裡,此時吳王已經化為塵土了。
「我昨日聽說,吳王與從前那位真人不睦,以那位真人權勢,若不是煉丹炸了爐子身死道消,這位大王恐怕有些艱難。」趙徹雖也是外郡人,來京城時日不多,但他不似林晏性子冷清,交遊頗廣,因此知道不少朝中顯貴事。
林晏皺皺眉「這事我卻不曾聽說。」
「我也是聽人說,不知確否。說吳王曾經」
就著吳王與大德清妙輔元真人恩怨舊事吃過朝食,林晏與一眾士子坐車去城外逸園。既是打著賞梅觀雪旗號來,自然要走一走,賞一賞。
誰想迎面碰到幾位女郎,都錦衣華服,圍著裘氅,身後跟著好些婢子奴僕,想來都是京中貴女。
士子們都頗有風度,避讓在一旁,讓女郎們過去。
女郎們也都微微一福,然後便走了過去。
「阿沈你小心些。」
聽到「沈」字,林晏下意識地回頭。一個身量未足小女郎趔趄了一下,被旁邊女郎和婢子扶住。
小女郎隱約聲音「看來,我昨晚夢准了一半兒。」
「如何還有準了一半兒呢」
「我夢見跌跤撿了狗頭金。如今這跤差一點跌了,只是沒見到金子。」
另一個女郎「又貧嘴阿陳快打她兩下兒」
女郎們漸漸遠去。
趙徹看看前面,小聲道「女郎們似從吳王別業中出來。」這園子雖誰都來得,那別業卻不是誰都進得,剛才那幾位貴女看來真是貴得很啊。
林晏神色淡然地點頭,心裡卻震動異常,那分明是夢裡阿薺雖然她年齒尚小,但畢竟「結縭數十載」,她那慧黠活潑樣子,不可能認錯。
林晏再見沈韶光,是他曲江探花之時。
林晏終於再次看見了那張俏臉,她站在江畔停泊樓船里,旁邊還有一位英俊郎君這位,林晏倒是認識,沈侍郎長子,沈質文。自己去沈宅拜謝座主,曾與這位沈郎說過話。
去沈宅時,看著宅中似曾相識一草一木,林晏不是不感慨。越來越多人和事都與夢中相似,林晏知道那「夢」不只是「夢」。
沈韶光笑嘻嘻地看著兩位探花郎,哎呦,還真是好看呢。尤其靠江邊兒這位,有些冷肅臉,剛才那一笑,便如沈韶光努力想怎麼形容,便如和風拂過,春山新碧。
沈韶光後悔「早知道這般好看,我也下船去砸個帕子什麼了。」
沈質文笑斥「小女郎家,一點也不矜持。」
沈韶光撇嘴「又不是只我這樣兒。去年那麼些女郎砸你帕子香囊,你怎麼不說她們不矜持」
沈質文恰是去年探花郎。
沈質文一向說不過妹妹,只揉揉她頭髮,「你不行。」
沈韶光翻個白眼兒,沒見過這麼獨裁。
沈夫人與李悅夫人走到樓船上層來,兩人也在說探花郎,「今年探花小郎君著實俊朗,有軒軒韶舉之姿。聽聞靠這邊兒那個是河東林氏他去拜座主,阿顧你可曾見了」
「我如何見得倒是阿樟幫他阿耶招待。」
沈氏兄妹拜見李伯母。
李夫人笑道「阿樟是去年探花郎,來招待今科士子們,也是一樁佳話了。」
沈夫人看看兒子,搖頭,笑道「阿樟到底讓人家比下去了。」
沈韶光極沒良心地點頭。
李夫人笑起來,對沈質文道「莫聽你阿娘,她不過是隔鍋兒飯香罷了。」
沈質文被母親和妹妹打趣慣了,只是笑。那位林安然學問是不錯,他們應試詩文早已經謄抄了出來,自己與眾同儕都看過了,後來也聽阿耶點評過,由文章看人品,想來是個有擔當,只是人似乎有些冷肅。
但不很久,沈質文便對林晏改觀了。
林晏過了吏部銓選,與沈質文一樣授秘書省校書郎。校書郎官階不高,卻很是清要,非才學出眾、秀逸超群者不可擔任,朝中科舉出身重臣當初不少都擔任過這個職位。
兩人每日共同上下值,年歲相當,沈質文只長林晏兩歲,又有沈謙關係此時座主與門生密切得很,故而兩人走得頗親近。
處得久了,沈質文覺得林晏這人只是說話少些,其實是個外冷內熱性子,人也確實有擔當,不是那等虛頭巴腦。
兩人出了皇城,牽著馬道別。沈質文笑道,「安然去哪裡我去東市逛逛。舍妹最近感於時氣,有些不適,家母不讓她出門,我去淘換些玩意兒給她。」
林晏微笑道,「某也正想逛逛東市,與子彬同去吧。」
「如此正好。」沈質文笑道。
皇城離著東市近,兩人牽著馬一起走,身後各跟著一個僕從。
林晏遲疑了一下,客氣地笑問「如今感染時氣頗多,令妹不要緊吧」
「不要緊,只是咳嗽。」
林晏微笑,點頭。
沈韶光在家裡百無聊賴,見阿兄回來,很是高興。
「你又捂上這個了。」沈質文笑著皺眉,看沈韶光口罩。
沈韶光只笑,拿過阿兄手裡胡人玩偶,端詳端詳,把手伸進娃娃布套裡面,舉到阿兄面前,粗聲粗氣地道「這位郎君,你劍術如何我們比一場吧。」
沈質文笑著推開那玩偶,「你且等一會兒,我買了些秋梨,讓人去給你熬些秋梨粳米粥,澆上點兒桂花鹵子,當不難吃。」
沈韶光笑問「阿兄竟然也會煮粥了」阿兄什麼都好,就是於這廚藝上不擅長,如同阿娘一樣。
「卻是我一個同僚說飲食療病方子。」
「該不會是那位姓林郎君吧」
「就是他。聽說你病了,他便說了這個方子,言佐著葯吃,清肺化痰,效用頗好,關鍵是頗為好吃。」沈質文笑道。阿薺頂嬌氣,一吃苦,便擰起眉頭,林安然這方子倒確實適合她。
沈韶光想不到那樣冷肅郎君居然是個愛鼓搗食療方子反差萌
晚間,沈韶光便吃上了阿兄專門讓人煮桂花梨粥,竟然吃出點前世味兒來不過,梨粥嘛,味道應該都差不多。
林晏再來拜訪沈座主時,沈韶光正在外書房找書看。見奴僕領了外客至,又言阿郎一會兒便到,沈韶光便代父兄招待他。
奴僕奉上茶來,並些鮮菱、蓮子、雞頭米餅之類果子糕點。
沈韶光與林晏相對吃茶。
林晏看著小桌上放著遊記還有秋塞集,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還未曾謝過林家阿兄桂花秋梨粥方子,兒吃了覺得很好。」沈韶光笑道。她如今還未及笄,不把自己當大女郎看,按照慣常叫法,把父親朋友叫阿伯阿叔,哥哥朋友叫阿兄,而不是稱「某公」「某郎君」。
林晏抿抿嘴,「女郎莫要客氣。」然後端起茶盞飲一口茶。
沈韶光看林晏,這位小哥哥怎麼耳朵有點紅啊
抬眼,撞上少女懵懂目光,林晏覺得自己禽獸得厲害,竟會想起那夢中事夢裡阿薺偶爾會在那等哭求耍賴撒嬌時候叫「好阿兄」。
「安然來了」沈謙走進來。
林晏和沈韶光都站起行禮。
沈謙坐在榻上,讓門生和女兒也坐。
拈起一塊糕,沈謙不無得意地與林晏笑道「嘗嘗小女做漁樵餅,用鮮栗和雞頭米做,很是香甜。」
林晏笑道「關鍵名字取得好。」
沈謙哈哈大笑。
沈韶光無奈地看著父親,又顯擺,又顯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