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看著裴文宣的眼睛,聽他似作玩笑又似認真的詢問,許久後,她輕輕一笑:「裴大人問得奇怪了,我怎會沒有過真心呢?凡事好看的男人,本宮可都有過真心。」
「殿下知道什麼是真心嗎?」
裴文宣接著詢問,李蓉用小扇輕敲著手掌心,只道:「裴大人以為的真心,是什麼真心?」
「微臣以為,所謂真心,當是將那人放在心頭,信任他,愛護他,不求回報,不畏將來。全心全意,心無瑕疵。一生一世,僅此一人。殿下說有過真心,那不知殿下這心,給過誰?」
聽到這話,李蓉抿唇笑了,她低下頭去,似覺好笑。
裴文宣皺起眉頭:「殿下笑什麼?」
「裴文宣,」李蓉抬起頭來,用金扇遮了半邊臉,一雙眼滿是調笑,「我沒想到,你這把年紀了,還做著這種少年夢。」
聽到這話,裴文宣面色僵了僵,隨後他收起笑容,從容回身,將手壓到腦後,淡道:「是殿下慣來都不曾想過這些罷了。」
「是,」李蓉笑眯眯道,「本宮沒有裴相這樣的閑情雅緻,想不到這些。不愧是一份感情守了一輩子的人,」李蓉點頭,「如此赤子之心,本宮佩服。」
裴文宣聽她嘲諷,開口想說點什麼,又覺無論是解釋還是反駁,都有那麼幾分落於人下,於是他憋了半天,把話都咽了下去,扭過身去,便不再說話,假作睡下。
李蓉見他將背影留給自己,輕敲著小扇,慢慢收斂了笑意。
裴文宣同她感情這件事上,是有極大不同的,她對感情要得計較決絕,從來都是別人給她多少,她還別人只能少不能多,雙方之間,只有你我。她對感情吝嗇,要求也高,害怕付出,卻又想要一份全心全意的回報。
而裴文宣這人,則大方得多,只要他確定了喜歡,就能把所有東西都掏給對方,他可以喜歡秦真真喜歡一輩子,哪怕對方嫁他人為妻,對方毫無應答,他也能一直默默守著這份感情,全心全意付出,哪怕秦真真死後近二十七年,他也能為那個人守身如玉,以祭亡魂。
她當年與裴文宣斷得決絕,一來是她自己本身也容不下她的感情里有半點雜質,自己錯付心意。二來,是她也隱約感覺到,其實裴文宣或許對她也不是全然無意,但是裴文宣這個人,先許諾喜歡了秦真真,便容不下自己再喜歡其他人。
他們有各自的執拗,而如今想來,這種根深蒂固在骨子裡的執拗,早就註定了,哪怕沒有秦真真,他們兩也不會在一起。
她的真心太少,哪怕她把自己有的所有捧給裴文宣,對於裴文宣來說,那也永遠是不公正的感情,哪怕裴文宣接受,她自己也很難平衡。
她和蘇容卿就不一樣了,蘇容卿和她是更相似的人,生於鐘鼎之家,他們的真心本就是世上難得,在他們之前,有權勢、有家族、有生死,能在這中間捧出一點真情,那就是全部了。李蓉不需要一個人給她多少,但是能把自己有的都給她,那就夠了。
所以哪怕她明知蘇容卿可能會殺了她,明知蘇容卿對她或許中間隔著層層算計仇恨,她卻也未曾怨恨,因為蘇容卿把自己能給的真心,都給了她一個人。
而裴文宣上一世哪怕沒有對她做過什麼,說來也不曾真正背叛,可於感情之事,她卻始終覺得裴文宣落了下乘。
馬車搖搖晃晃,李蓉閉上眼睛眯了一會兒,片刻後,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一個暗衛掀了帘子跳上馬車來,小聲道:「殿下,帖子弄到了。」
說著,暗衛將帖子和詳細記載了這兩人身份的文書遞了過來,同時奉上了衣衫,解釋道:「是太子那邊弄過來的,說是從揚州過來的富商夫妻,販賣絲綢,應當沒有太多人認識。」
「好。」李蓉翻看了請帖,確認了名字之後,點頭道,「下去吧。」
「殿下,」暗衛猶豫了片刻道,「拓跋燕此人關係網極為複雜,他府上怕是不大安全,殿下當真要以身涉險……」
「無妨。」李蓉淡道,「我帶了信號彈,若有事,你們直接圍府就是。」
暗衛見李蓉意志堅決,便應聲下去,旁邊裴文宣還悶頭睡著,李蓉用扇子敲在他身上,轟他出去:「我換衣服,你出去。」
裴文宣有些茫然睜眼,他方才似乎是睡著了,突然被叫醒過來,還不甚清醒。李蓉見他這番模樣,不由得笑了。
他年輕時候便愛賴床,初初成婚,每天早上醒來叫他去上朝,便是一件難事。
李蓉輕搖著小扇,溫和道:「怎麼,這麼多年了,裴大人賴床的性子還沒改掉?」
聽得李蓉問話,裴文宣清醒了幾分,他翻身坐起來,甩了甩頭,隨後便利索卷了帘子,淡道:「你換好叫我。」
而後跳下馬車。
李蓉換了衣服,下了馬車,便看見旁邊已經有侍從準備好的一架商人用的馬車。
這馬車不比李蓉馬車豪華寬敞,許多規制也是按著商人的身份來,李蓉坐上馬車後,等了一會兒,便見裴文宣走了上來。
兩人坐在馬車裡,李蓉拿著寫了這對夫婦生平的文書和裴文宣對了一會兒,裴文宣才道:「等我們到了別院,要怎麼辦?」
「拓跋燕的密室建在後院,等進去之後,你先去接近拓跋燕,想辦法讓他領我們進入後院,我借出恭之名繞到密室,拿到賬本之後,我們便走。」
「我怎麼讓他領我們入後院?」裴文宣皺起眉頭,李蓉白了他一眼,「自己想。」
兩人說著話,馬車便到了拓跋燕的別院。
這個院子建在華京郊外,靠山依水,規模極大。
兩人下了馬車,便見周邊人來人往,雖是深夜,卻也極為繁華,才在門口,絲竹管樂之聲便已慣響。
李蓉跟著裴文宣,兩人拿了帖子,領著暗衛假扮的僕人,走上前去,由門童驗過帖子之後,便讓人領著他們進了院中。
一入別院,就見周邊人員紛雜,各國口音衣著穿梭其間,周邊有波斯舞女來來往往,甚至於許多大夏國的女子,都穿著波斯舞女的衣服陪著人行走在長廊上。
如此聲色之所,李蓉和裴文宣兩人端端正正的走著,便顯出幾分不合群來。
在這批商人之中,裴文宣整個人看上去太過清正,又生得俊美,加上一個美艷動人的李蓉跟在身後,招惹了不少目光瞧過來。
裴文宣察覺不妥,正想做點什麼,就感覺李蓉伸出手挽了過來,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嬌嗔道:「你走得好快,人家都跟不上啦。」
裴文宣身子微微一僵,但旋即反應過來,他溫柔一笑,似是寵溺道:「夫人說得是,是為夫的過失。」
兩人一挽一笑,頓時和周邊融合不少,裴文宣雖然與這環境格格不入,但李蓉嬌媚動人,裴文宣稍稍溫和神色配合,便似一個溫雅商人帶了夫人過來,也不那麼引人。畢竟,除了商人,鮮少有清貴門第會娶這樣有失體面的女子。
侍從領著兩人進了屋子,一進去便聽有人大笑之聲,李蓉抬眼看了一眼,便見到一個濃眉深須的男子在上方坐著,正摟了一個舞姬,和旁人大笑著說著什麼,兩人被侍從引著上前,同拓跋燕道:「老爺,這是揚州王氏綢緞莊的王老爺和夫人。」
說著,裴文宣和李蓉就朝著拓跋燕行禮,恭敬道:「六爺。」
拓跋燕家中排行第六,因名字乃異族姓氏,大夏稱呼不便,於是人稱六爺。拓跋燕將兩人上下一打量,目光在李蓉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隨後笑起來道:「王老弟,沒想到你和弟妹竟然如此年輕,我之前還以為你是個糟老頭子,來,坐。」
說著,拓跋燕指了旁邊位置,讓人滿了酒道:「來,喝一杯。」
戎人好酒,裴文宣也沒推辭,當即一杯飲盡,拓跋燕見得裴文宣豪爽,亮了眼道:「沒想到王老弟看著溫雅,竟也是個漢子。來,老哥與你喝一喝。」
裴文宣博得了拓跋燕的好感,頓時便與拓跋燕你來我往暢聊起來,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裴文宣這人,不搭理人時,能把人氣死,總覺得這是個不知趣的人物,但他若想刻意接近起誰來,他見識廣博,倒是沒他不能接的話頭。
兩人一見如故,裴文宣酒上不停,李蓉給兩人斟酒,幾尋下來,拓跋燕便與裴文宣稱兄道弟起來。李蓉見時機差不多,給裴文宣使了個眼色,裴文宣接了李蓉的眼神,面上神色不動,笑著同拓跋燕道繼續聊著,但說著說著,話題就到了花草上。
「小弟喜歡花草,尤喜牡丹,以往重金購得幾株魏紫,養在庭院之中,盛開之時,國色天香,不知兄長可有什麼喜歡的?」
商人之間,奇珍異寶是常談之事,古玩畫作,花草珍禽,有點錢的商人都要收集一些,更何況拓跋燕這樣的巨賈?聽裴文宣一提花草,拓跋燕大笑起來:「小弟是沒見過好的牡丹,魏紫算什麼?來,」拓跋燕站起來,「讓老哥帶你去庭院瞧瞧,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花開時節動京城。」
「兄長有何寶貝?」裴文宣笑起來,「小弟雖不及兄長巨富,但見過的花草卻是不勝枚舉,兄長說得這樣好,怕不是被人哄騙了吧?」
「沒見識!」拓跋燕聽裴文宣這話,頓時有幾分不滿,抓著裴文宣就道,「來,你隨我來,看看是不是我哄騙你。」
「兄長慢些,」裴文宣被拓跋燕拉扯著,回頭看李蓉,「夫人,快跟上來呀,兄長,別急,且慢著些。」
裴文宣一面走,一面跟著拓跋燕,李蓉笑著起身,同旁邊侍女道:「六爺真是個急脾氣。」
那侍女笑了笑,柔聲道:「老爺慣來如此的。」
說著,李蓉便領著人跟著侍女,同裴文宣拓跋燕一起到了後院。
李蓉進了院落之中,迅速掃了一眼院子,這院子和她記憶中分毫不差,到沒有太大變化,當年她查拓跋燕,可是把這院子一寸一寸翻過的,對這裡熟悉得很。她瞧著院中似乎還有些人,不由得道:「後院還有人么?」
「宴上醉酒之人多,」侍女笑道,「若是老爺好友,便會引到後院來休息。」
李蓉點了點頭,心中差不多有了數,她一面思索著路線,一面放緩了腳步,片刻後,她面露難色,旁邊侍女見她面色有變,不由得道:「夫人可是有礙?」
「我欲出恭,不知哪裡……」
侍女見李蓉詢問,忙道:「夫人請隨我來。」
李蓉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了旁人,同身後侍從道:「暗香隨我來就好,你們其他人跟著老爺吧。」
其他三人領命,就留了一個女侍暗香跟著李蓉,兩人隨著侍女往東司之處行去,李蓉一面走一面算著和假山的距離,到了最合適的位置,李蓉給暗香使了個眼色,暗香抬手左右兩個手刀,就將走在前方的兩個侍女劈暈過去。
李蓉和暗香將侍女拖到暗處,迅速換上她們的衣服,而後便直接往假山而去。
走到假山之後,李蓉進入山洞,按著記憶摸索而去,隨後踩到一個空處,李蓉蹲下身,按了旁邊一個按鈕,隨後同暗香道:「劍。」
暗香將劍遞給李蓉,李蓉將劍插入地中一撬,便拉開一個鐵板,鐵板下是一個樓梯,暗香拉了劍道:「屬下先下。」
說著,暗香便靈巧跳了下去,隨後就聽下方傳來幾聲悶響,暗香道:「殿下,可以了。」
李蓉應了一聲,走了下去。
下方是個地牢,看守的人已經被打暈在了地上,李蓉沒有理會關押在裡面的人,徑直朝著側門而去,側門上有一個旋轉的按鈕,按鈕邊上是波斯文,李蓉朝著暗香揚了揚下巴道:「去把那守衛身上的令牌拿來給我。」
暗香應聲,去拿了守衛身上的令牌。
這裡的門需要密語,密語是每天守衛的名字的波斯語,李蓉得了這些守衛的名字,翻譯成波斯語後,扭動對準旁邊的波斯文,隨後門便大開來。
門開之後,是一個極小的房間,房間四面都是書架,上方密密麻麻都是冊子。
拓跋燕擺放這些賬目是有規律的,李蓉按著她記憶中對拓跋燕的了解,尋著規律迅速找到了楊家的賬目,她拿出賬目來,翻找了片刻,確定是楊家賬目之後,便放入袖中,隨後道:「走吧。」
暗香應了聲,李蓉關好門,便折回假山之上,兩人剛走出假山沒有多久,就聽身後傳來了聲音:「兩個侍女在前面,抓住她們!」
聽到這話,李蓉便知應當是那兩個侍女暴露了,她囑咐了暗香一句:「分頭走。」
隨後她便朝著客房的方向衝去,暗香留在後方,將那些人稍稍一攔,便趕往了另一個方向。
李蓉衝到長廊上,一路狂奔,急急想要趕往前院而後脫身離開,後方追兵之聲漸響,她心跳快了起來,聽著那些人從身後追來,她急急轉過長廊,正往前跑著,旁邊客房門忽地一開,一個人將她猛地拉了進去,關上房門。
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把摟住她的腰,李蓉靠在他身上,他靠在房門上。
李蓉可以清晰感知到那人的溫度,鼻尖縈繞那人熟悉的清香,她僵著身子不敢動,外面是追兵叫喊著跑過的聲音,那人低下頭,附在她耳邊,輕聲道:「是我,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