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見,許期桃花。」
裴文宣抬眼看了上面的字一眼,低頭看著茶杯輕笑了一聲:「上一世你同我一起南巡,蘇容卿給你寫的情詩,現在還練筆呢?」
裴文宣是個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上下句哪句是李蓉真寫的。李蓉輕咳一聲,神色鎮定道:「隨手一寫,有印象的詩詞都寫過。」
說著,李蓉趕緊道:「你的也寫過。」
裴文宣淡淡瞟她一眼,沒有深究,只是道:「《洛神賦》原名為《感鄄賦》,許多人說此為曹植感傷甄夫人之死所作,洛神暗指甄夫人,你如今已要出嫁,他人眼裡,你怕就是這個洛神了。」
「水榭相約,不得洛神,」裴文宣嘲諷一笑,「還好你藏得緊,不然今個兒你就跳進這湖裡,怕也洗不清風言風語了。」
「所以我心裡有數嘛,」李蓉知道裴文宣也是惱她大膽,搖著扇子道,「不早讓你給我留了書信嗎?後宮手段就那麼點兒,不是下藥就是捉姦,你放心出不了大事兒。」
「還記得自個兒怎麼死的嗎?」裴文宣見她這模樣,忍不住提醒。李蓉輕輕一笑:「所以我不是吸取教訓,重在清理身邊人嗎?」
裴文宣沒說話了,李蓉往前探過去拿杯子,舉了小杯放到唇前,就聽裴文宣突然道:「你覺得蘇容卿為什麼會來?」
李蓉沒說話,她飲著茶,聽裴文宣道:「以他的才智,怎麼會冒險到深宮裡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蓉放下杯子,笑得有些無可奈何,裴文宣看著她,只道:「你有沒有想過……」
「沒有。」
李蓉打斷他,看著他,認真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想說蘇容卿喜歡我,可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這時候,他喜不喜歡我,都不重要。」
「因為你嫁給我。」
裴文宣平靜看著她,李蓉有些煩了,她扇著扇子:「對,這已經是事實了,所以裴文宣我請你把你那聰明的小腦袋瓜放在水裡清洗一下,不要總想一些有的沒的。別說蘇容卿不可能喜歡我,就算他喜歡我,」李蓉抬眼看他,只道,「他的喜歡,也一定只在他心裡,他絕對不會做出任何有損他家族的事,清楚了嗎?」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抬手扶額:「你要沒什麼其他事兒趕緊走吧,我看著你頭疼。還有,」李蓉抬起頭來,盯著他,「你我吵架歸吵架,別回去亂用錢。」
其他她不擔心,李蓉就對自己的錢比較擔心。
她雖然有封地,但並不算豐厚,平日養著公主府那麼多人,如今要給裴文宣鋪暗網,養暗衛,都是花錢的事兒。
裴文宣默不出聲,站起身來,行禮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時,裴文宣突然頓住步子,他背對著李蓉,看著長廊之外,突然道:「李蓉,你覺得你一直對嗎?」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只道:「如果蘇容卿當真是你以為的人,他今日不會進宮來。你真的知道,二十歲的蘇容卿是什麼樣子嗎?」
「他什麼樣子,」李蓉冷了聲,「都和我沒關係。你若再提一個蘇字,我今日就讓人把你扔湖裡去!」
「蘇容卿蘇容卿蘇容卿。」
裴文宣極快出聲,還念了三遍,轉頭看她:「你可以讓人來扔我了。」
李蓉:「……」
「裴文宣,」李蓉笑起來,她捏緊了扇子,「有種你不要娶我。只要你進了我公主府……」
「我自己去跳靜心湖。」
裴文宣轉身就走,淡道:「每天跳一遍。」
靜心湖是公主府後院的湖,李蓉聽了這話,頓時氣得頭腦發昏,撐著自己就起身想要追著裴文宣罵過去。只是她一起身,又清醒幾分,自己在御花園裡,又不是什麼潑婦,和他一般見識什麼?
李蓉用扇子快速扇著風,想用冷風讓自己冷靜一些。靜蘭走進來,看見李蓉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您又被裴大人氣到了?」
「刁民。」
李蓉搖了搖頭:「本宮不能和刁民一般見識。」
刁民裴文宣從水榭也一路走出來,走到林間小道上時,他突然又頓住步子。他回頭看了一眼水榭,見李蓉正和人說笑著走出來,一時有些後悔。
本來今日清晨他出來,還想去問問她選了哪套嫁衣,今日見了面,又爭執著蘇容卿的事情,他竟然也就忘了。
早上想著這事兒還有些高興,但不知道怎麼的,此刻他卻也覺得,有些不想再想了。
他選那套嫁衣,就是上一世她穿的。
上一世他們成婚早兩個月,禮部只準備了一套,如今禮部準備時間多上許多,便又多制了一套。他喜歡熟悉的事物,便選了熟悉的,就不知道李蓉選的是什麼,只是李蓉無論選什麼,他此刻想起來,不知道怎麼的,都覺得有些不重要了。
他清晰的知道,其實不管李蓉穿什麼,嫁給他,最後都會和他分開。
這並不是一場婚禮,只是一場交易。
這場交易裡面,李蓉想要的只是權力,庇護,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多想,回到官署去,就反覆翻看著自己的摺子。
李蓉和裴文宣吵完,一路回了自個兒宮裡,她到宮裡時氣還沒消,將人都叫了過來,讓人一一將今日情況報了上來,隨後賞了一批罰了一批,把秋鳳拖出來打了板子,審了不到一下午,秋鳳就招了出來。
果然是長樂(明樂改長樂)私下買通了秋鳳,讓秋鳳沒有將柔妃的命令報給李蓉,還將李蓉平日沒有燒盡的手稿偷了出來。
李蓉聽得哭笑不得,她也不知道該說秋鳳是運氣好還是不好,恰恰都就偷到她寫蘇容卿那張。若是偷到其他的,或許裴文宣就沒那麼大脾氣,她日子也好過些。
李蓉頗有些無奈,讓人把秋鳳帶下去,她歇了片刻,聽著院子里哭哭啼啼的聲音,靜蘭走上前來,給她端了碗甜湯,試探著道:「殿下,處理完宮裡的人,可還要做些什麼?」
長樂雖然禁足,但是李蓉之前已經明確說過這事兒和柔妃脫不了干係。
李蓉想了想,緩聲道:「今天長樂惹了麻煩,陛下心情一定不大好。今個兒殿下還去柔妃那兒?」
「是,」靜蘭低聲道,「陛下心煩的時候,總是去柔妃那裡的。」
「你把之前華樂親手抄的那份孝經裱起來,」李蓉立刻道,「等一會兒給太后送過去,就說聽說太后最近身體不好,之前陛下說華樂公主抄的經文有靈氣,我這兒給她送一幅過去。」
「殿下的意思是?」
「柔妃送了我這麼個禮,」李蓉輕笑,「總得敲山震虎,給她提個醒兒才是。你當兔子太久了,人家就以為你不會咬人。」
靜蘭應了聲,按著李蓉的說法,將這份《孝經》裝裱之後給太后送了過去。
太后就看了一眼,直接就把這份《孝經》賜給了柔妃,當天夜裡就傳來了李明將長樂禁足,讓她抄經一百遍的消息。
李蓉得這消息時正在泡腳,聽了靜梅繪聲繪色的描述:「陛下一進去,看見牆上的《孝經》時神色還挺好的,後來看了落名是長樂殿下,頓時就發了火。罵著說『一個個兒的都不學好,連份經都不會抄還要找人代』,長樂殿下當場就被罵哭了。」
「多大點事兒。」靜蘭在旁邊聽著,嘆息道,「長樂殿下也是太嬌氣了。」
「可不是嗎?」靜梅心直口快,「寵慣了。」
話剛說完,兩人立刻快速看了一眼李蓉,就見李蓉撐著腦袋,洋洋得意的哼著戲。
見李蓉沒有不痛快,兩人這才鬆了心。
一天把人收拾了乾淨,李蓉心裡暢快得很,每日吃得好睡得香,裴文宣卻是有些難受。
他日里辦公倒還好,一到夜深人靜時分,思緒便有些散漫了。
連兩晚,他都會夢到前世,他夢見自己聽到李蓉被罰的消息,匆匆跑過去,每一次他都跑得很快,夢裡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但卻就是知道自己得快一點,只是每一次他瘋狂跑過去,都會看見一跪一站的兩個人。
那兩個人站在一起,周邊似乎誰都沒有了。
他像是遊離在他們身邊的孤魂野鬼,一晃就是半生。
他有時會看見他們在長廊上飲酒,有時候看見他們下棋,有時候會看見大雨,蘇容卿撐著傘,李蓉小跑過去,擠到他身邊,抬手挽住他的臂彎。
夢不長,所以他總是會在夜裡醒過來,一醒過來,就是空蕩蕩的屋子,月光照進來,和上一世無數個夜晚,一模一樣。
他會在這種孤寂里感覺害怕和羞愧,隨著婚期臨近,這種羞愧越發的明顯。
他隱約知道自己在意什麼,又有些不想面對。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小偷,好像偷走了什麼東西。
上一世的李蓉,其實和他不一樣。
他越活越狹隘,直到重生過來,看見雲月、山雀,聽見少年的微風,在拓跋府一場幻夢的追逐里,恍然醒悟自己走上的歧路。
可上一世的李蓉,從心境上,卻是比他開闊了太多的。
除了死之前那一刻,李蓉的後半生,約莫也是幸福的。
他見過蘇容卿照顧李蓉,見過他們相愛。
李蓉說自己這輩子不會和蘇容卿在一起,因為她老了,她喜歡不了一個二十歲的蘇容卿。
但其實裴文宣知道,李蓉內心深處,或許有著一種骨子裡的害怕。
她害怕重蹈覆轍,她想像里的蘇容卿,冷靜到不知感情。
可裴文宣卻知道,這種偏見,骨子裡不過是李蓉一種極端的自我保護罷了。
一個能因為書信亂了心神的蘇容卿,哪裡是李蓉所以為的,除了家族一無所有的冷血工具?
蘇容卿很好。
比李蓉想像得更好。
只是李蓉不敢想,只是他裴文宣剛好鑽了這個空子,得到了一紙賜婚。他這段婚姻,本身就是以李蓉的不幸換來的。
而在李蓉的這種不幸里,他又怎麼能安穩入睡,視若不見?
裴文宣在夜裡越想越清醒,白日撐著自己去辦公。所有人見著他都對他說著恭喜,裴文宣面上不動,笑著統統應下。按著大夏慣來的習俗,給了每個來祝福的人散了錢。
只是沒想到他一路散到最後,竟然會見到蘇容卿。
他見到蘇容卿的時候,不由得愣了,蘇容卿笑了笑,攤著手道:「裴大人莫不是不想給在下這個喜錢吧?」
「哪裡?」裴文宣趕緊回過神來,忙道,「只是沒想到蘇大人會在這裡,蘇大人不在辦公嗎?」
「順道路過,看見大家都在這裡,便湊個熱鬧。」
裴文宣聽著,將喜錢交到蘇容卿手裡,蘇容卿看著手裡的銀子,認真道:「百年好合。」
「謝謝。」
「成婚了,」蘇容卿半開著玩笑,「可要和其他姑娘劃清界限,千萬別得罪公主。」
裴文宣愣了愣,他獃獃看著蘇容卿,蘇容卿見他呆住,趕緊道:「開個玩笑,千萬別當真。」
話是玩笑,卻的確是他當年和李蓉決裂的開端。
蘇容卿行了禮,轉身打算離開人群,裴文宣突然叫住蘇容卿:「蘇大人。」
蘇容卿回頭,就聽裴文宣認真道:「若你的妻子,同你的家族起了衝突,你會如何?」
蘇容卿沒想到裴文宣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旁邊人忙道:「裴大人不是在取經吧?若是公主和家裡人起了衝突,還是忍忍吧。」
被這麼打岔,裴文宣的問題倒不顯奇怪,裴文宣注視著蘇容卿,蘇容卿想了想,最後道:「看誰有理,我就站在誰那邊。」
「不當更看重家人嗎?」裴文宣急急追問。
「妻子不是家人嗎?」
蘇容卿反問。
裴文宣沒說話,蘇容卿笑著行了個禮,便朝外走去。
「裴大人。」旁邊人推裴文宣,「快,早生貴子。」
裴文宣笑起來,頗有些無奈,又開始發錢。
等發完錢,也差不多入夜,裴文宣從官署出來,便見公主府詹事站在門口。裴文宣看見公主府詹事,心裡就咯噔一下。
平日見著倒也沒什麼,今日見著,他便覺得有些慌。
但他強作鎮定,走上前去,朝著對方行了個禮:「什麼風將大人吹來了?」
「明日你要和公主成親,想你今日忙,還要去公主府的話不方便,我就過來了。」
對方笑了笑:「公主給你帶了話。」
說著,對方就交了一封信給裴文宣。
信里是李蓉的訓誡,大意就是要成婚了,沒事兒干,她感覺有些煩躁,希望他明日成婚能夠好好表現,不要給她丟臉,不然她就不是讓他跳湖,直接把他沉湖。
裴文宣看著李蓉的信,不自覺就笑了。
公主府詹事站在一旁看著,忍不住道:「殿下可是又說了什麼可喜的事兒?」
「沒呢,」裴文宣收起信,直接道,「她罵我。」
「殿下一直是這個脾氣,」對方倒是十分理解,「看得上的人她才罵,不喜歡的根本不搭理。」
「那我得謝謝殿下賞識。」
「殿下是個很好的姑娘,」對方不知道怎的,話鋒突然一轉,似是長輩一般,溫聲囑咐,「雖是公主,但殿下並非驕縱無禮之人,就算沒有公主身份,也是一個極好的妻子。雖然平時看似罵著裴大人,但殿下也常吩咐我們,說裴大人胃不好,要我們多做軟食,您來的時候喝的茶,也是殿下單獨囑咐,說是您一貫愛喝的茶。」
裴文宣靜靜聽著這些瑣事,片刻後,他低笑了一聲:「平日總罵著我,我還以為她多討厭我呢。」
「裴大人說笑了,」對方搖頭,「殿下以往說過,您如今對他不錯,她也希望,您這輩子過得好。」
裴文宣沒說話,他聽著這句「這輩子過得好」,對於普通人來說,聽在耳里,或許只是一句隨意之言。
可裴文宣卻清楚知道,當李蓉說這話,她是真的,希望他這一生過得好。
他們上一世,誰都過得不開心,而他尤其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李蓉這個人,遇強則強,你對她不好,她便針尖對麥芒。
可你對她稍微好那麼一點,她便百般柔軟纏心房。
裴文宣心裡有些難受,他覺得有什麼哽在胸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好久之後,他才低啞出聲:「我也是。」
「我希望殿下,這輩子,能過得好。」
「你們都這麼想,」詹事輕笑,「那我就放心了。」
說著,他抬頭看了看天,隨後道:「若無他事,大人先回去準備吧。」
「大人,」裴文宣叫住他,「能否勞煩您,幫我給公主帶句話?」
「嗯?」
「就說,」裴文宣笑起來,「我有一個禮物,她大約期待了很久,明日我送給她。等她見了,」裴文宣聲音溫和,「讓她不必太感激我。」
作者有話要說:裴文宣目前的癥狀別名:婚前恐懼症
【小劇場1】
李蓉:「你再敢提一個蘇字我就給你沉湖。」
裴文宣:「蘇容卿蘇容卿蘇容卿略略略。」
裴文宣沉湖,全劇終。
【小劇場2】
蘇容卿:「百年好合,你要好好對公主。」
裴文宣:「祝你們幸福,你也是。」
公主:「????你們在幹什麼?和諧相處好姐妹大團圓嗎?清醒一點,這是網文界貞潔烈夫某綠網好吧!!」
【小劇場3】
裴文宣:「我知道你喜歡蘇容卿,我給你按頭,你別害怕。」
李蓉:「什麼?誰?我喜歡蘇容卿?我怎麼不知道?你別動手!你別碰我的頭!!」
【小劇場4】
裴文宣:「殿下,我有個禮物送您,您看見了,不要太感謝我。」
李蓉:「來人,拖出去,沉湖。」
靜蘭:「殿下,為什麼啊?」
李蓉:「他腦子一般和我對接不上,他都說不要太感謝他,看來是幹了個足以沉湖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