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抱著琴走回來,上官雅才領著人從遠處回來,走到李蓉旁邊,她看了一眼李蓉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吵崩啦?」
「把屍體先抬回去,」李蓉沒有回應,平靜道,「活著那批也帶回去審問吧。」
說著,李蓉轉頭叫了一聲臉色還有些蒼白的靜蘭,將琴交給靜蘭:「把琴交給最好的師父,拿去修一修吧。」
靜蘭應了聲,抱著琴走了下去。
等靜蘭下去之後,李蓉便同上官雅一起去看那些活著的殺手。
人已經被上官雅先押往督查司,兩人便一同往外走去,剛出了蝴蝶峽,李蓉便看見一隊人馬疾馳而來,而後匆匆停下。
李蓉抬起頭來,頗有幾分詫異,不由得出聲道:「蘇大人?」
蘇容華緩了緩神色,看了一眼周遭,翻身下馬朝著李蓉行禮:「殿下。」
「你怎麼來了?」李蓉笑起來,「蘇大人應當還在休沐才是。」
「聽聞殿下出事,」蘇容華緩了口氣,才開口道:「微臣特來相助。」
「蘇大人來得不早不晚,」上官雅從李蓉身後走來,笑眯眯道,「事兒剛完就來了,倒是個好時機。」
「上官不必如此諷刺。」蘇容華淡淡瞟了一眼上官雅,轉頭看向李蓉道,「殿下出城時微臣才得到消息,點了人匆忙趕來,並非有意拖延……」
「我知道。」李蓉點了點頭,「你能來就費心了。」
說著,李蓉轉頭招呼了上官雅,輕聲道:「走吧。」
李蓉提步往前,淡淡瞟了一眼蘇容華帶來的人,她沒有作聲,上官雅附耳在旁道:「殿下,他帶的是刑部的人。」
李蓉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兩人上了馬車,便回了督查司,李蓉讓人將這些殺手分開關押,而後將領頭的人提了過來。
那人被捆得結結實實,嘴裡塞上了破布,上官雅彎下腰,附在李蓉耳邊:「這人一心求死,嘴裡塞了毒囊,被摳出來了。」
李蓉將人仔細打量了一圈,便認出了來人,這人上輩子也算個出名人物,是頂尖殺手組織七星堂的副堂主藺飛白。
李蓉不由得輕笑起來:「藺堂主都請來了,陳家這次本錢怕是下了不少。」
藺飛白冷著臉不說話,李蓉心裡倒有些後怕。
藺飛白這樣的人物都請出山來,還好今日她讓人把殺手的隊伍截成了兩部分,外面留少,然後用人數圍攻,裡面圍多,用火藥設伏,若是真的硬碰硬,今天還當真兇多吉少,有來無回。
這也難怪陳家膽子這麼大,原來是存了今日她必死的心思。
一定是有人在後面許諾了陳家什麼,一旦她死了,就算追查出陳家來,就讓陳老夫人出來抵了罪,他們後面的人再一番運作,將陳廣保下來。
陳老夫人這一次也是豁出了性命,一定要保住這個兒子。
李蓉將這一切盤算清楚,抬眼看向藺飛白:「藺堂主,我想和你談談,現下我讓人把你的舌頭捋順,要是你給我玩什麼咬舌自盡,明日,我便讓人帶著士兵攻上秦曲山,把你們七星堂給端了,聽明白了嗎?」
聽到秦曲山,藺飛白驟然睜眼,似有幾分震驚。
殺手組織最忌諱的,便是讓人找到老巢在哪裡,他們敢來,也是存了就算事情敗露,宮裡人也找不到他們的人的心。沒想到李蓉開口就把他們的據點報了出來,藺飛白一時便有些慌了。
李蓉見藺飛白有了情緒,她抬手讓人將藺飛白口裡的破布掏了出來,藺飛白剛得出聲,便立刻道:「你怎麼知道的?」
「本宮怎麼知道不重要,藺公子只要乖乖聽話就是。我知道你們這些殺手從小在一起培養,你那些兄弟都在秦曲山上吧?你說我今日讓人出發,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如何?」
藺飛白冷著臉不說話,李蓉接著道:「我知道干你們這一行,透漏僱主信息是大忌,我不會讓你出面作證,也不會把你暴露出去,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即可。」
「告訴你之後呢?」藺飛白冷著聲,「你拿著我的話出去找兇手,我橫豎不也是死嗎?」
「這可未必,」李蓉循循善誘,「你可以留個線索給我,我順著查,就當是我查出來的。然後我給你個機會,你越獄跑出去,回去通知你們兄弟換個地方呆著,如何?」
「天底下有這種好事?」藺飛白嘲諷出聲,「殿下當我是孩子不成?」
「條件嘛,自然是有的。」
李蓉搖著扇子:「我想給七星堂下個單,你們必須接。」
藺飛白沒說話,李蓉知道他在等她,她身子往前探了探,低聲道:「刺殺裴文宣的人,是你們的人吧?」
藺飛白不言,權當默認,李蓉笑起來,壓低了聲,認真道:「誰提議讓你們刺殺裴文宣,你們就回去,用同樣的方式把他給我殺了!」
「動手之後,你們找個人偽裝成一個普通人和我交易,我可以從我的封地里賣一塊地給你們,當然,實際上你們也不需要給我錢,只是明面上做個交易,裝成你我不認識,你們把你們的據點從秦曲山搬入我的封地之內,我保你們性命無憂。」
藺飛白面露遲疑,李蓉見到這樣的好處他都沒有立刻應下,便明白他身後的人,必然和她給予了同等的條件。
她想了想秦曲山所處的位置,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緩聲道:「你想好,謝家畢竟只是世家,就算他們有許多土地,可那裡無論官府還是軍隊,名義上都歸屬於朝廷,父皇若是讓人查起你們來,他們那裡的官員聽謝家的,還是聽朝廷的,還未可知。而我的封地——」
李蓉抬眼看向藺飛白:「我是公主,我的封地,就是我的,你明白區別嗎?」
藺飛白神色動了動,李蓉擺弄著手中的茶碗:「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你好好想。」
「既然已經下了泥塘,我與謝家,你們總得站一個位置。我起身之前,你得給我一個答覆。」
藺飛白不說話,李蓉低頭撥弄著茶碗里漂浮在水面的茶,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李蓉乾脆利落站起身來,正要離開,就聽藺飛白極快道:「是謝蘭清。」
李蓉頓住步子,藺飛白抬眼看向李蓉:「刑部尚書謝蘭清,你確定,你還要殺?」
謝蘭清是如今謝家的主子,一次刺殺或許不難,難的是這樣大族舉家之力的反撲。
李蓉沉默著,上官雅皺起眉頭,正要說話,就聽李蓉道:「殺。」
說著,李蓉便朝外走了出去,同上官雅吩咐:「讓人審清楚,我先出去。」
上官雅頗有幾分不情願應了聲,送著李蓉出去之後,便折了回來,紙筆往藺飛白面前一鋪,果斷道:「招吧。」
藺飛白抬眼看她,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盯了她許久,上官雅被他盯得心裡有些發毛:「你盯著我做什麼?」
「我記得你。」藺飛白冰冷開口,上官雅挑眉,藺飛白繼續道,「往我嘴裡塞破布那個。」
上官雅:「……」
「我不招,你換人來。」藺飛白扭過頭去,冷著臉不再說話。
上官雅氣頭一瞬間上來了,她抬起手來想打,又想到藺飛白掌握著關鍵證據,揚手頓在半空中,一時進退兩難。
正尷尬著,就聽門邊傳來一聲輕笑:「要換人審?行啊,我來。」
說著,蘇容華從門口走進來,往藺飛白對面一坐,一撩衣擺,往椅子上一斜,抬眼淡道:「這位公子,說吧。」
藺飛白不說話,蘇容華抬手指了地上擦地的抹布,直接吩咐:「把那抹布給他塞嘴裡去。」
藺飛白聽得這話,瞪大了眼,怒道:「你敢?」
「上官大人敢我不敢?你也太小瞧了我些,塞!」
蘇容華一聲令下,獄卒猶豫片刻,終於上前了兩個人,去撿地上的抹布,藺飛白忍不住了,驟然回頭,朝著上官雅道:「你讓他出去!」
上官雅攤了攤手:「你說要換人的呀。」
「不換了,」藺飛白拉著臉,極不耐煩回答,「你讓他出去,我這就招。」
上官雅聽到這話,嗤笑出聲:「早說不就完事了嗎?」
說著,上官雅轉頭朝著蘇容華行了個禮,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蘇大人?」
蘇容華見上官雅請他出去的動作,嘆了口氣:「當真是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無情,真是無情啊。」
蘇容華一面感慨,一面起身,朝著上官雅行了個禮,便走了出去。
上官雅回過身來,把紙筆往藺飛白面前一推:「藺堂主,請吧?」
上官雅把藺飛白審完時,已經是深夜,藺飛白位置高,知道的事情也多,一路招出來,信息量太大,上官雅整理了口供後,出門來,吩咐著旁人往前走:「其他人先拘著,我明日再審。」
「大人,殿下連夜提審,已經都審完了。」
侍從給上官雅挑燈引路,上官雅愣了愣,有幾分詫異道:「殿下還沒走?」
「是。」
侍從笑起來:「殿下還在批文書呢。」
上官雅得了這話,猶豫了片刻,便去轉了方向,皺起眉來:「我去探望殿下。」
上官雅一路行到李蓉的書房,老遠便看見她還在書房裡,她案牘上點著燈,整個人挺直了背,彷彿不知疲倦一樣,靜靜批閱著剛剛拷問出來的口供。
上官雅行到李蓉房間門前,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蘇容華剛好鎖了自己的門出來,見到上官雅,他有些意外出聲:「上官大人?」
上官雅被蘇容華嚇了一跳,李蓉也聽到了兩人說話的聲音,她抬起頭來,看向門口站著的兩人,她笑了笑:「你們還不走?」
「殿下。」上官雅和蘇容華朝著李蓉一起行禮,李蓉看了看外面的月亮,催促道,「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
「殿下……」上官雅遲疑著,李蓉似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有幾分疲倦開口,「回去吧。今日情況特殊,蘇大人方便的話,還請送上官大人一程。」
今天他們敢幹了這麼大的事,難保不會有一些反撲,殺不了李蓉,盯著上官雅來也可能。有蘇容華跟著上官雅,要動上官雅,也要看一下蘇家的面子。
李蓉也只是一說,不想蘇容華竟也應了下來。李蓉更放心了幾分,點了點頭,只道:「去吧。」
上官雅沒說話,蘇容華抬手道:「上官大人,請。」
上官雅嘆了口氣,低聲行禮:「殿下早些回去吧。」
李蓉應了一聲,低頭看著摺子:「我把事處理完了,就回去。」
上官雅見李蓉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同蘇容華一起走出門去。蘇容華悄悄打量她,輕笑開口:「上官大人似乎是有心事。」
「也沒什麼。」
上官雅笑了笑。
「今日勞煩蘇大人相送了。」
「小事。」蘇容華同上官雅並肩行著,「能送上官小姐回家,是在下的榮幸。」
上官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她嘆了口氣:「蘇容華,我還真看不明白你這個人。」
「嗯?」
「你能到督查司,為的是什麼,我們都清楚。可今日送我回去,便是幫著我和殿下了。」
「上官小姐,我也並非時時是要同你們作對的。」蘇容華少有帶了幾分認真,「我心裡有我的對錯,我覺得你們過了,便會幫著其他人。我覺得其他人過了,便會幫著你們。」
「蘇大人沒有自己的立場嗎?」上官雅抬眼看他,蘇容華低頭一笑,「有,只是我的立場,是我心裡的對錯,與世家或者皇權,都沒有任何干係。」
「是么?」上官雅聲音很淡,明白著是敷衍,蘇容華嘆了口氣:「算了算了,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不同上官小姐談這些。上官小姐今日憂慮,怕是與殿下有關,何不與我一說呢?」
上官雅不說話,兩人提步出了門,蘇容華用手中扇子敲打著手心,緩聲道:「上官小姐不說我也知道,今日滿山的芍藥,裴大人怕是費了不少心思,公主卻在那裡設伏,裴大人與公主的關係,看上去頗為微妙啊。」
上官雅停住腳步,蘇容華轉眼看她:「上官小姐是不是想,殿下明明心裡有裴大人,裴大人心裡也有殿下,為何似乎還與裴大人關係這麼僵呢?」
「蘇容華,」上官雅抬眼,冷冷看著他,「殿下也是你能妄議的嗎?」
蘇容華笑起來,他靠近上官雅,輕聲道:「笑一笑。」
上官雅不說話,她盯著蘇容華,只道:「為什麼?」
她雖然沒有明指,蘇容華卻也知道,上官雅是在問方才他說出的問題的答案,他挑了眉頭:「這就是你問人的態度?」
「不說就算了。」上官雅聲音很輕,她徑直轉向馬車,還未到車前,就聽蘇容華道:「因為在意。」
「殿下這個人,越是在意什麼,越是不敢觸碰什麼。她和裴文宣不一樣,當年裴禮之大人,夫妻恩愛,超乎尋常,所以裴文宣於感情一事,更重情,也更有勇氣。而殿下生於宮廷,你我也知,如我們這樣的出生,自幼教導之中,夫妻之間僅有規矩,情愛便是天上月,水中花,殿下何不是如此以為?」
「生於不同之地,自然性子不同。裴文宣看似溫和謙讓,實則極為強勢,若是定下什麼,那就是步步為營,寸土必爭,尤其是感情一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殿下不是,殿下於感情,看得又鄭重又悲哀,她怕自己於感情中失了分寸,所以她越在意,越害怕。」
「你為什麼這麼說殿下?」
上官雅回過頭來,皺起眉頭,蘇容華每一句話她都挑不出錯,可她奇怪的是,蘇容華為什麼這麼了解李蓉。
蘇容華聳聳肩:「不說我說的,別人告訴我的。」
「誰?」
「這你就不必知道了。」
蘇容華輕笑:「我告訴你,也不過就是給上官小姐解惑,裴文宣和殿下,其實並不般配。裴文宣的感情,殿下要不起,殿下會怕。」
上官雅沒說話,她靜靜看著蘇容華,蘇容華走上前來,嘆了口氣:「所以你啊,別為他們操心了,隨緣吧。」
聽得這話,上官雅笑起來。
「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
她甩下這一句,便提步往督查司走去,蘇容華愣了愣,便見上官雅穿過庭院,疾步走到李蓉房間之中。
李蓉還低頭寫著字,上官雅走到李蓉面前,將李蓉手中筆猛地抽開,認真道:「殿下,別寫了。」
李蓉頓住動作,就聽上官雅道:「殿下,你若想和離,就早一點和離。若你還想留住駙馬,現在就回去。」
「你怎麼還不走?」
李蓉笑起來,抬眼看向上官雅,有些無奈道:「小小年紀管這麼多幹什麼?」
「殿下,您今年也不過十八歲。」
上官雅認真看著她:「算來我比殿下還要年長几分。殿下聽我一句勸,回去吧。」
李蓉不說話,她神色平靜,似乎完全沒聽懂上官雅說什麼一般。
上官雅皺起眉頭:「殿下,您素來行事果決,何必如此逃避呢?您總不能在督查司一直批摺子批到死,總得見他。」
李蓉聽著,片刻後,她笑起來,轉頭看向燈花:「你覺得我如今優柔寡斷,很不討人喜歡是不是?」
上官雅愣了愣,李蓉將筆從她手中取過來,溫和道:「如果我回去了,裴文宣要見的,就是這樣的我。」
「那又怎麼樣呢?」
上官雅忍不住開口:「裴文宣心裡有你,你也不是不在意他。」
「誰告訴你我在意他?」
李蓉低著頭,一字一字落在紙頁上,上官雅氣笑了,也顧不上尊卑,直接反問:「殿下,你給別人餵過湯嗎?」
李蓉頓了頓筆,上官雅繼續道:「你伺候過任何人嗎?你小心翼翼在意過其他人的感受嗎?你關心別人對你喜歡或者不喜歡嗎?」
「你對不上心嗎?那天殺手說要殺你的時候,你同我說不用管,可他們刺殺了裴文宣,你就要把他們一網打盡,如今明明殺謝蘭清太過冒險,可你為了警告他們還是要殺他……」
「你放肆!」
李蓉大喝出聲,上官雅抿緊唇,她盯著李蓉:「殿下,你這樣下去,你想過你的一輩子要怎麼過嗎?你這樣下去你會活生生把所有你喜歡的喜歡你的人都逼走的!」
「我沒過嗎?」李蓉冷靜回應著上官雅的詢問,她說得異常認真,「我想得很清楚,我不在乎別人,我也不需要別人在乎我,我這輩子讓我在意的人過得好好的,我自己有錢有權,想要誰在我身邊就讓誰在我身邊,我一輩子想得清清楚楚,我要怎麼過一輩子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上官雅聽著李蓉回話,有幾分震驚,李蓉放下筆,似乎是有些懊惱自己竟然同上官雅說這些。
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情緒站起來,讓自己盡量冷靜一些:「我明白,你們覺得所有事都該有個結果,裴文宣要這個結果逼我,你如今也要逼我,他說得沒錯,我就是不想付出又希望他在我身邊,」李蓉說著,又停了下來,她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語調,讓自己和平日看上去沒什麼不同,「我知道,這就是自私,不管我對他再好,給不了他想要的,就該把一切說清楚,不該留。」
「今日之事是我的錯,」李蓉說得理智,語調都沒有半分起伏,「是我心裡一直在逃避他的感情,所以凡事都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今日但凡我多留幾分心,也不至於傷害他。我應當同他道歉,也應該同他說清楚,我不能自以為是的對他好,覺得這樣就可以彌補他給我的付出。他要什麼,我得給什麼,給不了,我得說清楚。你不必說了,我回去。」
上官雅愣愣聽著,李蓉果斷摔袖,便出了門,上官雅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可思議道:「殿下。」
李蓉頓住腳步,上官雅回頭看她:「為什麼你從來沒想過要同他在一起呢?」
李蓉沒說話,她背對著上官雅,好久後,她平靜道:「回吧。」
說著,李蓉便提步走了出去,她上了馬車,一個人坐在馬車裡。
一個人的空間將她吞噬的剎那,她捏緊了手掌。
她反覆張合著手心,調勻呼吸,把自己所有湧出來的情緒又逼回去。
這些都是小事,不必在意,她不該為這些事亂了分寸。該解決的就該解決,不應該拖著。
她所有理智都在控制著她,然而某一瞬間,她就會湧出上官雅那一句詢問,為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同他在一起呢?
為什麼呢?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可是每一次當她幻想未來時,她就會不經意想,他們會在一起多久,他們會不會分開,在一起後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分開之後又要如何。
她見過她母親坐在北燕塔里一坐一夜的時光,她見過宮廷里無數女人得了許諾又因種種別離的模樣,她牢牢記得十八歲那年她聽見裴文宣說那句「我放不下她」時內心的屈辱和對自己的厭惡自責,也清晰記得她試探著詢問蘇容卿「我可以同他和離」時蘇容卿跪在她身前那一刻的茫然無措。
那些過往都刻在了她的骨子裡,她從不肯將這樣屈辱的一面拉扯出來給其他人看。
她只願所有人眼裡的李蓉,哪怕傲慢,也絕不低頭。
她在回顧過往時一寸一寸冷卻自己的內心,讓自己平靜下來。
過了許久後,馬車停下來,她聽見靜蘭在外恭敬出聲:「殿下,到了。」
李蓉在馬車裡緩了緩,才應了聲,她伸出手去,由靜蘭攙扶著下了馬車,冷風輕輕吹來,有一陣無端的寒意卷席了她,她站在公主府門口,揚起頭來看著那塊金字牌匾,她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上一世的公主府。
她記憶里的公主府,一直陰冷,安靜,哪怕有蘇容卿跟在她身後,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陪她走過所有角落,可她也會覺得有徹骨的冷翻湧上來,滲進她的骨子裡。
可這一世的公主府,她從來沒這麼感覺過。
蘇容卿在她身後時,像是她的影子,另一個她,他們太像,一起埋在這公主府里,死氣沉沉,沒有人比蘇容卿更了解她,可正也是如此,他們一起淪於黑暗時,誰也救不了誰,只能一起沉淪。
而裴文宣不一樣,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站在她背後,她就知道他的存在,她能清晰感知到,有一個人,無論她淪於任何境地,他都能伸出手,將她拉出來。
這樣的感覺讓她害怕又無可抑制地渴望,所以明知自己身處於爛泥,她還是會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可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就是一灘沼澤,她向裴文宣伸出手,不過就是把一個岸上的人,拉到沼澤中和自己一起溺死。
她會毀了裴文宣。
她的敏感,她的多疑,她的自私,都消磨這個在感情上懷以最美好期盼的人,然後讓他一點點變成和她相似的人。
李蓉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然後她就看見站在長廊上的青年。
他身著單衫,外面披了一件純白色的狐裘大衣,靜靜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銀霜揮灑而落,李蓉停在長廊入口,她沒敢上前。
裴文宣輕輕側頭,便看見李蓉,他們隔著一條長廊,靜靜凝望。
看見李蓉那一刻,裴文宣也說不出是怎麼的,就覺得心上有種難言的刺痛泛開。
他覺得自己好像見到上一世的李蓉,她每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冷漠又孤傲的模樣。
他們兩誰都沒有開口,就這麼靜靜看著對方。
好久後,裴文宣先笑起來:「殿下回來了。」
「嗯。」
李蓉應了聲:「還沒睡啊。」
「有事放在心上,想等殿下回來問,便一直等著了。」
「你問吧。」
李蓉彷彿答得坦誠,彷彿已經做下決定,便無所畏懼。
裴文宣看出她的情緒不對,他頓了頓,還是道:「今日殿下最後提及上一世同我發火,我見殿下似乎是傷心了。殿下性子向來內斂,能說那樣的話,應當是因上一世的事傷殿下太深。我知道問這樣的話不應該,可我還是想問一問殿下。」
說著,裴文宣認真問她:「上一世我傷了殿下,是不是無論我如何解釋,殿下都難以釋懷?」
「不是,上一世的事情,你解釋得很清楚,我也放下了。」
李蓉垂眸。
「那殿下今日說,不是不是我一個人覺得感情被踐踏過,也不是我一個人覺得自己可憐過,又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何時都應保持理智。」
就像她當年一樣。
聽到這話,裴文宣動作僵了僵,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覺得有些荒唐,想說什麼,又克制住自己,最後輕笑出聲來:「殿下始終還是殿下,是微臣多想了。」
說著,裴文宣抬手行禮,恭敬道:「殿下,微臣近日早出晚歸,頗為繁忙,為免叨擾殿下,微臣打算近來夜宿書房,還望殿下應允。」
李蓉低著頭,應了一聲:「嗯。」
「謝殿下,」裴文宣直起身來,平淡道,「夜深露重,殿下早些安歇吧。」
說著,裴文宣便轉身離開,看著裴文宣的背影,李蓉終於開口:「對不起。」
裴文宣頓住步子,李蓉低下頭,盯著地面,輕聲道:「以前不曾和你說清楚,一直躲著你,是我不對。辜負了你的心意,也是我不對。」
裴文宣聽著她的話,有些想笑,又覺得難以開口,好久後,他吐出一口濁氣,淡道:「殿下不必在意,一切是我自己的決定。接受不接受,本就是殿下的事,沒有對錯可言。今日是我冒昧,還望殿下見諒。」
李蓉不說話,裴文宣不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可他總覺得,若是此刻他走了,或許就回不了頭。
所以他不敢挪步,而身後人也沒有離開。
兩人僵持著,李蓉在這樣的沉默里,緩慢抬頭。
她靜靜看著裴文宣的背影,燈光在他身上籠了一層光暈。
他這個人,身上無一處是不好看的,哪怕是個背影,也高挑修長,似如修竹利刃,一看就極為漂亮。
這麼好的人,此刻只要挪了步子,應當就和她再也不會有交集。
裴文宣這個人,想要什麼,能伏低做小,但其實骨子裡傲得很,拒了他這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她不曾擁有過他,便要失去他。
這個人不在的公主府,會像上輩子一樣陰冷;這個人不在的人生,或許也會像上輩子一樣,除了權勢,再無其他。
其實路上她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但在這一刻,她卻發現,什麼準備都是不夠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上官雅問她的話:「殿下,你這樣下去,你想過你的一輩子要怎麼過嗎?」
這話之後對應的,是成婚那一晚,裴文宣靜坐在她面前,認真告訴她:「因為你想要過很好的一生。」
「你不想像上一輩子一樣過。」
「你想要太子殿下好好的,想要一個美好的家庭,想要一個人愛你且你愛著,想要孩子承歡膝下,想要晚年的時候,有一個互相依靠著的人,一起共赴黃泉,不是么?」
不是么?
李蓉的手微微發顫,她靜靜注視著那個人的背影。
她看著那人一直站在那裡,似乎是一直等著她,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生出了幾分微弱的勇氣。
裴文宣等了好久,終於有些倦了,他疲憊開口:「殿下,微臣累了,先告退了。」
「裴文宣。」李蓉驟然叫住他,她聲音有些發抖。
裴文宣疑惑回頭,就看見李蓉站在長廊盡頭,她注視著他,眼裡滿是認真:「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
其實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可當李蓉出口那一瞬,他便覺得,她像一個跋山涉水的人,撕開颳得她鮮血淋漓的荊棘,湊在他身前,奮力出聲。
「裴文宣,」李蓉似乎是疲憊極了,「我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我知道感情這件事上,我讓人討厭,我也很不值得,我不好,我沒法相信你,也沒法相信我自己。我知道無數道理,可我做不到這些。」
「但我縱有千萬不是,」李蓉勉強笑起來,「你能不能看在咱們好不容易兩輩子都被上天撮合在一起的份上,等一等我?」
裴文宣沒說話,短暫的沉默耗盡了她的勇氣,李蓉尷尬笑了笑,她低下頭來,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隨便一說,你大概也聽不懂,覺得荒唐就算了。你順著自己心意走就是,難過了離開也沒什麼,咱們也很熟了……」
李蓉說著這些,裴文宣覺得輕微的疼泛開來,在他心上蔓延,細細密密落在軟肉上,看得人難過又酸澀。
他看著李蓉,打斷她那些自貶的話,低聲開口:「蓉蓉。」
李蓉聽得這聲稱呼,緩慢抬起頭來,就看裴文宣站在燈光下,面上浮起笑容來,他神色溫柔又包容,像是拂過細柳的春風,輕輕纏繞在人心上,撫平所有苦痛。
「你不要怕,」他溫柔開口,「你慢一點沒關係。」
「我在的,一直都在。」
「你知道嗎,」裴文宣笑出聲來,「上一世,我等了你三十年呢。」
說著,裴文宣緩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輕輕放在她的面容上:「我很有耐心,我可以等很久很久,蓉蓉。」
他垂眸看著她,聲音低啞裡帶了幾分繾綣:「我喜歡你,喜歡好久了。」
李蓉聽著他的話,也不知道怎麼的。
這一生再難過都未曾落過眼淚,卻就在那一剎那,讓眼淚奔涌而出,落在他的手掌上。
這份遲了三十年的告白,終於在這樣狼狽又平凡的時刻,送到她面前。
「你……」李蓉聲音低啞,她似乎想笑,又笑不起來,「怎麼不早點說啊。」
「都三十年了,」李蓉抬起頭來,紅著眼看著他,「告訴我,又想做什麼呢?」
「想同你在一起。」裴文宣神色平靜,他果斷開口,注視著她,「想不放手,想在你哭的時候擁抱你,在你笑的時候陪著你,想在下雨的時候為你打每一次傘,想在你每一次狼狽、歡喜、榮耀、低谷、生死、黃泉,都與你在一起。」
「你看上我什麼了?我脾氣又不好,又老欺負你。」
李蓉笑起來,裴文宣也笑了。
「大概我瞎了吧。」
他聲音里含著春日一樣帶著溫度的笑意:「所以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李蓉,」他手指輕輕摩挲過她的面容,「我會等著你,你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