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生的要求,不僅嚇白了柔妃的臉,也驚呆了她身後眾多朝臣。
以科舉作為唯一篩選官員的辦法……
虧這些人也想得出來!
簡直是異想天開。
朝臣看著那些跪在地上的書生,目光一瞬變得凌厲起來。而跪在地上的書生神色不變,只道:「娘娘既然出來,想必便是做好了為我等寒門弟子請願之準備。我等寒門弟子,苦讀數十載,承舉家之希冀,只求得個功名。我老父為供養草民讀書,病不敢醫,食無米糧,好不容易得了我成為鄉貢消息,大喜,故而徹夜不眠。卻不曾想,我數十年之希望,卻盡毀於一夕之間。」
「此事本宮為你查清楚,」柔妃反應過來,她皺起眉頭,「只是如何甄選官員,與此事無關。」
「如何無關呢!」書生擲地有聲,「朝廷開科舉,便是想要廣納人才,可敢問娘娘,科舉至如今已近十年,可有一位寒門子弟,通過科舉成為五品以上官員?」
書生說著,從袖中取出捲軸,鋪在地面:「這些,便是這近十年科舉之中非貴族出身的官員,娘娘且看看他們至如今在做些什麼。如今朝廷為世家把持,上下積弊,危如累卵……」
「放肆!」
一個官員猛地大喝出聲來:「宮門之外豈容你這豎子胡說八道,來人,將他拖下去!」
士兵聞言上前,幾個身材高大的學生立刻站起來,大聲道:「做什麼?你們這是打算殺人滅口,封了我們的嘴嗎?敢做還不敢說?柔妃娘娘,這就是你要為我們討的公道?」
學生這麼一問,士兵便不敢再動,他們打量著柔妃,柔妃輕咳了一聲:「此事茲事體大,各位還是起身來,我們一件一件事處理。」
「那娘娘打算何事處理?」
為首的書生緊追不放,柔妃遲疑了片刻,就聽那學生道:「娘娘不是打算先將我們哄入宮中,安撫之後,再做打算吧?」
柔妃的確是這個意思,但被書生這麼直接揭穿,她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沉吟了片刻,終於道:「本宮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這樣大的事,本宮也做不了主。但本宮本就是寒門出身,年幼時,我父親為了二兩銀子,就將我賣入宮中,你吃過的苦,我都吃過,甚至於,因我為女子,比你苦得更多。」
柔妃一番話說下來,人群稍有動容,書生沉默下去,柔妃深吸了一口氣,親自去扶他:「你且放心,能給你的公道,本宮粉身碎骨也會給。你們都先站起來,等一會兒,我便同肅王殿下去督查司,你們一起過去,你們的冤屈,我們一個一個處理,絕不會敷衍大家。」
柔妃的身份,就是柔妃最大的利器,她一番話說出來,加上她紅了的眼,好似不相信她,便是你的罪過。
那書生還想再說些什麼,旁邊書生就一口應了下來,領頭鬧事的書生見得這樣的場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由柔妃扶起來,然後柔妃安撫了他們一番,便讓人帶著這些學生浩浩蕩蕩往督查司過去。
安撫好了學生,柔妃帶著肅王和群臣回了朝堂,柔妃讓李誠將方才得事重複了一遍,李誠在柔妃引導下,磕磕巴巴把事情說完之後,李明沉默著沒說話。
所有人都在等著李明的回應。
這件事最關鍵的,早已不在那些個學生被頂替的事兒上,而是那些學生說要改選拔官員的事兒上。
這些學生突兀出現在這裡,明顯是有人授意,如果說之前大家還在揣測這是一場朝廷官員內部之間的黨爭,此刻就不得不懷疑,這些人是李明安排的了。
李明意圖打壓世家已經十幾年,從他重用裴禮之開始,開科舉,努力提拔寒門,甚至於後來寵愛柔妃,加封肅王,無一不是在打壓他們。
今日這些書生提出來的建議,看似是給他們討一個公道,可最終這朝堂之上最大的受益者,正是金座上的李明。
大家在心裡揣測著李明的意思,而李明只是喝了口茶,什麼都沒說,便退朝下去。
等退朝之後,裴文宣便迅速看向李蓉,李蓉根本不看他,直接走出大殿去。
裴文宣心裡一時急了,轉身疾步行去,想跟上李蓉,但還沒走出大殿,就被太監攔住,對方低聲道:「大人,陛下讓您過去。」
裴文宣頓住腳步,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點了點頭道:「我這就過去。」
就這麼一來一往間,李蓉已經走遠了。
裴文宣看著李蓉背影,片刻之後,他提步出門,就看見蘇容卿站在門口。
裴文宣沒有理會他的心情,擦身而過得瞬間,蘇容卿突然開口:「那個溫行之是你的人。」
溫行之便是今日告狀的人。裴文宣聽到蘇容卿問話,只笑了笑:「蘇大人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說著,他便提步出去。
裴文宣去見了李明,李蓉剛出宮門,便被李明的人攔了下來。
李明的人同她要督查司的官印,她也沒有含糊,徑直將準備好的官印扔了出來,縮回馬車,冷聲道:「走。」
馬車出了皇宮,李蓉感覺周邊安靜下來,她獃獃坐著,緩了好一陣,她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靠在位置上,一時有些疲憊。
她之前問裴文宣關於這些書生的事,他就刻意岔開話題,當時她便知道,裴文宣是不想讓她參與此事,他應當是在謀劃一些她不喜歡的事。
如今雖然有些不明了他具體想法,但他大致的想法,她算是明了了。
他要在這時候,改選官制。
改革選官這件事,是他們上一世爭了很多年的。
她喜歡世家推舉,因為當官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學問多高,而是能做事。科舉制每年都出一大批書生,可那些搖頭晃腦的書生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偶爾有一些聰明的,大多也心術不正。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些寒門出身的子弟,從讀書那一刻開始,為得就是做官,這也就註定了,做官於他們而言是一筆生意,所以在上任之後,貪污受賄,屢禁不止。
可裴文宣就愛科舉,哪怕科舉選出來的人常常不適合官場,裴文宣也無所謂。
因為他更在乎公正。
哪怕這種方式不合適,但這是能保證公正最好的方法。
如今裴文宣要在這時候改選官制,當然不是為了什麼公正。
他有她的理由,可他卻不告訴她。
甚至於,他還刻意瞞著她。無論她說過多少次讓他多信任她一些,他骨子裡始終不信她。
李蓉嘲諷笑開,她閉上眼,想著裴文宣下一步動作。他具體是如何打算……
李蓉思索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她要去親口問問他。
李蓉想到這一點,掀起車簾,轉頭同車簾外的人道:「去新宅,讓崔玉郎來新宅找我。」
她在裴文宣府邸邊上買的宅子終於定了,她掛在其他人名下,現下也差不多可以入住。
她轉去新宅後,在屋中隨便找了個搖椅,便躺了下去。
她稍稍睡了一覺,就聽外面通報崔玉郎趕了過來。
李蓉見他來得風風火火,抬起頭來看他:「如何?」
「殿下,」崔玉郎有些著急,「那些書生竟然想要改選官制度,你可知此事?」
李蓉聽到這話,點了點頭:「知道。」
「那你怎的不早同微臣知會一聲?」崔玉郎調整一下語氣,讓自己想的盡量耐心一些:「今日柔妃接了案子,回來便訓了我,若是弄不好,我在她這裡便功虧一簣了。」
「你是同她如何說的?」李蓉見崔玉郎著急,面色不動,端了茶杯,問得漫不經心。
「就是按照之前說的,」崔玉郎見李蓉平和,神色也緩了下來,「我將這些書生告狀的事告訴她,讓她用這件事給督查司立威,又同她分析了陛下的意思,讓她相信陛下希望她接這個案子,才將她哄了過去。」
「後來呢?」
李蓉喝著茶,崔玉郎皺起眉頭:「她去朝廷接了案子,便帶著肅王去了督查司,臨去之前,她低聲同我說,說我可害死她了。殿下,」崔玉郎頗為不安,「當如何是好?」
柔妃可以去查科舉替考的案子,但是卻不敢動官制。這些書生這樣得寸進尺,柔妃惱怒崔玉郎這個給她出主意的人也是正常。
李蓉抱著茶杯,她思索著,許久後,她慢慢道:「她嘗到甜頭就好。」
崔玉郎愣了愣,李蓉只道:「這齣戲是陛下安排的,柔妃願意接下來,陛下會安撫她。」
「柔妃這個人,將陛下看得太重。」李蓉笑起來,「陛下願意安撫,無妨的。」
崔玉郎聽著李蓉的話,稍稍想了想,終於是點了頭。
李蓉同他將後續的事又說了一會兒,便讓人送著崔玉郎下去。
而後她在宅子里吃了飯,等到了夜裡,她便讓趙重九去找了裴府的管家。
裴府的管家是裴文宣的心腹,李蓉說了要過來,對方便立刻去牆邊搭了梯子,清了人,然後將李蓉迎了進來。
他知道李蓉對於裴文宣而言意味著什麼,於是他根本不多問,徑直引著李蓉到了卧室。
李蓉有些疲憊,乾脆躺在卧室搖椅上閉眼小憩,吩咐管家道:「等人回來了,就直接引到卧室來吧。」
管家恭敬回聲,李蓉擺了擺手:「先退下吧,我乏了。」
管家領著人出去,便只立下李蓉一個人沒點燈在屋中。
她等著裴文宣,等到了夜裡,裴文宣終於從宮裡出來。
李明拉著他商談了很久,今日的事進展得有些超出他和李明預料之外,不得不做出另外調整來。
事情多,裴文宣抽不開身,可他心裡還是掛著李蓉。他急急回府,根本沒讓門房通知管家,便朝著自己卧室直接走去。
門房看他回來得急,趕緊讓人去通知管家,只是管家還沒來得及見到裴文宣,他已經進了卧室。
他到了門口,還在吩咐童業備好馬車,低聲道:「我換套衣服,這就去公主府。」
童業點了點頭,裴文宣推門進了房間。
卧室里沒有點燈,裴文宣也懶得再點,接著月光摸索到屏風後,抓了一套自己常穿的衣服,就開始脫了衣服準備換上離開。
只是他才解開腰帶,就聽一個清冷得女聲在屋裡響了起來:「你還打算去哪裡?」
裴文宣動作一僵,他迅速尋聲抬眼,就看見搖椅上,一個女子仿若書中描繪的美艷妖精,閉眼靜躺著,緩聲道:「我等你一天了。」
說著話時,童業站在門口,輕聲道:「公子,馬車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裴文宣聽到這話,立刻回頭:「不去了。」
童業茫然:「啊?」
正說話,管家就到了門口,看見站在門口的童業,管家小聲道:「公子進去了?」
童業點點頭,還不等管家解釋,就聽裡面裴文宣平靜道:「都下去吧,我要睡了。」
童業和管家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童業反應過來,回聲:「是。」
外面傳來下人離開的腳步聲,裴文宣手裡握著外套,緩了片刻後,他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慢放下外衣,找著話題:「你……你怎麼來了?」
「我有許多疑惑,想請裴大人解答。」
李蓉聲音很輕,落在裴文宣心裡,像是刀刃一般划過去。
「還望裴大人,不吝賜教。」
李蓉說著,抬了眼眸,明亮得眼在月色中帶了幾分銳利。
她看著站在眼前的裴文宣,她和他記憶里那個政客一樣,冷漠,沉穩,明明看上去像是兔子一般人畜無害,卻總是在不經意間露出獠牙。
她做了十萬分的準備,等著裴文宣的應答,而裴文宣在短暫沉默之後,突然有了動作。
他走到了床邊去蹲在地上,在床地上掏些什麼。
李蓉皺起眉頭:「你做什麼?」
裴文宣沒理會她,就聽屋裡噼里啪啦一陣亂響,裴文宣從床底下抽出了一個看上去有些古舊的搓衣板。
而後他提著搓衣板回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就放在李蓉面前。神色坦然又平靜,一撩衣擺,就當著李蓉的面跪了下去。
李蓉有些震驚,隨後就看裴文宣一臉平靜道:「你罰我吧,別這麼同我說話。」
「我做的事兒我認,沒錯,我想改選官制。」
「我知道蘇容卿要拿這個案子為難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脾氣,他最終也會接下這個案子。一旦太子接了這個案子,那無論進退,都是輸家。所以我就提前找了陛下,將這個案子告知了他,然後同他商議,乾脆借著這個案子,改選官制。」
李蓉皺起眉頭,裴文宣面上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今日說話那個書生是我的人,這是我安排好的。我和陛下也商量好了,今日我會主動承接下這個案子,然後在朝堂上說好,這個事情由我全權負責,接著這些書生告狀,要求改選官制,陛下會逼太子接案,太子不接,我就會站出來接案子,皆時太子的人便會全力支持我接案,我趁機讓朝臣承諾,此案由我全權負責。等拿到朝臣承諾之後,我再出宮接案,然後在陛下支持下,一手推行此事。」
「你胡鬧!」
李蓉一巴掌拍到扶手上:「你今日讓他們提這些個要求,再給你幾百年你都做不到!」
「我知道,」裴文宣立刻回聲,「所以我和陛下真正的要求,也不是真的要廢了推舉制,只是想讓這次科舉出來的士子,能有個好去處罷了。我先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來,再同他們磨合,等我真正的要求出來,他們也就容易接受許多。」
「這樣一來,陛下便不會盯著太子,太子也就不會陷入要不要接案的兩難境地。」
「二來,陛下推行科舉制,那必然會和世家形成矛盾,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陛下成了世家的敵人,世家對於太子的容忍度就會高上許多。陛下身體最多不過兩年,寒門崛起得沒有這樣快,蘇容卿的打算,是要一步一步逼著太子失去世家的支持,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太子在不被世家控制的情況下,繼續維繫著世家的支持。而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給太子和世家營造一個共同敵人。」
「三來,我希望盡量能在陛下在世時,解決世家和皇權之間的矛盾,讓太子登基時,能有一個平穩的朝廷。我知道你想要太子殿下能夠當一個賢明君主,在史書上留下美名。可刀總要有人來揮,不是太子,就是陛下。」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著這些,她低著頭沒說話。
裴文宣見她不語,心裡有些發悶,可他面色平靜,只道:「我知道你不會同意。你從來不覺得科舉能選拔出什麼可用之人,所以我也沒告訴你,就是怕你攔著。」
「我知道你介意我瞞著你這些,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瞞。你要罰就罰吧,」裴文宣聲音頓了頓,遲疑片刻後,他軟了語調,「罰完了,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李蓉沒說話,她靜靜注視著他。
她的沉默是他的凌遲,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後悔,同她爭什麼呢?
可事情做了就做了,他也沒什麼辦法,只能是跪在地上,挺直了背,同她僵持。
許久之後,李蓉疲憊出聲:「裴文宣。」
「我不是不高興你力推科舉制,」她抬眼看他,低低出聲,「我是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