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烏雲密布,似有大雪將至,寒風涌灌華京,驅趕著行人,拍打著窗戶。
裴文宣看李蓉不語,便當她默許,起身跪坐到李蓉對面,與她面對面坐著。
李蓉看著對面人清亮的眼,不由得笑起來:「聽你的口氣,似乎知道許多我不知的事情。」
「知道,殿下也是知道個大概的,只是這世上許多事,聽大概,和聽細節,是截然不同的。」
李蓉得了這話,她想了想,終於開口:「那你說吧。」
「那麼,就讓微臣從殿下知道得最少的開始吧。」
裴文宣想了想,終於找到一個切入點:「蘇容華和上官雅——這應當算,我們所有人,最早的開始了。」
「你一早就知道他們的事?」李蓉皺起眉頭,裴文宣搖頭。
「德旭三年,秦真真被毒殺,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一路查到蘇容華頭上,花了五年時間追查他,才得知他和上官雅的往事。」
「殿下應該知道,其實蘇容華是蘇氏嫡長子,按理本是家主之位的繼承者,但他少時從師顧子蕭。」
「那是個狂人。」
李蓉知道這人,世家之中少有的異類,不過年輕時還算規矩,又頗有才名,蘇氏將他請為蘇容華的師父,倒也正常。
「顧子蕭教蘇容華其實並沒有多長時間,他就因與寒門女子私奔被顧家逐出族譜,後來不知所蹤,也不知是當真浪跡天涯,還是被顧家清理。蘇容華或許是受顧家影響,自幼叛逆,十一歲時,便同眾人宣稱,不會繼承家主之位,自此在外遊盪,一年大半載都在外面,四處經商,熱衷於結交江湖好友。」
「元徽十五年,蘇容華回京,被召為肅王老師,從此他每日賭錢鬥雞,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絝子弟。」
「元徽十八年,上官雅入京。聚財館內,」裴文宣加重了語調,「兩人相遇。」
「元徽十八年,你和上官雅在聚財館裡偶遇。」
另一邊,蘇容卿同時開始了他的講述。
「那天你回家來,同我說你遇到一個姑娘,女扮男裝在賭場賭錢,同你賭了十局,十局都輸,還約你明日再賭。」
打開白瓷罐,用茶勺取出茶葉,放入茶壺之中。
「那天你笑得很開心,說這姑娘有意思得很。後來你就常同我提到她,人家不願意搭理你,你老去逗人家,這姑娘躲你,換一個賭場,你去一個賭場,最後有一日你回家的路上,你就被人用口袋套著打了。」
蘇容華聽到這話,「噗嗤」笑出聲來。
蘇容卿也笑起來,他抬頭看了蘇容華一眼:「你心中不甘,自是打算尋仇,於是暗中設計,在人家姑娘去鬥雞的路上,偽作人販子把人拐了。結果拐出城後真遇到了山匪,你們一起被人綁了,也不知道是被綁架的時候遇到了什麼,等把你救回來的時候,你同我說,你打定主意了,要去娶她。」
「你知道蘇氏位高權重,以你的身份,若上門提親,姑娘不想答應也得答應,於是你打算先問她的意願,那天我給你挑了衣服,你自己親手磨了一根玉簪,帶著去找了她。等到晚上的時候,你淋著雨回來,我問你怎麼了,你同我說無事。」
「打從那天開始,你便不怎麼出門,直到一次宮宴,你身為肅王老師,被逼著出席。」
「宴席之上,他看見了上官雅。」
裴文宣聲音很輕,李蓉將下巴放在雙膝上:「宮宴?」
李蓉皺起眉頭,依稀有了幾分記憶,上官雅在成為太子妃前,似乎就出席過一次宮宴,那次宮宴本該是李川請婚,但李川不肯,她還和李川有過爭執。
「就是你太子殿下吵得很厲害那次,太子殿下違背了皇后意願沒有請婚,你下來就和他吵了一架,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問他身為太子,怎麼能這麼任性。太子被你罵服氣了,後來應下來,等下一次,他就請婚。」
「那天和我私下說,其實他看得出來,上官雅並不喜歡他,也不嚮往宮廷,他一個人在這裡已經很可憐了,何必再多搭一個人。他也和我說,人人都說他是太子,說他高貴,可什麼都由不得他,什麼都不是他選,他沒有感受到太子給他帶來的任何高貴,他只覺得站在湖邊,就想跳下去。」
「他那也是小孩子話。阿雅就比他成熟得多。」李蓉渾不在意,裴文宣笑笑。
「是,上官雅在宮宴上沒有和蘇容華說一句話,可這個照面,蘇容華便知道她拒絕他的理由,自然也不會這麼輕易放手。他回頭攔了上官雅的馬車,問上官雅喜不喜歡他,說若是喜歡,他就八抬大轎,上門提親娶她。」
「這怎麼可能呢?」
李蓉有些疑惑:「上官雅入京,就是為了川兒。這是上官家已經定下的事,蘇氏沒有這麼糊塗,不可能參與到這種事情來。」
「蘇容華何嘗不知道呢?」
裴文宣嘆了口氣:「可人總想試一次,於是他們決定試一次。」
「你從宮宴回來,便找到父親,你說要去上官家提親,可上官雅是太子妃內定的人選,你爭是未來的太子妃,父親怎麼容得下你?父親不允,你便告知父親,願自請逐出蘇氏,脫離家族,向上官氏求親。是生是死,你自己一個人承擔。」
水壺裡的水煮沸,蘇容卿將沸水倒入裝了茶葉的茶壺之中。
「你按著族規挨了三百仗,滿身是傷去上官家。」蘇容卿聲音帶了幾分哽咽,但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平靜,「上官家不敢讓你停在門口,就讓你入了內院,你跪在上官旭面前,求他將上官雅嫁給你。你為他分析利弊,告訴他,上官雅嫁入東宮,不過是推上官家更快滅亡,上官旭哪裡聽你這樣胡言亂語?他趕不走你,也因你蘇氏大公子的身份不能殺你,於是他就讓你跪在上官家。」
「你跪了三天,而那三天,宮中已擬好旨意,準備賜婚。」
「蘇容華在上官府跪的那三天,上官雅被關在後院,她的性子你如今也知道,愛恨分明,又行事果斷。蘇容華為她至此,她又怎麼會辜負他?於是她一直在求上官旭,一直在喊,她說上官家有這麼多女兒,何必就要選她?她有喜歡的人了,她不想當太子妃,放過她。」
「上官家沒有理會她,直到賜婚聖旨進了上官府,上官旭直接拿著聖旨去找了上官雅,他告訴上官雅,上官家給了她十幾年富貴榮華,她是不是要在這時候棄上官氏於不顧。賜婚聖旨已經到了,她若和蘇容華走了,那上官氏就會成為整個大夏最大的笑話。」
「上官雅容不下的。」李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覺得心裡悶悶的,「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的愛情讓家族如此蒙羞。」
「你說得沒錯,」裴文宣知道她難受,但他還是得說下去,「所以上官雅親自去了內院勸說他,然後她就看見蘇容華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上官雅看見他就哭了。」
怎麼能不哭呢。
這是這一輩子,第一次有一個人,為她拋卻生死。
這也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撥開世家給她的層層束縛,看見外面最溫柔明亮的存在。努力想要抓住。
可抓不住啊。
那天下著大雨,她低頭看著跪在她面前的青年,她本來該直接罵他,羞辱他,可是一張口,她眼淚落了下來。
她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只能蹲下身,將他告白那天送她的玉簪,顫抖著交到他手裡。
「放過我吧,」她沙啞開口,「也放過你自己。」
「愛情算不得什麼,喜歡也算不得什麼,我們活著,就有自己應盡的責任。我會入宮,我會成為太子妃,成為未來的皇后,未來的我你不會喜歡的,你就當從來沒見過我,和你說的一樣,離開華京吧。」
「走遠一點,去許多地方,你看過的山水就當為我看過,你做高興的事就當為我做過,若有一日,你能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與她喜結連理,那再好不過。」
「蘇容華,」她顫抖出聲,「別逼我了。」
「你怎麼捨得逼她呢?」
蘇容卿的茶沖泡過第一遍,他抬手注水第二次。
「所以你回到家裡來,父親看你的樣子,還是心軟,也就算了。你和上官雅這事兒被兩家遮掩下去,上官雅入宮,好好做她的太子妃,你也離開華京,去了很多地方。」
「後來呢?」
蘇容華垂著眼眸,蘇容卿將茶沖泡好,倒入茶碗,推給蘇容華:「後來,果然不出你所料,上官氏與李川聯姻,成為了陛下心中的死結,他扶持肅王,廢太子。廢太子之後,裴文宣遊說世家,希望世家出兵。」
「其實要不要出兵,世家還在猶豫,最後你最先站出來,希望蘇氏出兵。你有無數理由,也的確合適,但我心裡知道,多少理由,都遮不住你內心深處那點不應有的念頭,」說著,蘇容卿抬眼,「你擔心上官雅。」
「我不會拿蘇氏為我一個人的感情做賭。」
蘇容華平靜開口,蘇容卿點頭:「你不是在賭,只是剛好,這個決定更合適。你選得沒錯,扶持李川,在當時看來,的確是蘇氏要做的選擇。李川賢明在外,又為正統,他登基最是名正言順,以免日後眾人不服,到處叛亂。若想結束亂局,李川登基,再好不過。」
「所以百家結集軍隊,與秦臨一起攻入皇城,扶持李川登基。李川登基之後,上官雅成為皇后,你也留在華京。德旭元年,李川剛剛登基,北方便有戰事,滿朝主和,唯有李川、秦臨和裴文宣主戰。後來李川和裴文宣為秦臨四處疏通,弄到錢財,強行開戰。」
「開戰之後,他們便發現自己算錯了,他們空有理論,卻無實踐,以他們弄到的錢,根本不足以支撐北方戰線。於是又被迫休止,緊接著南方水患,錢都用在北方打仗上了,以至無銀賑災,當時南方屍橫遍野,起義不斷。這時候,李川就動了心思。」
「他要做什麼?」
「他要改制。」蘇容卿說到這話,忍不住笑起來,「推行科舉,要向世家徵稅,限制世家購田與奴僕數量,制定定分制,要求吏部在提拔官員時按照分數往上提拔,打分之時,世家扣十分,寒門出身加十分。」
聽到這話,蘇容華皺起眉頭:「太急了。」
「他剛剛登基,便這樣大的動作,許多地方豪族自然不同意,他上面下令,下面根本不執行,又或者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加重百姓負擔。他想殺人立威,卻連個二等世家都動不了。德旭年冬末,他不顧裴文宣勸阻,讓秦臨殺了一個地方小族的族長,結果導致那個地方連續三年,起義不斷。原本還算過得去的城池,鬧到最後,荒無人煙。」
「太子殿下剛登基時,北方便有戰亂,秦臨根據戰場上的經驗計算了需要的軍費,我們算過,當時開戰有九成把握,於是執意主戰。」裴文宣說起當年得事,「可等真正開戰之後,便發現,軍餉從華京撥出到達北方,一路被世家層層剝削。我和崔清河等人想盡辦法,也沒辦法挽回敗局,於是北伐,被迫停止。」
「那本就是你們莽撞,」李蓉說起這段往事,帶了幾分苦笑,「你以為,我當年阻止你們,是為了世家嗎?是我知道大夏是什麼樣子,那時候開戰,就是推著大夏去送死。可你們聽嗎?」
裴文宣沉默著,好久後,他才繼續:「緊接著就是南方水患,國庫里沒有錢,我想了許多辦法,和陛下南巡賑災,到了南方以後,世家囤積糧食,哄抬物價,賑災銀根本到不了地方。殿下,您沒看過華京之外的大夏。戰場之上,橫屍遍野,災荒之處,易子相食。而華京載歌載舞,天上地獄,不過如此。那時候我們的確幼稚,衝動,回來之後,為了救南方災患,就定下計劃,試圖改制。」
「你們太急了。」李蓉聲音平穩,「川兒年紀太小,他不明白,一個國家就像一艘大船,你得慢慢走,帝王手中方向隨便一指,下面碾壓的,就是萬千百姓。川兒的政令我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是他給一個好的政令,就能好好執行。」
「但在陛下眼中,他心沒錯,政令也沒錯,錯的只是那些不執行的世家官員。而且那時候,除了改制,又有什麼辦法,廢一個世家,就能救成千萬百姓,殿下你要陛下怎麼選?」
「可他有能力殺嗎?」李蓉盯著裴文宣。
裴文宣苦笑:「當年您也這麼問陛下,您每一次問,陛下在御書房中,就會把自己關一晚上。殿下,沒有什麼比認知自己無力更讓人覺得羞辱。尤其是一個帝王認知自己的無力,那種羞辱感,是會令一個人發瘋的。」
李蓉不說話,裴文宣繼續著:「上官氏、蘇氏這些大姓雖然不像那些地方豪族一樣剝削百姓,可他們要維護世家這個制度,那陛下和世家他們的矛盾就無法解決,並且越來越尖銳,而夾在中間的,就是上官雅。」
「上官雅是陛下表姐,陛下心裡多少對她還有著幾分情誼,可他剋制不住自己內心對世家的厭惡,陛下和我說,他每次進未央宮,看見上官雅穿金戴銀的打扮,他就會想起那些吃不飽的百姓。」
「而上官雅只當是自己比不過秦真真,她越發打扮,越溫柔體貼,陛下越是厭惡。到後來,陛下與秦真真感情漸篤,他甚至無法和她同房,陛下和我說,每次和她同房的時候,他就覺得噁心。他噁心自己,他不喜歡上官雅,也覺得自己背叛了愛人。所以見到上官雅的時候,他甚至沒辦法產生任何衝動。」
「上官雅不受寵愛,上官家自然著急,不斷給上官雅施壓,讓她努力一點,爭取生出嫡長子。她走投無路,就來找你,請你幫她。」
「我記得,」李蓉垂著眼眸,「我聽說川兒在中宮只是睡一覺就走了,我便去罵了他。他那時候政令推得太急,上官家是他的根,他若是連上官家都斬了,我怕他出事。」
「你開口說他,他也愧疚,他心裡知道,上官家扶持他上位,為的就是個太子,上官雅也無辜,所以陛下後來就用藥,每次去見上官雅,他都提前吃藥,回來後就開始嘔吐不止。」
李蓉聽到這話,震驚得睜大了眼:「上官雅知道嗎?」
裴文宣沉吟片刻後,點頭道:「應當是知道的。其實上官雅自己,也是用藥的。」
李蓉說不出話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可悲。
上官雅是何等驕傲之人,卻被困在這深宮裡,像一個牲口一樣,就為生一個太子。還要面對丈夫必須用藥才能碰她、碰完之後偷偷嘔吐的事實,沉默不言。
不相愛到幾乎互相憎惡的兩個人,偏生要為了一個孩子,在華床錦被之上做著苟且之事。
而這樣的秘密,誰都不知道,只能他們兩個人自己吞咽,隱藏。
李蓉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涼。
「後來呢?」
「後來,陛下終於發現上官雅也用藥,他意識到這是兩個人的死局。陛下下定決心,喝了酒,去了中宮,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議,她當她的皇后,她要的權勢他都可以給她,他們兩個人,都不要再裝了。陛下是希望他和上官雅能一起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不要把雙方困死在宮裡。」
「可上官雅不能接受。」
「在她心裡,這就是李川要廢她的徵兆。她不能接受。」
「她拋卻了自己,拋卻了本該有的愛情,來到這深宮裡,不是為了聽陛下天真和她說各自安好。更不是為了進宮來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厲害,她問陛下,憑什麼她要在被埋在這宮裡,陛下卻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也覺得愧疚,便問她要什麼,她說她要一個孩子。陛下本來答應了她,他們兩一起喝了葯,脫了衣服,上了床。可是當陛下碰她時候,陛下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
「我聽上官雅的宮人說,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乾嘔,一面乾嘔,一面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動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現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憐,陛下便許諾她,無論如何,她都會是皇后希望她安心。」
「李川覺得碰上官雅噁心,不肯和上官雅同房,說希望和上官雅各自安好。可他說完這話之後的第二天,秦真真就被查出有孕。當天晚上,上官雅從宮中傳信給上官家,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碰後宮裡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個男人,誰都可以,她要一個孩子。」
蘇容卿這話說出來,蘇容華握著茶碗的手輕輕打著顫,他努力讓讓自己平靜一些,可他卻還是覺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像,若此事當真,那個時候的他,應當痛苦到怎樣的程度。
「那時候大哥你本來又打算離開,結果上官氏找到了父親。混淆皇室血脈,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睜睜看著秦真真的孩子繼位,那就意味著,秦家,一個徹徹底底支持著陛下變革的寒族中,要出現一個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這個孩子和蘇氏結盟,上官氏與蘇氏血脈生下的孩子,未來由兩族共同輔佐。當時朝廷對陛下極度不滿,父親對李川的行徑已經十分不贊同,兩族秘密商議很久,終於決定了這件事,因為你和上官雅的過往,上官氏希望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說了,這次出行,不會再回來。結果當上官雅放在你面前時,你想了一夜,終於還是留下。」
留下,就等於和那個人一起,沉淪於深宮。
不會再有她說的遠方,也不會再有她說的自由與美好。
可他還是甘願留下,於是在兩家人安排之下,宮廷之中,上官雅等待著那個陌生的男人步入宮中,像李川一樣羞辱她時。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時最好的美夢,踏月而來。
他跪在她面前,仰頭看她:「見過娘娘。」
上官雅看著這個遙遠又熟悉的人,好久後,沙啞出聲:「你來做什麼?」
「陪著你。」
陪她一起墮入地獄,陪她一起共赴黃泉。
上官雅眼淚撲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卻不能接受他,她顫抖出聲:「你走吧,我不要你。」
「可你沒得選,」蘇容華執起她的手背,親吻上她的手背,「我也無路可退。」
從他入宮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於是他們在暗夜糾纏,那些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夢境,它充斥著愧疚和罪孽,卻是她人生里唯一能夠逃避的港灣。
「兩個月後,上官雅被診出有孕。蘇容華參與科舉,成為當年榜眼入仕。這個孩子時間太尷尬,其實倒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倒是誰的。」
「川兒知道嗎?」李蓉蜷著自己,聲音很輕,裴文宣搖頭,「當時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蘇容華私通之事。那時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經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門之人見陛下寵愛秦真真,秦真真還懷著孩子時,便在民間散播謠言,偽造神跡。等孩子出生之後,甚至有寒門官員上書,說這個孩子乃長子,應當立為太子。」
「他們這是在逼死秦真真。」
「寒門諸多官員都是清貧之身,家中從未有參與過朝政的長輩,又怎知這些彎彎道道?陛下其實知道秦真真危險,而秦真真為表明自己和孩子無意於皇位,自己親自上書請奏,要立李信為太子。」
「當時陛下並不打算和世家起太大的衝突,也有愧於上官氏,所以已經準備立李信為太子,讓我起草冊封聖旨。但民間謠言四起,那年剛好有一隻怪鳥落到了護國寺門口,大家都說這隻怪鳥是鳳凰,說是廢后之兆。」
「於是世家沒等到冊封聖旨出來,就忍不住了。」
「由蘇容華親自出手,」李蓉明白了後續,「毒殺秦真真。」
「你本是想毒殺李平的,」蘇容卿看著面前神色有些渙散的蘇容華,「但秦真真日夜護著李平,與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葯,每一口飯,她都先嘗過。於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
「秦真真死後,陛下性情大變,他也不在意什麼戰亂,什麼百姓,什麼公正,他只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風雨飄搖,四處烽火,他重用寒門,濫殺世家,寒門選拔出來的人,又多酷吏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蘇氏費盡心機,上勸君主,下撫百姓,散財無數賑災救民,耗兵耗糧鎮壓反叛。其實回頭想,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這一次次的叛亂,消耗世家實力。」
「德旭八年,他為了收兵於手中,誣陷肅王謀反,要求蘇氏出兵鎮壓。你心知這都是借口,站出來為肅王說話,他便以你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上下下獄。那時我尚不知你與上官雅私通之事,只覺冤枉,平樂公主知我蘇氏蒙冤,試圖救我們,最後他保下蘇氏,但李川,給我蘇氏男兒,都上了宮刑。」
蘇容華瞳孔皺縮,他捏緊拳頭:「宮刑?」
「我蘇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盡於牢獄之中。我心中含恨,願作惡鬼,留於此世。於是我苟且偷生,承蒙平樂殿下搭救,活了下來。」
「秦真真死後,陛下心裡最後一點對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寵妃的死,而是陛下第一次這麼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無能。他已經被逼瘋了。」
裴文宣說著上一世好友的過去,神色裡帶了幾分悲憫:「他為秦真真守靈時,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面,逼他冊封李信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說,與惡鬼糾纏,只有化身成鬼,才有贏的機會。然後他就走出去,冊封李信為太子。」
「世家以為,這是陛下的妥協,從那以後,陛下就成了一個暴戾之君,他喜怒無常,苛捐重稅,重用寒門,濫殺世家。他用收稅的錢養秦臨的兵,用寒門酷吏威嚇世家,又親近上官氏,好似極其喜愛李信,讓上官氏成為他的護身符。」
「於是地方世家叛亂,上官氏幫忙鎮壓,而如蘇氏這樣的大族,素有仁訓,天下動蕩,他們只能出兵出錢。此消彼長,陛下終於有了自己的權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兇。」
「德旭七年,我將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後果交給陛下,陛下囚禁太后,殺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來要殺了李信,廢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這個孩子是陛下的,主動提出要滴血認親,陛下滴血認親試過,血的確相融。上官雅哭著求陛下,說陛下說過不會廢她。而後太后自盡於冷宮,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條生路。陛下為親情所困,終究沒有殺她。」
「母后……」李蓉唇輕輕打顫,「是自盡的。」
裴文宣不說話,他沉默許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蘇氏執意阻撓,說國庫空虛,連年征戰,大夏耗不起了。可他們不明白,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們手中的兵權,他要耗死世家。不過當時蘇氏其實早已沒有什麼反抗的能力,陛下需要的也只是個借口。於是他故意陷害肅王,說肅王謀反,要求蘇氏出兵,蘇容華站出來否認肅王謀反之事,陛下以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下獄。陛下當時是真的想殺了他們,但殿下求請,陛下最後為作羞辱,便給蘇氏全族用了宮刑。」
「蘇容華不堪受辱,死在獄中,我和陛下去的時候,發現他手裡拿著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詳細和上官雅描述了蘇容華是怎麼死的,等把玉簪遞給上官雅的時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銳就叫了。」
「上官雅痛哭著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面,我覺得荒唐,也覺得可悲,其實那個時候,我特別想殿下。殿下像整個宮廷里,唯一一盞明燈,所有的燈都會滅,唯有殿下,永遠執劍往前。」
「那時候,川兒想廢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環抱著自己:「只是上官雅聯合了世家,蘇氏為天下心中仁義之族,川兒如此栽贓陷害,哪怕事出有因,於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連年征戰,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就我所知,那時候意圖謀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
「是。」裴文宣應聲,「殿下與這些世家,不也聯手了嗎?」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這個盤子,就會有其他人接手,到時候,我怕川兒連活路都沒有。」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靠著牆,「所以陛下逼死蘇氏,北伐完成之後,便提出修仙問道,不是真的報完仇就心愿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這個暴君,大夏修生養息的時候到了。」
「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敗落,世家如今是強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則就是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所以他選擇修仙問道,讓殿下成為鎮國長公主,代表聖意監國,這就是向世家表態,他休戰了,讓世家安心。」
「為此,上官雅,他動不了,也不敢動。只能另外謀劃時機,再做決定。」
「我為寒族之首,殿下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制衡,又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養息,終於再迎盛世。」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邊,蘇容卿看著眼前的蘇容華,苦澀笑起來。
兩人在不同的空間里,一起感嘆出聲:「太長了。」
長到讓人面目全非,讓人忘記最初的模樣,讓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記了歸途。
於是執劍者茫然四顧,胡亂揮砍,傷人傷己。
為鬼者沉淪地獄,不擇手段,錯殺所愛。
誰記得北伐改制之初心,誰記得阻撓暴君之目的。
誰記得,宮廷之中,許諾北伐,為的是誰。
更不記得,長廊之下,對君許諾那一句,結草銜環,永世不負。
徒留兩個身影,在這泥塘之中,隔著時光的紗幔,各執長劍,互為明燈,擦肩而過。
而今命運巨輪再一次轉動,再到抉擇的時刻。
裴文宣靜靜看著李蓉:「殿下,往事已知,太子,還棄嗎?」
蘇容卿將最後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頭看向蘇容華:「大哥,故事已盡,奪嫡,還攔嗎?」
宮廷之內,大夏今年第一片雪花飄落而下,宮人打馬從御道飛奔而入,高喝出聲:「陛下——肅王殿下,無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