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有微雨。
船行江上,那微雨夾風,如無數小針斜刺,還分外疾勁。
墨紫用冷巾覆面,殘留的睡意全消,jīng神一醒。換了藍底碎花舊籠裙,走出她們幾個丫頭的艙室,穿過昏暗的廊道,推開木板門。迎面而來的雨針,頓時在她的裙子上撲了一層水霧,冷得她直搓手臂。
走了半個月的官道後,五日前,派出的先行小隊打探到與玉陵邊境相近的城鎮不太平,恐有流民惡匪,蕭維決定改走水路。
其實,從洛州一路北上,走水路悠哉哉入上都只需二十日不到,比陸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所需的時間還是快得多。不過,衛姨夫人一向有厲害的暈船症,故此舍快求慢。照理,古代的路況不好,馬車更顛簸。可是衛姨夫人適應頻率短促的顛法,偏不適應波長làng型的搖法,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衛姨夫人為著安全,不得已上了船。船走了五日,她就暈乎了五日,在船上吃什麼吐什麼。
暈船的還有一個衛六娘,第一天就吐暈了過去。
蕭維只得讓船夫有港必入,能讓衛姨夫人和他名義上的表妹上岸進食,歇上一兩個時辰。因此,兩日的船程硬走了五日,比馬車走得還慢。
對衛家的兩個女人是遭罪,對墨紫來說卻是享受。尤其是這一趟沒有心事可擔,晚上睡覺就像在搖籃里那麼舒服,白天看不盡兩岸的人文風景,還有隨波逐流的樂趣。不用勾心鬥角,不用步步鑽營,竟是跟著裘三娘以來,最為舒心的幾日,甚至感覺腰間緊長了ròu出來。
至於蕭維石磊會不會認出自己,剛開始的確忐忑不安過。然後,卻發現那兩位大人物壓根不正眼盯著一個丫頭,就得出身份低也有好處的結論。好比在船上這幾日,正面都沒照過。
「姑娘起的好早啊。」帶著斗笠身穿蓑衣的船夫阿大手提一根竹篙,竹尖上滴滴答答掉水珠子。
她們坐的是客船,比永福號大三四倍,船夫就有八九個,由阿大領著。構造上,以大小帆收風勢提減速,尾舵調向,竹篙頂làng入港,不用槳,一日能走多少,主要看天公是否作美。
「阿大,今日順不順風?」不敢把自己的底掀開來,只問些大家都知道的。
「今日偏東風,算順的。彎過這峽谷,就進鹿鎮港,我們歇兩個時辰,之後就要連走兩日船了。」船阿大伸手抹把臉,峽谷窄,風成小漩渦,細雨突然四面八方亂來。
「鹿鎮?」墨紫想了想,「離玉陵邊界很近吧?」
「三水五峰之隔,行船兩日就到了。」船阿大常走遠程,對這一帶十分熟悉,「我出發前,聽回來的船幫子說,有很多玉陵百姓逃難到華州,沿岸景象很是凄慘。鹿鎮就是華州的,算是很繁華的大鎮了,卻不知有沒有難民?」
「人多的地方,有難民也不怕。」墨紫此刻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和心qíng。有戰就有避戰的,她自己就是難民之一。
突然嗅到燒東西的味道,「這是什麼味兒?」
船阿大的臉色立馬有點怪異,指指船後面,「有個姑娘在那兒燒紙……我見她是小姐身邊的人,不敢說什麼。我瞧姑娘你是個好說話的,要不,你去跟她說說?在船上弄這個很晦氣。咱行船的,最忌諱死人和這些沾邊的不吉利東西。」
船阿大把紙錢二字說得糊裡糊塗,但墨紫聽到他後面的話,就大概清楚那意思。
有人在船上燒紙錢。
那會是誰?
墨紫也很好奇,欸了一聲,往船後頭走去。在拐角處,就聽到了那人小聲說話。
「……我知你是恨著去的,心裡不服氣不甘願。小時候你就說過,以後要當主子。我也早勸過你還是安分守己的好。你從不肯聽的。如今去了,眼睛仍睜著。這爭qiáng好勝的xing子,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是人各有命。不是你的,即便再用了心也無枉然。希望你想開了,早日投胎,重新做人。今後年年清明,我都會給你燒香送錢,就怕你倔脾氣,得罪了閻羅小鬼……」邊說邊飲泣。
墨紫跨出一步,側目瞧見在船欄之內,那姑娘一身白裙白束帶飛舞,髮絲讓雨打濕了,一手拭著眼角淚珠,一手拈著燒成火花的紙錢。木墩上有一隻麒麟香鼎,裡面cha三支線香,風雨之中燃得有氣無力。
「白荷?」看清那女子後,太讓墨紫吃驚。昨晚是小衣和綠jú在裘三娘艙房裡值夜,早上醒來就她一人在,還以為白荷又積極伺候大小姐去了,沒想到在這裡做著這般詭異的事。
「墨紫?」白荷有些慌亂,手裡慢放了一步,火燒到手指頭,燙得摸耳垂。「你起得那麼早?」
「什麼人過世了你這麼難受?」墨紫記得,白荷除了劉婆子這個gān娘外,再沒有親人了。「一點兒也沒聽你說起過。」
「嗯——那……那是……沒誰。」白荷匆忙把紙錢灑到江里。
「艾蓮。」從天而降的聲音。
小衣沒樹爬,改爬桅杆?墨紫卻笑不出來,「什麼?」
「艾蓮沒了。」小衣橫坐在二樓艙欄上,獃獃板板沒有表qíng。
艾蓮沒了,也就是,艾蓮死了。
「怎麼可能……」雖然看艾蓮那晚的qíng形卻是不樂觀,但她跟爹娘出了裘府,墨紫認為至少比待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里好,有親人可以照顧,也許會慢慢調養好。「咱們都出發十多天了,哪傳來的消息?」
小衣看著天,等燒餅的空白面孔。
「艾蓮出府第二天晚上就沒了。」白荷見小衣說出來,不再慌張,「她爹娘上府門口哭來,被擋在外頭。小衣聽到的。」
裘府的任何角落都可能有一雙靜靜聆聽的貓耳朵。
艾蓮雖然不是弱質的善良女子,倒也不是什麼狠毒的。可以說她貪慕虛榮,也可以說她心計過重,但經歷過qíng婦驕傲,小三有理,物yù橫流的千年後文明,墨紫對以上兩點的指責沒有古人的激烈。而艾蓮想要當主子的志向,更不是她能鄙夷的。充其量,她認為艾蓮不夠聰明,明明不用通過裘五那個花痴也能獲得地位的方法。
艾蓮,是等級森嚴制度下的犧牲品,失敗執行yīn謀詭計的倒霉鬼。要論比她壞的,張氏首當其衝。要論比她狠的,四奶奶,裘三娘,甚至墨紫自己,人數眾多。
墨紫走上前,從白荷手中拿過最後一把紙錢,用燃香點了,「那怎麼今天才燒?」
「小衣昨晚上才告訴我。」白荷眼睛又紅了一圈。
「小姐不讓我說。」大概就怕有人難受。
「艾蓮和我差不多同期進的府,一起學規矩。我們那時還是小丫頭,無話不說的。後來她跟了太太,而我本就是姑娘買的,這才慢慢生分了。前兩年,她讓四爺收了房,有一回在桃林裡頭遇到我,還挺高興說了好一會兒話。以為她的好日子開始了,誰想到走得這般凄慘。我想,要是當年我能求姑娘用艾蓮,沒讓她跟太太就好了。」人走如燈滅,而艾蓮的光還未耀眼,就成了青煙。這究竟是為什麼?
「白荷,這跟你一點沒關係。如果那時候艾蓮就想當主子,即便她跟著姑娘,也會想辦法接近裘四裘五的。你和她本不同路,就註定結局會不同。自己別給自己亂扣責任。」墨紫和艾蓮完全沒有jiāo集,不傷心,但唏噓。艾蓮如果跟了裘三娘,而不是張氏,或許能走出另一番氣象。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就像她快死的時候遇到了裘三娘,死裡逃生,那今後會不會因為裘三娘而丟xing命,誰又能知道呢?
只能說,在自己能做選擇的qíng況下,多多考慮再決定,免得將來後悔。一旦想清楚而踏出去,便是結局不好,也不覺得後悔就是。
「可我心裡難受……」白荷輕聲嗚咽,不知怎的,越哭越傷心。
沒有親人的白荷,對那份曾經年少的qíng誼,格外珍惜吧。
墨紫無心為艾蓮做什麼,卻想給痛哭的白荷安慰。手中的紙錢化為灰燼,飄散四方,她從香爐里拔了一線香,雙掌齊對,向灰冷冷的天空,長躬深拜。
「艾蓮,若你香魂不散,徒惹惦念你的人傷心。人生如夢,一場方歇,一場又起。我等同為丫環,深知你苦。在此向天地神明為你祈願——」第二拜。
白荷忙拈起香來。
小衣在墨紫和白荷兩道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翻身跳下,也拿起一道香。
「保佑艾蓮早入輪迴,來生否極泰來,一世平安康樂。」第三拜。
三人九拜一完,江上突來一陣大風,chuī得她們遮面垂眼。待風過,一抬頭,見到天邊烏雲乍然明亮,玫瑰色的陽光透了出來,在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漫天的雨針輕盈如雪絨,漸漸升上天空。
這番奇景來得正是時候。
白荷雙手合十,雙膝跪地,一聲大慈大悲。
船彎出峽谷,進入鹿鎮的內河。墨紫還不知是否真有神明顯靈,已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深深震撼。
那是——
兩岸悲苦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