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是南德翠華山上的松木香,沉穩的,舒雅的。
深吸淺吐,墨紫睜開眼睛。自己還活著她因這香氣,那般確信。
綿紙窗發白,天色是亮的。兩邊望,四柱的大chuáng,掛黑紗薄幔。身子一動,雪白絲亮的單錦滑到一側。忘了哪裡受傷,抬手,頓時疼得倒抽氣。四肢無力,身體軟綿,頭重千斤。只是睜了一會兒眼,就覺得眼皮累。
「姑娘,大夫說了,你傷及筋骨,失血過多,極需靜養,切不可亂動傷口,以免再度血流不止,引起傷勢惡化。」一個小婢出現在幔帳前,聲音極其輕柔。
「你是哪位?」墨紫一出聲,嗓子半啞。
「婢子落英,是元大人府上的丫頭。因姑娘需要人照顧,調了我來服侍。姑娘,可要喝水?」落英的身影很是帖服著。
「好,麻煩你。」的確口gān舌燥,墨紫想起身。
「姑娘千萬別用力,若是要起身,就跟婢子說一聲。」幔帳收起來,一位青衫綠裙的少女有點怯生生,相貌尋常,卻生得一雙大手大腳。衣衫是新的,還不合她的身量,大了些。
墨紫笑了笑,「落英,你以前是服侍大人的?」不像啊。
「不是,婢子之前是專門洗衣的丫頭。華隊長說姑娘受傷,男子不方便照料,才特地讓我們來的。公子剛住進來,府里沒多少僕人,丫環只有兩個,都是gān粗活的。婢子手腳笨拙,光會洗衣服,沒服侍過像姑娘這麼好看的人兒,更沒穿過這麼漂亮的綢緞衣服。要是伺候得不周到,姑娘只管打罵便是,婢子一定改。」大概察覺墨紫在看她的手,落英不好意思地將手放在裙子上搓擦著,那是洗衣服時的習慣。
墨紫心想,上一次差點翹掉的時候,她醒來就成了人的丫頭;這一次差點翹掉的時候,醒來居然有了使喚丫頭。說起來,那一百兩的錢袋不知還在不在?
落英動作雖說有些拙,力氣挺大,也很細心,扶墨紫起身靠上墊子,說聲稍等就去拿水。
墨紫看自己身上是件白綢裡衣,胸口綁了層層紗布,也是潔白一片。她不擔心什麼*光外泄,保住命最要緊,要她守禮教未免太可笑。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昏迷多久,連血都已經止了。
喝過水,她就問落英,「你可知我昏睡了多久?」
「七日了。」落英說到這兒,拍拍心口,不無驚嚇的樣子,「我長那麼大,沒瞧見過有人跟姑娘似得能睡那麼久,光吃藥喝湯水,其他什麼都不吃。我和樺英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門一開,元澄走了進來。
又是一身黑,織進銀線,黑山白水的染色法,一幅畫藏在線裡面。同他的人一樣,都是第二眼開始不對。穿在他身上,貴氣中閑散,萬般不愁無憂。
「元先生真喜歡黑色。」不得不承認黑色大概是最適合這個人的顏色,他的心放得太深,誰能看透?
元澄不回應墨紫這句話,在她chuáng對面的圓桌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
落英忙叫聲大人,福身下去了。
這種一男一女獨處的狀況,墨紫就想起衛六賴上蕭二的那台戲來,不過,對方是元澄,而她也不是衛六。
「墨紫姑娘餓不餓?要不要我囑人準備吃的?」能醒,就能活,那個白髮老頭御醫說的。看來不是庸醫。
「我餓,但現在還不能吃固體食物,半流質的比較好。」醒來的感覺,很氣虛,但很喜悅,「若不麻煩元先生府上的大廚,粥或者湯,jī湯魚湯骨頭湯,各種湯類不拒。」吃什麼補什麼嘛。她差點心缺死翹,確實身體破了個dòng,所以通通要補。
在他眼前昏過去的時候,血汩汩得流,臉色如紙,幾乎沒有脈博,以為她撐不到他找人來救她的小命。取鏢上藥,她動都不動,氣若遊絲。七日七夜,灌了多少湯藥進去,他卻能看出她一日好過一日。傷口不再流血,面容蒼白,但氣息穩定,脈搏由弱變qiáng。差點死過的他,懂她。哪怕一口氣,她都會緩過來。
她對他說,螻蟻尚且偷生,要他向大周皇帝全力一爭。
他爭了。
她對他說,若能替元氏平冤昭雪,搖尾乞憐又何妨?
他乞了。
她對他說,南德既然棄他,他還需要忠於誰?當然是忠於自己。
他忠了。
所以,他活著。
所以,她也會活著。
那一鏢,是往心臟去的。御醫老頭還說,絕對是故意的,有心的,狠毒的,先殺之而後快。
他覺得這老頭聽說書太多了,用那麼多的的,唾沫星子亂飛,但至少有人要殺她是不爭的事實。
她必定也知道這一點,又怎能讓自己輕易死了?
一個私貨販子,一個在大戶人家卻整日往外跑的丫頭,身份成迷,行蹤成迷,可是殺身之禍,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墨紫則想到她睡了七天,還在他家裡,裘三娘會不會以為自己捲款攜逃?
「先生,可否請人送我過牆?我多日未歸,想來主人必定著急。」說完,再度發現自己當這個丫環,越來越「奴」了。
「不必擔心。墨紫姑娘受傷那日,我已經讓華衣通知了他的小師妹,那個叫小衣的傳回你主人的話。」喝口茶,繼續當傳聲筒,「讓你好好養傷,不用急著回去。」
這個傳聲筒,肯定傳錯聲。裘三娘會這麼說嗎?好好養傷,不用急著回去?依墨紫對這位大小姐的了解,一定會問出了什麼事,傷到什麼程度,要是能搬,無論如何也得搬過牆去,親眼看到了才相信。
不過,她現在也沒力氣跟元澄辯,眼皮累得有點抬不動了。想睡的念頭剛剛冒出來,身體就自動往下滑。肚子餓的問題是小,不讓她睡覺會有生命危險。
「墨哥。」元澄的聲音聽上去輕了。
「元先生。」音量輕,分量不輕。墨紫的頭腦不能說很清醒,至少很警醒。天xing使然。
「若墨哥這一覺能醒,xing命更是無憂。元某可算報了墨哥之人qíng?」元澄望著chuáng上漸漸躺下去的人兒,慢慢問道。
「元先生,這問題能不能等我一定成活再探討?這報不報,還有怎麼報的事qíng,總該坐下來喝杯茶,共同商量。你一人說了可不能算。」她受過一次重傷,吃過一次大虧,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元澄輕笑,杯底與大理石的桌面相碰,清脆脆。
墨紫也微微笑,閉著眼,徹底躺平了,拉上絲被,「元先生可別以為我貪心。就是人生病的時候,腦袋糊裡糊塗得不清楚,容易犯原則xing的錯誤。先生才華蓋世,總不能讓我以後散播先生趁人之危的惡名吧?先生是太學博士了,可不能被人說成誤人子弟啊。」
輕笑連連,元澄的話語有些模糊,「墨哥怕吃虧,元某等上一等便是。墨哥只管睡,待這覺睡醒,jī湯魚湯骨頭湯,湯湯都有。你若做吃東西的夢,意思意思就成,留著胃口喝湯,元某就是再不濟,管你飽總簡單。」
墨紫心想,這人想得真多,連夢都替她考慮了。
什麼事都等一等吧被刺的事,取恩的事,船場的事,三娘的事。等她睡到jīng神飽滿,活力四she,一件件拎出來,再看。
就在墨紫繼續昏昏然沉睡之時,遠在大周外的一座巍峨宮殿里,落下一隻棕色的蒼鷹。
一雙大而有力的手伸出來,取下鷹爪上筒管中的字條,將它慢慢鋪展開來,又在瞬間把它撕得粉碎。
雪白的紙片紛紛,從懸崖般高聳的窗口飄下。
但見那雙衣袖,紫金色的,盤著雙龍戲珠。修長而漂亮的無名指骨節下,一枚紫紅色的鳳凰石。
「王,可是有了下落?」紫袍人的身後傳來一個嬌美的聲音。
單聽聲音,就能令人浮想翩翩。
「呼威找到了阿紫的梳子,卻還是沒找到人。」紫袍男子背對著窗口,背微弓,似乎因這個消息而疲憊不堪。
「王,不必擔憂。上天好生之德,姐姐吉人天相,必能避過此劫。也說不定,明日她就站在您面前,跟您撒嬌了呢。」也是一雙手,小而無骨,指甲描金塗粉,戴著澄色的鳳凰石尾指戒,挽進紫袍男子的臂彎。她的背影高傲得挺直了,一襲青天銀藍的寬袖袍,綉孔雀金翎羽。
「我怎能不擔心?那日她氣我不守信,說話間是決裂之意,我竟以為她鬧意氣,本想等事成之後再哄她迴轉,難不成竟是永訣?」男子說得悲戚。
「王不是說,一日不見姐姐屍身,便不相信姐姐的死訊?既然如此,又何必憂心過度?如今梳子已找到,許是王的真qíng感動上天,姐姐不久也會現身的。姐姐說過,梳在人在。王可別忘了,姐姐那麼聰明,天下幾人能及?王若是愁壞了身子,待姐姐回來,不是反讓姐姐難受?」女子勸得熨貼到心。
男子緩緩抽出手臂,見女子僵住,又是不忍,最終牽了那隻小手,勉qiáng笑笑。
今夜又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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