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園裡無花開。沒有海棠,沒有茶花,沒有水仙,什麼都沒有。枯糙冒三兩,光樹一片林。
園子不大,一眼望盡。四處有賞花亭,因為是冬日,白格的紅木折窗都拉起了。中間的亭子最大,題匾「點將」。七八條游廊自各個角落蜿蜒而出,歸於此處,同時將所有的賞花亭連在一起。
但聞點將台,卻不知亭子都能來點將。
墨紫遠遠瞧見了那匾,問道,「點何將?」
「花中將,花中王。每季最美的花才能進入這亭中,如眾星捧月。因此,稱點將。」元澄這麼解釋。
「愛附庸風雅的人比比皆是。看花就看花吧,還弄這些名堂,無非就是捧高價錢罷了。」金銀說著這話時,有意無意瞥元澄一眼,「聽聞有元姓某人月前在此以百金買下一株蘭,不知又籠絡誰去了。」
百金?墨紫立刻瞪元澄,「蘭,花中君子,卻當成金子相籠絡,可惜了。」他賴她的帳,一調頭卻大方送錢。
「金大少不在上都,消息仍是靈通。」元澄說給金銀聽,眼卻望見墨紫瞪他,笑笑直接無視之,「一回來就有心qíng邀人賞花,為了讓我們白跑一趟你府上,可謂絞盡腦汁,如此想來,事qíng該順利辦成了。」
金銀拍掌,「哈——元澄你果然上當!如何?空走一遭的心qíng夠堵悶,是不是?」
「若是我一人,多半如你所言。不過,好在有三弟為伴,又非獨悶悶,眾悶悶也好不樂然。」元澄等著金銀得意,自高處把他打落下來才完勝。
金銀果然噎愕,連忙問墨紫,「三弟這般聰明,不可能解不開其中奧妙啊。」
墨紫撇撇嘴,「金大少,你設謎題,可否先確認我知道百花園這個地方。上都我也就在幾處打轉,百花園的名字都未曾聽聞。再說,說句公道話,當初西山聽泉的帖子,你一張我一張,可是一模一樣的。」
「小三兒,哥哥委屈。我要給他一模一樣的帖,到頭來只有你跑錯了地方,這何苦來?我又不想捉弄你。」金銀過來,yù跟墨紫勾肩搭背。
元澄一把拽住金銀的衣領子,「金大少只三弟三弟掛在嘴上,將我這個大哥置於何地?說好的,你事qíng辦成,給我謝銀。拿來吧。」
金銀抽出腰間的扇子,用力去打元澄的手背,「辦成個鬼!你讓我連著白跑兩趟,還謝銀?補我路費!」
墨紫知道金銀是去找周文買水凈珠的,便問,「怎麼沒辦成呢?周文這人貪財,你若出價好,買賣一點不難。」
「人都死了,我找誰去買?」金銀眼底沉寒光。
「周文死了?」元澄眉心微攏。
「這人正當壯年,瞧他身子骨挺結實,怎麼死的?」墨紫想起周文似彌勒佛的笑模樣,不像短命的面相。
「據街坊說,他家珠玉記遭賊,一夜起火,值錢東西沒了,人也燒死了。我就晚到兩天。」金銀面露自嘲的神qíng,「好似我跟這寶貝再無緣份,滿打滿算,至今卻一顆拿不回來。」
元澄這回不抬杠,「確定人死了?你親眼所見?」
「我雖然從未見過周文,不過跟官衙的仵作打聽過,人肯定是周文。他在洛城不是無名無姓的小人物,似乎跟著你不但撈足油水,人面也廣。當日屍身抬出來,很多人都瞧得清楚,絕不會錯。不過——」金銀步子慢下,聲音壓低,「仵作說,周文在大火之前,就已經死了。為了打聽死因,多花我二十兩銀子,竟是被毒死的。」
墨紫啊了一聲,渾身起寒慄,「這麼蹊蹺?」
元澄聽了不作聲,但神qíng若有所思。
「周文以前為你辦事,該不會是因此才丟了xing命吧?」金銀的認為理所當然。
墨紫第一反應跟金銀一樣,再細想,卻覺得不對,「周文跟過元澄的事即便讓人知道,直接把他送jiāo官府就好了,為何要毒殺?倒像殺人滅口似的。」
突然,腦中轉念,她驚看元澄,「該不會是你?」明知道周文貪婪,吞掉他最後的一家鋪子,他當時給得很從容,其實是有不認賬的打算?
「墨哥這般看待我,實在令人失望。我雖不是好人,xing命攸關之時,能相助於我的人,我還不至於心存歹念。雖然周文要價很高,墨哥的要價也不低,我可有事後謀害你之舉?一筆jiāo易一旦達成,便是等價。我的命比那間鋪子值錢,因此換得心甘qíng願。」元澄發現自己很不喜歡墨紫冤枉他的眼神。
「對不起。」立刻道歉,墨紫誠心實意。
因為那份誠心實意,元澄鬱結頓消,「罷了,有如是想,也難免,且不止你一人。」
金銀可不道歉,一手玩扇子,「不是你殺人滅口,又是為何?」
「你去買寶貝,因為你錢多。有人卻想做無本買賣,殺人越貨再正常不過。本來,除我和周文之外,無人知道水凈珠在珠玉記裡面。可是周文得了店鋪之後,極可能想借水凈珠發大財而將消息透露出去,當然會引人覬覦。此人做生意雖謹慎,卻極為短視,我亦猜過他下場不好,如今果然料中。」元澄見墨紫連連點頭,知她認同自己觀點,一笑又說,「金大少,聽我奉勸一句,天下寶物比水凈珠貴重的,有的是。水凈珠的謠傳匪夷所思,卻引了不少人爭相競之,已有血光不祥的兆頭,你還是別再抱著執念了。」
墨紫幫腔:「水凈珠屬閩氏族人,真有秘寶,就該讓他們去煩,你湊什麼熱鬧?」童年yīn影導致他對財富極至追求的話,說明他心裡到底因為失去親qíng空虛著,只能用身外物來填滿。
「也許就是太過神秘而無法放棄。」金銀聳聳肩,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表qíng,「而且,閑著也是閑著。不說這個了。一個不肯賣,一個沒命賣,閩氏手上四顆當然一時半會兒也圖不了,其他幾顆下落不明,暫時也只能放著。不過,這回去南德,也不是沒有收穫。無意中,得了一寶。」
「什麼寶?」墨紫心想,果真是要炫的。
「元澄,你今後要砸金買花,記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砸我。」金銀點點他自己的鼻子。
元澄眼中波光流轉,「金大少這是要改行種花?」
「何至於要改行?多做一行便是。」金銀嘿笑聲起,「猜猜啊,我得了什麼寶貝。」
「……」墨紫猜不到,什麼值錢東西跟種花有關係?
「花匠一名,也值得你當寶?」元澄說得相當不屑一顧,似乎猜都是làng費。
金銀一面為元澄一猜就中而懊惱,一面聽出他的不屑便力爭,「雖是花匠,卻不是普通之輩。」
「種花人玉陵最好,你卻跑南德去買來一個。」元澄本諷刺完了,又補充,「難道這個花匠是女子?金大少一向愛美人,因此才動了心思,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
男人和男人聊天,一半內容和女人有關,還有另一半是時事政治加運動。
金銀打開扇子,借冬風加qiáng冷氣,面容漸漸白中透青。可能是凍著了,或者是惱羞成怒?
這時墨紫身為老幺的作用就顯現了,打著哈哈,笑中調和,「船匠花匠都是匠,一字相同,技有專長。當成寶,多半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所以金大少今日要給我們開開眼。別耽擱了,趕緊,我等著看呢。」
三人不再多說,走進亭中。
亭子圓的,一圈也早下了窗,由外向里放著幾十張坐席。仿古風,盤坐的那種。未出嫁的女客有專區,隔白紗的屏風,由另一門而入,可以避開男客。
客人差不多到齊了,見主人進來,紛紛起身問候。
墨紫和元澄便從金銀身邊脫落,找到自己的席面。金銀雖然整過元澄,但把兩人的坐位安排得很好,既相鄰又在內圈,能將中間用深紅色的錦綢緞子圍起來的一雙高腳花幾看得一清二楚。有侍女上來倒酒,燙過的,喝下去暖胃,二人各端杯自飲。
墨紫透過屏風,看到後面有十數道影子,隱約傳出一些笑音。更有膽大的,從屏風的fèng隙間偷瞧,視線一跟她碰上,就忙不迭縮回去,然後笑聲就起。她立刻很希望,白荷能像這樣放開些。
席間她還看到幾張在望秋樓見過的熟面,其中就有禮部尚書大人的獨子楊凌,正和四座的友人相談甚歡。
過了一會兒,金銀坐上主位,亭中便靜了。
「各位,金某平日多得大家照顧,本想邀之賞秋中紅葉,不料俗事纏身,未能趕及回都。也算造化機緣,有幸得出色花匠一位。在這冬日裡,金某願與大家一同賞chūn,品花中之王。話勿多說,酒暖,無菜,待花香。」他說罷,示意一旁候立的小廝們。
花中之王?牡丹嗎?
墨紫下意識對元澄說道:「怎麼可能!」
元澄看著那些小廝忙著拿開錦綢,「你二哥要學則天大帝發百花令,我們看個熱鬧便是。」
錦綢撤下,現出兩個名貴的藍晶瓷花盆。
全場目瞪口呆。
包括墨紫。包括元澄。包括金銀。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