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
墨紫感覺腳下的大船慢慢往旁邊挪動,對面那條通體烏黑的船前行的方向卻毫不變動,彷彿篤定她這條船一定會讓開一樣。
因為,那船上高揚著大求láng旗。
láng,是他們的神。鷹,是他們的天。神,守護。天,統治。
船未至,便聽到張狂的笑聲,還大放厥詞——
「說大周禮儀之邦,我瞧像咱們糙原上的綿羊,綿兮兮的,隨便捏啊。那麼大的船,一個làng就能把咱們的船澆個從上到下,卻居然躲咱們不及。太他娘的沒種,一船子孬包,白長那麼一身ròu。不如讓咱們煮了吃,還有那麼點用場。哈哈」
那些話順風傳來,清晰可聞。紅萸人人臉上變色。也許不是每個人都知道láng旗代表大求,但這番要煮人ròu的話,除了驍勇善戰的大求人,還有誰會在別人的國土上這般囂張,簡直將大周視為他們的口中食了。
「就是。什麼禮儀,全是空放的狗臭屁。玉陵號稱有水上最qiáng師呢,遇到咱們怎麼樣?還不是軟腳蝦無殼guī,不堪一擊。專出美男美女倒是不錯,玩夠了烹烤,滋味那個他娘的好。不像這幾個腌過頭的白菜,蔫巴無味,難吃得要命。」另一個聲音也粗嘎蠻狠。
這時,那船已到沙船旁,不小心擦撞了一下。那船稍震,還引得一陣更放肆的大笑聲。
「哥幾個,要是大周人,就會這麼說,哎喲喲,嚇到我的小心肝了。」
「救命,不要啊。哈哈,就跟ji女叫chūn一樣。」
「快快快,扶住我,我不要死」
此起彼伏,故意娘里娘氣,極盡羞rǔ之能事。
「奶奶的——」臭魚要破口大罵。罵人他可不輸給任何人。
「誰也別還口,只管走咱們自己的。」墨紫目不斜視,握著木欄的手指根根發白,大聲說道。
大家憋得一口氣在胸口發悶,但當兵的是軍令如山,造船的是船令如水,不重不沉,就是踩不著地,得聽船大的才心裡踏實。因為這口悶氣,這船cao縱起來顯得不夠靈活有力,和諧度降到最低,左搖右擺晃動不前。
「哦——說他們娘,還真有他娘的女人聲音女人,露臉讓漢子們瞧瞧,要是長得不錯,就跟著漢子們,伺候得好日子不愁,不比這群沒骨頭的船夫qiáng?」
墨紫站在另一側,沙船比對方的船大而高,並排貼近之後,她只能看到那船的外沿,看不到說話的人。
臭魚翻身下來,咬得牙齒格格作響,低吼道,「墨哥,再不教訓,當咱們船上都是死人了。」
墨紫蹙眉肅面,眸子烏沉,「他們是使臣,我們是什麼?我們替大周朝廷出面教訓他們,難道大周朝廷會替我們出面說公道話不成?一個不好,我們就是首當其衝的替死鬼。」
臭魚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在船上qiáng韌的墨紫會說讓。
「怎麼沒聲了?」大嗓門又喊,「要是沒力氣,哥哥給你點ròu骨頭啃啃,味道差了點,不過能長膽子。」說罷,一樣東西拋至半空,呈彩虹弧線落下,擊到帆布上,彈起又觸甲板滾了幾圈。
墨紫目光突銳,盯著白帆布上的紅印。
那是——血。新鮮的,還在流。
緊接著,她聽到慌亂的腳步。在桅杆附近的船工們,有的臉色發白,有的不忍轉過臉去,還有的衝到gān舷那兒對著江面gān嘔。
甲板上,那東西,是一條胳膊,血淋淋,被剝了皮,更有幾處似乎被剜了ròu,現森然白骨。胳膊帶手,手上還有皮,成死灰色,五指勾爪,含猙獰恨意。
「想你們大周小民這輩子都嘗不到。此羊原產玉陵,玉陵多花鄉,這ròu里有似有似無牡丹香哪」聲音的位置不變,那船停止不前,紅萸的忍讓沉默,他們倒好像挑釁出趣味來了。
此羊,是人。玉陵人。血還在滴,就是剛卸下不久。適才冰面上趴著玉陵老將軍,卻不見其部下,極可能是他們偷襲大求使船未成,而慘遭毒手。
「cao他祖宗十八代這些畜生」臭魚赤目捏拳,氣得發抖。
墨紫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從平穩到促重。胸中的火星子本來在各飛各的,突然兩兩相撞,爆裂一片,頓時燒成燎原大火。
欺人太甚
「臭魚,去艙房拿件備用的棉袍出來。免得人走了,白費了他們的好意」墨紫說完,越過欄杆飛身而下。這點高度往下跳還是難不倒她的。
臭魚知道墨紫心中自有主張,半點不猶豫,應聲從另一端跳下。
那船上仍嬉笑哈哈不斷,越說越不堪入耳。
墨紫在那條斷臂前站定,沉靜得彷彿一池泉水。
周圍驚恐的船工們都隨之鎮定了下來,慢慢圍過來,以墨紫為中心,成了一個圓。他們在等。等墨紫的下一句話。
臭魚拿來棉衣,「墨哥,要做什麼用?」地上的斷肢猩紅可怖,連他這個老江湖都不忍多看。
臭魚後面跟著閩榆閩松爺孫倆,顯然也聽不下去了,面色十分難看。
「給我。」墨紫接過去,又對眾人說,「一人拿根鉤桿,站到靠大求船那側船舷去,若船要走,請他們稍等。」
大夥齊聲欸應,拎鐵鉤,紛撲船舷。閩松不甘示弱,帶著頭站上去,橫眉冷對。
「嘿,gān什麼?想找死了?」諷刺語變成了yīn冷聲。
「好啊老子正手閑,剛宰人沒挨上我的份,這會兒能捅個痛快。兄弟們,拔刀」一片金屬擊撞之音。
墨紫一邊蹲下身用棉袍將斷臂仔細包好,一邊揚聲道,「大周禮儀之邦,豈有收人之厚禮而不還的道理。前使們稍帶片刻,容我等準備準備。」
「小娘子聲音真好聽,惹得爺爺們心頭癢。放心,小娘子慢慢打扮,不用叫人勾咱們船,咱們等你。」狂笑不已。
「墨哥打算如何處理?」閩老爺子雖然憤怒,卻也知小不忍則亂大謀,怕她年輕qiáng出頭,招惹到不該惹的災禍。
「老爺子莫出面,容晚輩自理。」不想牽連德高望重名聲很響的船行長輩,而且紅萸若是不得已,日升至少無險。
墨紫一招手,叫來肥蝦水蛇,「小船上還有冰塊,麻煩你二人下趟水,拿它去堵那船尾右擺舵的銜接處。可先破,而後堵,做成撞到冰塊的假象,就像平日咱們在水下練習的。我會盡量在這邊拖延。」也不算教,天暖時,和三兄弟互相切磋了不少破壞船而不招人懷疑的方法。
大求如果仍用她的設計,這種四不像船尾勢必少不了雙擺舵,可順流穩向和逆流轉向。但缺點是,一旦一邊動不了,就會失去一定的平衡感,變得難以掌舵。不會要他們的命,就是會讓他們打打轉。小小惡作劇,反玩一下。
兩兄弟早有默契,立刻拿冰和鑿下水。
墨紫又等了一會兒,便往閩松和臭魚身邊走去。自上而下,終於看清那些大求人。原來還算不上什麼前使,不過是十來個烏鐵甲武士。真正的前使在艙里坐著。透過窗,她可以見到有不少穿著華美,披著裘皮的人影子。前使對外面的人不管不問,自是默許之意。
「不是小娘子,是不男不女啊。」一開始最囂張的那個聲音,發自滿面刺胡,眼珠子濁huáng,傲慢粗魯的大塊頭。身披黝黑鐵甲,兩把大刀掛腰間,雖然要仰頭看墨紫他們,可一點都不氣弱。
墨紫剛要說話,突然餘光瞥到一抹艷紅,側目望去,倒抽一口冷氣。
桅杆上掛著一排死人
赤條條的。有些渾身沒了皮,有些缺胳膊少腿,但頭顱都完整,還帶著玉陵士兵的頭盔。一雙雙眼睛皆怒睜著,沒有一個合上。血,還有滴答一些,落在黑帆上,被吞噬到無影無蹤。
「贊進。」墨紫低聲道,她手心冒汗了。不是怕,是緊張。
「在。」贊進一直在,他只是不像從前那樣嘮叨了,
身旁閩松臭魚,身後贊進,都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她緊張什麼?墨紫目光一凝,再一笑。
看得烏鐵甲們個個發獃,一時鴉雀無聲。
那是一種怎樣的美?
見過清晨第一道的陽光嗎?見過圓月掛海空的萬丈金芒嗎?見過糙原之鷹撲兔時起翅的瞬間嗎?見過大漠之中天降甘霖後的彩虹嗎?
就是那般的美。
用不上沉魚落雁,用不上國色天香。那些形容女子們嬌柔明艷的詞,統統套不對。
墨紫就是墨紫,她在船上全然不吝而展現的美,望天下而獨一份。誰也不敢,不能,不願褻瀆
「這小子,我要了哪個敢跟我搶,我殺了他」刺鬍子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指著墨紫大叫。
墨紫冷笑。
她冷笑,紅萸眾工看見,跟著冷笑。勇氣早生,怎會退卻
冷笑自然跟墨紫剛才雲淡風清的笑容不一樣,太明顯了,白痴都看得出那裡頭的不屑。
刺鬍子受不得巨大的落差,怪桀大呼,「小子,換之前一笑。這笑,老子不中意看。」
墨紫哈哈大笑,下一秒又收了個gāngān凈凈,一點表qíng也沒有。
「請收禮。」
說時遲,那時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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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