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很俊。最突出的,卻是一雙眼,令人過目難忘。眼角天生飛起,如柳葉那般漂亮的眼線,眸子淺棕色。左耳廓戴銀色管,上刻鷹騰,鑲紫色鳳凰小石。
望著已經看不見她的沙船,他突生一種希望,她能就背影而認出他來,然後駕船再回來。她曾經能在滿大街的人里,憑走路的身姿找到他。他開始笑她僥倖,但後來屢試屢准。
然而,那船拐過山峽,只見江水流來而已。
他記得,她說她最喜歡水。因為水自由自在,循環不息,靜時天地隨之平和,鬧時風捲雲起那樣qiáng大。他也記得,她說她想造一艘超大的船屋,將喜歡的人和東西都帶上船去,過河入江,沿江到海,然後去看海的另一端。她說他一定要跟她一起去,找到好葯醫治他的病。那時,她多大?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不知道他的病是裝的。母妃出生低微,皇兄們眼紅他受父王喜愛,幾次想加害他,他不得已才借病隱藏實力,化明為暗。不是不想告訴她,尤其是原先利用她的心思變成了真喜歡之後,他猶豫過無數次。但她,太正太真了,好像鄙視所有見不得光的yīn謀詭計。在父王顯出奪天下的迫切野心後,她更是全力反對,不惜將那些她珍視的船圖船模付之一炬。他就是料到她會那麼激烈,才早安排了人在她身邊。
他準備好應付真相大白時她的憤怒,打算任她大吵大鬧一番,再恢復水一樣的平靜。她一向如此,生氣了就直言不諱,說出來也就消氣了。
láng既入中原,怎可不逐天下之王位?他對漢人沒有偏見,但也厭惡大周南德等國的自以為是。他讓部下們保持嗜血之xing,因為漢人遠遠多於他們族人,不讓漢人恐懼,就不能以少勝多。這是一種戰術,就像屠城屠兵,擊潰對方的信心,到最後便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但她不喜歡,明明一手造船術出神入化,明明能令大求最弱的水軍稱霸四國,她的船圖卻越來越保守,遠不如她剛入宮那時不設防備。父王本要殺她,是他竭力勸下,奉上摹圖暫緩了父王的殺機。從此,他就不得不借那些擺放在她身邊的一個個棋子,利用她的善良,將她的本事學出來。為了避免父王出爾反爾,他不惜建議將宋家父子派到玉陵當細作,而保護她不受傷害。
他這般煞費苦心,得不到她半句感謝,只有一聲決絕。
她說,他攻打玉陵的那日,就是恩斷義絕的時候。
大軍蓄勢待發,自父王登位就開始的計劃,怎能因他對一個女子的愛而停止?他不能。更何況,他也有稱霸天下的雄心壯志。蒼天賦予他大求王子的出身,這樣的得天獨厚,不轟轟烈烈追逐一番,難道還真當田園老翁不成?
而她,註定也不會平凡。她越是抗拒,越是逃脫不掉。他要得天下,一樣也要得她。她不想造船打仗,她可以不造。他不會bī她,只要她嫁給他,愛著他,為他生兒育女就好。她和他的兒子必是王儲,長大後繼承他而當天下人的王。她還有何怨懟?
女人都不喜歡男人打仗,不管她們有多聰明多非凡,內心始終不夠qiáng大。但她們多數能忍耐,她卻倔qiáng著不肯妥協。
從延勒傳回來的信中,知道她平安無事,他不顧大臣們的反對,決意混在使團中入上都,就是為了要將她帶回去。已經分開一年多,這玉陵他滅都滅了,等於幫她報殺父兄之仇,為此她該消氣的。
「王,大周真是多刁民。」四品官見他望著那船消失的方向,以為他有所盤算,「要不要下官命人——」明著不行暗地來,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動作。
「王,此子jiāo扎莫解決如何?」刺鬍子上前來搶撈功。或,搶人?
他目光惡狠狠一掃,令兩人立刻噤聲,「你們動手之前,不妨問問對方的姓名。」
「王,莫非是您認識的?」四品官腦子比較靈活,但心裡仍納悶。一個是天上鷹,一個是水泥鰍,怎麼能呢?
「她姓宋。」
他說出這個姓,兩人皆身軀一震。
大求王面前得寵的漢人極少,以宋玉父子為最。雖然這對父子完全是沒節氣的軟骨頭,但對大求戰船的貢獻可謂高于山。三年前宋玉父子派往玉陵卧底,一年多前被玉陵皇得知身份而被處決,算是死後有節。王追封宋玉為大國師,其子為義真侯,讓宋氏成為大求第一個漢姓貴族。大臣們雖有異議,卻隨著王的第二道旨意頒下,就將兩個死人的封號拋之腦後了。
王封宋氏姐妹為郡主,要立宋家長女墨紫為後,其妹豆綠配給小侯爺烏延勒為正妃。待二女歸國後,即刻完婚。
大求後宮連漢妃都不容,怎能有漢女當國後?還給烏延勒賜漢女正妃?這樣的旨意簡直令各部貴族驚呆了,群起而抗。
新王烏延朅年輕卻手握兵權,調他麾下三萬兵馬在皇城外駐紮了一個月,終於迫使貴族們退讓,以各部送兩名公主入宮而妥協。
「她……是大國師長女?」都知新王對此女的執著,四品官不敢呼其名。
「正是。」烏延朅掃過直發愣的刺鬍子,「扎莫,你想要糟蹋的人,是孤要娶的人。你說怎麼辦?」
扎莫撲通跪下了,伏地不起,「扎莫瞎了眼,竟衝撞未來國後,願領死罪。」
烏延朅冷眼看他跪了好一會兒,「死罪可免,然你出言不遜,即便不知,也不能全然不怪。罰你自剜一眼,你可服氣?」
「服。」扎莫抬頭再叩,面上毫無懼意,「謝王不殺之恩。扎莫的命都是王的,一隻眼算什麼。」立時雙指成鉤,挖進左眼,血流半面。
將眼珠子托於掌上,舌頭舔掉嘴唇上的血,左眼的劇痛令他身軀不過微晃,「王,此眼請用盒子裝了,待王后來時,jiāo與她代扎莫請罪。」
烏延朅點頭,有婢女拿來錦盒裝了,再命人扶扎莫下去包紮。
四品官暗自吁了口氣,還好自己沒有冒犯到,不然就像烏延郴那麼倒霉了。但他還是怕王不滿剛才那點小小的針對,連忙討好些。
「我只聽聞郡主左手雕木以假亂真,今日對面過方知口才了得,果然有國後之儀,與王真是天生匹配。不過,我瞧郡主似乎對大周甚是維護——」四品官說漏嘴,馬上補救,「難道是和王商量好的?到時裡應外合,大周如探囊取物一般。」在烏延朅的目光緊盯下,訕笑兩聲。
烏延朅冷冷一笑,「滅大周可不是一時之事,難不成孤的後位要空幾年?再者,我大求勇士無數,卻要自己的王后來當內應——這樣的想法,麻敦,你還真挺會動腦。要是剛才也像這般機靈,何至於讓她說得毫無還嘴之力」
麻敦一個冷顫,低頭要跪。
「罷了,快下令開船,讓大周迎賓使久等,就顯不出天下太平的誠意來了。」烏延朅也用起麻敦的「四字真言」。
麻敦如蒙大赦,趕緊離烏延朅遠遠的。他這會兒全然摸不準王的心思,本來是高興,處罰扎莫是涼怒,現在倒有點像讓他說准了的焦惱。想到此次王臨時決定出使大周,難道是為了宋氏之女而來?他族中也將送二女入宮,本來他對族長要謀害宋氏之女的想法頗為不屑,心道不過一女子,能有何本事在後宮裡翻天。如今他與此女較量下來,恐怕得殺。否則以此女之能,便是送一百個公主進去也無用。
烏延朅反覆回想不久前發生的事。確實如麻敦所料,他心qíng起伏極大。從看到她時的喜悅,到因她的言語行為感覺越來越困擾。
在甲板上的三十多人中,她根本認不出自己,此其一。
其二,她說話的方式,平和中藏驚濤駭làng,可說是妙語連珠深意重重,卻讓人找不到發難的理由。她從前雖然也能說,但脾氣很直。不是這樣好像在心裡轉了幾個彎才開口,處處慎密,滴水不漏。
笑聲中,聽不出她高興;客氣中,聽不出她真心。是因為恨很多人,包括自己在內,欺瞞了她,所以才變成如此的嗎?可她的行為又不似受過打擊,那麼意氣風發。比她在宮裡時,真像完全不同的兩人,不再是除了船和他什麼都不關心的那個純真女子了。
這一個阿紫,更適合戰鬥。她那份彷彿能將天踩在腳底的自信和魄力,比以往更令他為之心折。她也成熟了,對這個世道的態度十分踏實,終於不再過於理想化。
他應該很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何,那逆流而上的船,似乎要將她載到遙不可及的地方去。心裡,突然,空了。
所以,他不能轉過身去。他怕這次錯過,會永遠錯過。先等一等,待一切布置好,要有十足的把握。
船動了,他站在船尾,良久。
到這日月亮掛起,街頭巷尾傳遍了一個笑話。大求使船在拐進碼頭的江面上滴溜溜打轉,怎麼也靠不了岸,最後還得讓大周的船給拖著走。
過了兩日,就開始傳另外一種版本,說大求的船遇到水鬼糾纏。百姓們悄悄議論,大求打玉陵,欠下多少冤死債,鬼纏身也算是活該。
據說,那可是玉和坊獨孤神算開天眼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