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吸一口氣,長吐一口氣,一張手,雙指捻飛煙,搓過就什麼都沒了。望著飄浮在空氣中的焦黑,眼睛微熱,卻無淚可流。
裘三娘救她之前,她身份自由,卻並無真正的自由可言。當了裘三娘的丫頭之後,身份不自由,可是心卻飛得比以往高遠。她以為敬王府能讓自己藏身,到頭來bī得她不得不離開的,卻也是敬王府。
原來,命運,真是不能隨心所yù。
這一場鬧劇,首當其衝的,是她,笑到最後的,也是她。告密的金絲由裘三娘來處置,想分家單過的裘三娘上演了前奏,而她,讓老夫人和王妃這些高高在上的貴婦們看不起的低賤之人,桎梏從此解開。
所以,這也是一場戲中戲,斗中斗。
她jiāo待贊進的是,去告訴元澄,她有難,需要他援手。她jiāo待阿月的是,去裘三娘那兒報一聲,她在外走動的事可能讓敬王府的人知道了。阿好,暗中跟緊,隨時保持聯絡和救人。
當晚挨打裝昏後,她就決定要藉此機會把賣身契弄到手。船場現銀不夠五千兩,且和裘三娘約定的是一年限,如今才過了四個多月,還有大半年,誰知道會不會夜長夢多。再說,她怎麼也不能白讓老太太打了。
那夜,贊進在阿好離開後來探,她便把她和裘三娘所簽的賣身契內容,尤其是轉讓這條,讓他去跟元澄轉述,還說這個機會如果利用的好,就是她離開敬王府的最佳時刻。
在裘三娘放手讓她經營船場之後,她不介意當紅萸掌事。但如果敬王府要gān涉進來,她就看不到自己的將來了。轉讓,元澄是最好的人選。他的元府有千牛衛護軍,他培養的影子勢力正成氣候,還有,他視她為平等。如果,必須,還要選一個主人的話,她願意跟隨他。
也許,有一點點私心作祟?
不,這她是不會承認的。
裘三娘說將她賣了的時候,儘管有九成的把握,但有一成怕元澄不解其意或不肯幫她,因此,神qíng緊張。正是這樣的緊張,在聽到元澄的名字後,順利轉化成驚訝,讓老太太沒有懷疑。
至於紅萸,她卻真是沒料到裘三娘會賣,雖然她決定離開敬王府時,也準備放棄它了。她耗費了不少心血在紅萸上,但從來沒有想過得到它。它是裘三娘的嫁妝,嫁妝是這個社會女子能自主運用的少數之一,她曾經設計得到過掌事的位置,也設計了這次賣身契的轉讓,可她不會設計去騙一個女人的嫁妝。特別是,這個女人,jīng明,愛財,xing子如火,卻對她還算是不錯的。可以不救她的,但救了;可以不放她掌事的,但放了;可以不轉讓她賣身契的,但轉了。試問,像她這樣虛偽的低眉順目,除了裘三娘,在當時,還有別的千金小姐能容忍嗎?
她不認為裘三娘是壞主子,就如同裘三娘也不認為她是壞丫環。一個給一個棲身,一個給一個賺錢,一個給一個出難題,一個給一個下圈套,對彼此都是一種不差的,同我族類的,對待。
新的賣身契,化為了灰燼,她的思緒回到眼前人身上。她以為,照元澄自我的個xing,她得當上一段時間的丫頭。誰知,雙腳還沒踏上元府的地,他就把她的賣身契燒了。
「元澄?」她小心翼翼。內心剛想感動,又怕自己太過以為。
「說過了,你不用開口。」他說。
「我還好,皮外傷。」皮ròu之苦,遠比不上心死的痛。經歷過死亡,還怕那些對付不聽話丫頭的三流懲罰?不說她小施一計裝昏,香十一能在元府門口跪三天才不支,她跪半個時辰就殘廢,那也太窩囊。她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也不會逞要命的qiáng,裘三娘晚來一分鐘,她就不管原來的計劃,會真招出來。
他招手,銘年拿了一隻盒子來。由他打開盒蓋,親手送到墨紫面前。那是一嶄新的大周戶本,戶主墨紫,註冊上都城外良田一百畝,成為小地主一名。
一切,辦得妥妥噹噹。
她是真正的自由身了。不但去了奴籍,還成了有田產的一戶之主。
「恭喜你。」他墨眸明燦,「五畝一戶,我怎麼想都拿不出手,就湊了個百畝。也怕湊多了,你不好意思要,反怪我多事。」
「捨不得多給,拿我編借口。你給我一千畝,我照樣收得心安理得。要不,你試試?橫豎戶本上還能往上添產。」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收了她賄賂銀子,還賴了她買木料的銀子。只嫌少,不嫌多。
「瞧你嗓子雖啞,身體倒沒我想的糟糕,莫非是人逢喜事jīng神慡?早知你這麼高興來當我的丫頭,我何必多此一舉?」他調侃著,卻親昵。
「誰說我身體不糟糕?我背上疼,腿上疼,離暈厥咫尺之遙。」她也調侃,無抱怨。
「暈吧。當兄長的,借你一雙臂膀便是。」他踏近一步。
她啊呀瞪眼,身體慢慢後仰,望進一片萬里晴空,「元澄,你找人來抬我的好。你那斯文的胳膊腿,一桶水潑半桶的,哪來的力氣搬我。我可不想傷上加傷,給你整成內傷。」
他笑聲低沉,吩咐道,「樺英,抱小姐去她房裡。」
她才在想樺英是誰,眼中的萬里晴空突然讓一張大餅臉遮了個一gān二凈,然後身體頓然騰空。
「你不必緊張。上回你受傷,也是樺英抱你的。她和落英一樣,是府里洗衣丫頭,可信。我不跟去了,先等華夫人診過。」他看出她驚乍。
那樺英胖頭胖臉,似乎還高,幾步就走到元澄前頭去了。
墨紫從胖手臂後露出一雙眼,瞧著溫潤如玉的身影漸漸遠,突然說道,「謝謝你。」
「謝我,不妨再不要受傷。」他笑容斂凈。
「我是手藝人,哪有不受傷的道理?不過,我答應過自己,像這樣無辜挨打,再不會有下次。」她目光炯然。
三日後,墨紫已經能下chuáng慢行,而且閑得不知道gān什麼,向落英要了紙筆畫船圖。
元澄一進來,就見她手托腮幫子,嘴裡咬著筆桿,頭朝窗外發獃。
「這麼喜歡船,我幫你找些事做,如何?」他坐到她對面,往桌上掃了幾眼,「戰船?」
墨紫眼睛一亮,「你懂?」
「大致能看船廓,僅此而已。」當宰相時,兵部新船總要經他批銀兩去造。他又不喜歡隨便蓋印,因此從不懂到懂了。
「你給我什麼事做?」墨紫問。
「等你傷全好了,為我管理一處產業?大小事可由你全權處理,一年繳三千兩,多了歸你。你若不想gān,提前跟我說了,就能另謀高就。你要是肯,那就是我元府的墨大掌事了。」元澄知道她是喜歡做實事的女子。
墨大掌事?她接受的話,算是陞官了?聽著不錯,不過——
「什麼產業?」她所會的,很有限。
「你最擅長的,船業。」元澄伸手拿過她咬的筆,蘸墨寫了四個字,把紙往她眼皮底下一送,「這裡。」
墨紫一看,驚呼,「紅萸船場?」
這位賣關子的老兄點點頭,「熟門熟路,不知你可圖這大掌事之職?」
「裘三娘把船場賣給你了?」為什麼?
元澄不答。
「多少錢賣的?」裘三娘會賣嫁妝,一定是元澄出了令她無法拒絕的價錢。「還有,她把我轉讓給你,你又給了她什麼好處?」
「賣都賣了,何必管多少銀子和好處?」元澄不肯說,「我在大周日子不久,卻得了挺多寶貝。反正沒傾家dàng產,還能請得起你,這jiāo易就做得還成。而且我一直相信,錢花得多,賺得越多。」
他不說,墨紫毫無辦法,gān脆正經考慮他的提議,半晌後答他,「你開這麼好的條件給我,我不答應就傻了。那我今後是不是改叫你東家?」
「我不算你的東家,又不看賬又不理事,不過每年收你三千兩銀子罷了,就當是你大哥托你代管。你掛著大掌事的名,其實跟東家一般無二。在生人眼裡,是我請來的尊客。在元府中,是異姓的半個主子。」元澄說尊客二字,就把和墨紫的關係理清了,不是僱傭,不分上下,更不是主僕,而是因才能而請來的尊貴客人。又加了大哥小弟的結拜之義,知qíng人得當墨紫是元府主子。
墨紫搖手搖頭,「那倒不用。紅萸是你買了,你便是東家。我受雇於你管理,就是你的夥計,不必另眼看待。」真正的打工關係,但她憑本事吃飯,身份不低人一等。
「三弟這麼急於撇清,可是怕大哥將來有什麼事連累了你?」元澄有所悟的表qíng,「也是,我常收人好處,說不定叫人扣上大周第一貪官的罪名,流放千里。」
墨紫右眼眯起,「你就裝可憐吧。不過,目前看,比你貪的人不少,恐怕輪不上第一這麼威風。」宮裡太監就比他貪狠。
元澄一笑即收,從袖中拿出一枚玉佩。玉佩鏤空刻了兩隻起舞的白鶴,鶴中懸玉珠,用幾乎透明的線串著,jīng巧之極。
「這是出入府中的信物,此處便是你今後所居的院落。過兩日,待你再好些了,找官牙來挑幾個丫頭僕婦用。其他的事,我自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