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醒了已經是夏天裡巨蟹星座的第一天了,八點多鐘正刷牙呢收到小詠的電話,我以為這個介紹人是來興師問罪的,猶豫了半天才接,誰知道她在那邊很惋惜也很溫柔地說:「你跟法國兄弟這就完了吧?」
我想一想,「是吧……」
她說:「根本就沒相中對不對?」
她這樣可把我給問住了,「……哎呀,也不能那麼說,但是昨天晚上確實不太和諧,再說了,這人在中國也不常駐,我怕浪費時間。」
「說得也對……」小詠畢竟還是自己人,「以後姐看到好的,還給你介紹啊。」
「嗯,先謝謝了。」
「不過,」小詠說,「其實你打個電話給他也行,說點什麼,解釋一下唄。」
我聽了有點不太高興,「你不是要我道歉吧?我可沒做錯事情。」
「不是,你不知道,你來之前他跟他們都說你的好處來著。」
「說我什麼了?」
「說你聰明,法語說得好,還會講笑話。」
我聽到這裡,彷彿就看見這個腦門又圓又大的傢伙,這個並不愛說話的傢伙跟別人這樣誇獎我的樣子了,我的心裡就有點不太好受,半天才說:「哦,我知道了……」
說起來,在我跟JP的交往過程中,包括這一次和之後每次波折,每次快到要分手完蛋的時候,總能力挽狂瀾改變局勢的是我的一個比較齷齪的,想要佔便宜的心眼。
我在培訓中心教書,來學習法語的大部分是一些想要去法國留學的學生和想要移民加拿大魁北克的成人,在辦理簽證手續的時候,如果能得到外籍人士的邀請或者擔保,那麼成功率就會得到相當大的提升。
我想無論如何我跟JP約會過幾次,而且他對我頗有好感這件事情也是真的,為什麼我不能像某些女孩那樣把交往過的男朋友都變成自己的鐵哥們兒然後編織成很有力度的關係網呢?為什麼我不能跟他保持良好的關係從而為我兒子今後去法國留學建立一點基礎呢?他人品不錯,從他的圓腦門和圓下巴那裡就能看得出來,求他辦的事情也許能夠幫忙……
而且,還有小詠的關係在這裡,小詠是給他打工的,我不能讓小詠那麼為難。
也許,我確實應該給他打一個電話,讓這件事情不要結束得太過尷尬。
想到這裡我就給JP打了一個電話,沒幾聲他接起來,在那邊對我說:「你好,Claire。」
「你好,JP。你在忙嗎?」
「是的,我馬上就要開會了。」
「哦,」馬上要開會就是還沒有開會了,那麼我可以把話儘快說完,「我沒有什麼事情,就是想要跟你說,我昨天不舒服所以提前走的。」
「是的,我明白。」
「每次跟你見面,我都挺愉快的……」突然結舌,打個草稿就好了。
「……」
時間緊迫又欠缺靈感,於是問候語過後,我省略了正文直奔結尾了,「反正以後你再來瀋陽,記得找我吃飯,哦,我請你吃飯,然後你這邊需要什麼,我能幫忙都幫忙。行了,就這樣,你去開會吧。」我說。
……
電話沒有被掛斷,我沒有聽到忙音,所以也沒有放下手柄。
如今我把故事給大家講到這裡,也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首先放下電話其實就是因為我在等待著些什麼。
我在等待些什麼呢?
JP的一點反應?一點回應?一點惋惜還是一點轉機?或者我瞪著眼睛,一下一下地踢著牆角在等待的就是我的愛情?
「Claire,」他過了很久才說,「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請說。」
「你有幾個男朋友!」JP慢慢地說。
……
他用的是現在時,他問我「有幾個男朋友」,大哥的一個問題又把我給問蒙了。我連一個真正的男朋友都沒有過,我耐著性子陪他吃飯散步,還曾經誠懇地下決心要把他愉快地歡送走,如今被這個人問我「有幾個男朋友」?我還沒被人這麼詰問過呢。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臉色,我的腦筋又短路了,我說:「你怎麼能這麼問?」
「聽我說,我現在就要進去開會了。我們晚上能不能見一面?」他說。
「行。」我說,我馬上就答應了,這時候我緩過來一點了,腦袋裡面想著八國聯軍,想著圓明園,想著他剛剛問我這句話,想著我還曾經可憐他一個老外孤身一人在瀋陽出差,所以我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陪陪他,我真是怒從心中來,惡向膽邊生,我真的想對著他發泄出去,今天晚上見面很好,「你等我簡訊吧,哪裡見面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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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們是在瀋陽北站附近的必勝客見面的,一個靠窗的位置,我提前十五分鐘,他到的時候身上還背著他的筆記本電腦,我起身,我們握手,然後拿著菜牌點了一張比薩,一盤麵條,一份雞翅,一份羊排,還有兩杯飲料。
食物上來之前我問他:「你沒有回酒店是吧?」
「沒有。」
「在這個城市裡,你對方向有概念嗎?」我說。
「有的。」
「你不回酒店而直接過來這裡是因為酒店在城南,而這在城北,那樣來回走太費周折了,對不對?」我說。
「是的。」他看著我,手臂架在桌子上。
「我家在哪裡你差不多知道,比這裡還要往北,離你的酒店還要更遠,對不對?」
「嗯。」
「可是每次我都從北到南,穿過這個城市去你那裡等你下班,等著跟你吃頓晚飯,JeanPaul。」我說,「如果我坐計程車,可能要花掉我在大學一整天的工資,如果運氣不好打不到車,我只能坐公共汽車,我得搭上兩個小時。每次跟你見面之前,我得洗洗手,因為我很愛出汗,坐車的時候手裡黏黏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雙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飲料上來了,我飲了一大口,一隻手撐著額頭,我不是要做一個造型體現我的憂鬱和敏感,我確實有點頭疼,我說:「JP,今天早上你問了一個好問題,你問我有幾個男朋友……」
他抬頭看看我。
「這很沒禮貌,無論在中國還是法國,對吧?」
「是的,很沒禮貌。」
「你算什麼人?我對你做了什麼?你敢跟我這麼沒有禮貌。」我的手緊緊抓著水杯,「我……」
「聽我說,」忽然這個無禮的法國人又把我的話打斷了,這個時候他看著我,呼吸很急,他比我更激動,臉都漲紅了,「聽我說,Claire,我很後悔問你這個問題,我很抱歉。只是因為,因為我不高興,我非常不高興。」
「你高興還是不高興,那不是我的問題,JP!」我的聲音高了許多,因為我覺得他不僅無禮而且自私,「除了昨晚我不願意應酬,無論如何,我對你還是熱情的,公道一點說,是不是?」
「……為什麼不是你的問題?Claire,我不高興,因為我不能像以前那樣專心工作,因為就算我在工作的時候,我也想著你……」
「……」
他的這一番話就像我熟睡不醒、眼看要耽誤上班的時候,有人提著耳朵把我叫醒,疼痛又及時;又像我正渴的時候發現一口水井,打上來都是可樂,冰涼又解渴;又像下了班很餓很餓的時候,一進家門,發現我媽剛剛做好了韭菜合子,味道很沖但是美味又頂餓!
我在這豐富多彩亂七八糟的情緒和震動里說不出話來,看了他半晌,仍然負隅頑抗,固執地又憤憤說道:「有什麼用?!反正沒幾天你就要走了!」
他的手伸過來,把我的雙手握住,「這裡的生意談得很好,我是要回來的。你為什麼不信?Claire。」
因為我有點小悲觀,因為我不願意因為希望落空而受到傷害,所以我不願意相信。但是現在我覺得這好像,已經不是理由了。
在我又一次詞窮的時候,比薩和雞翅上來了。
「我去洗手間。」我說。
「好。」JP說。
這家必勝客的洗手間打掃得很乾凈,芳香劑是藍莓味道的。吃飯的客人不多,洗手間里也只有我一個人,我就坐在洗手台旁邊想事情。
剛才的劇情和台詞很肉麻也很浪漫,我一直以為我的情節沒有人配合,大哥一出手居然就把台本給改了,於是事情好像有點不受我的控制了。
不過是不是我來控制又能怎麼樣呢?
原來他工作的時候也想著我(說到這裡真是讓人得意啊),原來他是喜歡我的。
我怎麼這麼笨?我早該知道。
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他會工作那麼辛苦那麼久還要跟我看晚場的中文電影?所以對於這個忙碌的法國人,我比他的時間更重要。
八月份的時候他會回來的,他不回來又如何?
哪怕在他回法國之前的這麼幾天,我們也可以談一場好的戀愛。
我想到這裡,覺得受到了鼓舞,又覺得很感動,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的緣故,我的鼻子發堵,然後眼淚便流出來了。
可能是我在洗手間裡面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時間太長了,JP在外面敲敲門,「Claire,你還好嗎?」
我趕快洗手擦臉,嘴上回答:「我就來。」
我從裡面出來,他在門口等我,我們離得很近,JP低頭看我說:「你沒不舒服吧?」
「沒有。」確實我好像頭疼都好了,「這個洗手間不錯,你也去參觀一下不?」
「……」
「真的,比昨天夜總會的好。」我說。
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以為你喜歡那裡的。」
「因為我以為你喜歡那裡。」我說。
「其實不。」他說。
「我也不。」我說,「那裡空氣不好。」
他輕輕地笑了,「那以後咱們不去了……你哭了?」
可見涼水洗得掉眼淚,但是洗不掉發脹的眼睛。
然後他張開手臂把我擁抱住,長胳膊很好,抱得又堅定又溫柔,我嗅一嗅,他身上有股桃子味兒洗衣皂的味道。
瀋陽北站的必勝客真是個好地方,談戀愛的情勢瞬息逆轉,來的時候我帶著國恨私仇,現在我心裡無比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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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我酒店的房間吧?」JP說。
「嗯?」我抬起頭來,看看他的圓下巴。
他的手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輕輕撫摸,我怎麼看都覺得他眯著的眼睛裡面很情色,還費盡心思地勸哄著,「我只想跟你說一些親密的話,就像剛才那樣……不做別的事情。」
這是他第二次約我去他的房間了。
「不做別的事情?」
不做什麼事情?這話說得真是做賊心虛,掩耳盜鈴,說到底眼前這位還是個老實人。
大哥你還是想要趁著今天情緒激動,形勢混亂來達到上次未得逞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可見無論你怎樣想著我,你還是不了解我啊,JP。
我的手抱住他的腰,點點頭,「這真是個好主意,JP。不過,今天晚上天氣這麼好,我們去故宮附近散散步會不會更好呢?我跟你說過沒有?瀋陽故宮也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了……」
雖然輕,但是我確實聽到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