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年的暑假,身為電腦半盲的繆娟同學的計算機設備有了一個飛躍:終於擺脫了原始的赤裸狀態,增加了諸如話筒、攝像頭、耳機等聊天工具,為的就是與JP大哥隨時保持聯繫,鍛煉口語的同時順便談談網路戀愛。
為了對其進行適度的勾引和刺激,又不顯得過於猥瑣,我還特意為了網聊準備了好幾套造型:
白天聊的話,我穿一件白色的竹節棉T恤衫,上面有個大腦袋的加菲貓,電視上正在演韓劇《露露公主》,我在裡面又學了好幾招,我跟他聊著聊著,就會狀似隨意地弄一個什麼星星形狀啊,蜻蜓形狀的卡子把前面的頭髮別住,跟你們說,一般人我不告訴她,不少男人覺得女孩別卡子的動作十分可愛,JP也是。
他說著說著,我一彆頭發,他就會眼睛一亮,「哎,這個卡子很好看。」
我就漫不經心地說:「哦,隨便玩的小東西,這樣的東西,我有很多。」
天知道我為了挑選那麼幾個破卡子在韓國城轉悠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錢。
晚上聊的時候,我準備了一件黑色還有一件藍色的細弔帶小睡裙,夏天我瘦一點,稍稍露鎖骨,然後精心擺放好攝像頭和檯燈的位置以及角度,爭取一顰一笑都如蘭若寺小倩一般勾魂攝魄。
然後聊著聊著,我再狀似無心地喝一口冰鎮可樂。
JP說:「你在喝什麼啊?」
我:「紅酒。」
他:「哦,安眠。」
我拄腮,對著鏡頭,「嗯……也不是,不高興的時候喝一點紅酒,就沒那麼不高興了……」
JP:「你不高興啊……」
我:「哎呀,也不是不高興……算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哦……」
哇哈哈哈哈,他很容易就這樣被「不高興」的我弄得魂不守舍了,其實我一扭頭就去客廳看小品,大口吃西瓜去了。
我們當時幾乎天天在網上見面,雖然我手段較多,但是我還是很謹慎,為了防止因為過於熟悉產生倦怠,我會不定時地失蹤幾天。
幾天之後再上線,留言攢了幾大頁,第一句還沒看完呢,JP就上來請求通話了,「Claire,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
我沒幹什麼去,我就是沒上Skype而已,天天在網路上看日劇韓劇台灣偶像劇汲取靈感呢,我當然不能這麼說了,我就說:「沒事,只是想把一本書讀完……」
「你為了讀完一本書就連一個招呼都不打了?」他全問到我準備的內容裡面去了。
「對不起,JP,」我對著鏡頭慢慢點點頭,「那是個很吸引人的故事。」
很有品位吧!
很不把他當回事兒吧!
這是我的一些小心眼,整個暑假,我發動了我的整個大腦和身為小言作家的所有技術儲備,撒歡地跟JP試用各種橋段,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你知道的,戀愛就是那麼回事,誰投入得多了,誰就先陷進去了。
我現在想起來,那個暑假,其餘一切記憶都是空白,我就忙活跟JP網路聊天這件事兒了,忙得忘乎所以,目中無人。
其實我是把自己給一步一步玩進去了。
而JP大哥呢,像他身後夏天的阿爾卑斯山一樣溫柔和氣,青蔥可愛。
他有時候拄著下巴對著鏡頭,眯著眼睛,唇邊微笑,一臉甜蜜,這個姿勢可以半天不動。
我隨手夾上一個卡子然後說:「幹啥呢?大兄弟。」
JP賤賤地說:「看你。」
我臉上平靜而心裡竊喜:嘻嘻嘻嘻嘻……
話說這個動作,這種狀態,在我們結了婚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現在回憶起來,真是讓人欷歔啊……
網聊是網聊,不過現代社會最寶貴的東西是時間,中法雙方在加深了解,增進感情的同時也必須做一些有效率的事情,為今後雙方在各領域內的合作做些準備,那麼這個有效率的事情是在一個下午突破的。
那個下午,JP同學對著鏡頭一邊聊天,一邊整理文件。
我又隨手夾了一個新卡子,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摘下來再夾一次,他還是沒有注意到,我說:「幹啥呢?JP。」
他抬抬頭看我一眼,「哦,我在整理我的bulletinsalaire。」
我把salaire聽成了scolaire,因此說道:「你怎麼還在念書嗎?怎麼還有成績單寄過來?」
JP笑了,「不是成績單,Claire,是我的工資單。」
「……」
我默。
默了一小會兒,JP看看我,「怎麼不說話了?你是不是對我的工資有點好奇?」
我忽然想起來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這個傢伙自己去逛三好街,買了那麼多東西,也沒有被那幫巧舌如簧的小販占什麼便宜——不能說他不是個狡猾的人。
我對著鏡頭笑了,「我好不好奇你的工資?嗯……JP,如果你想說,那麼我好奇;如果你不想說,那麼我就不好奇。」
他也笑起來,湊近了說:「沒什麼想說不想說的,我的工資也不是什麼秘密。」他把那張工資單放到鏡頭跟前,讓我看清楚了,「呶,你看,就是這個數額,每年十四個月。」
我湊近仔了細看看這個四位數,嗯,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我認識一個在省級政府外事辦公室工作的法國人,JP的薪水大約是那個公務員的兩倍半。我問:「稅後?」
「稅後。」
「那樣的話,還算勉強可以。」
他聳聳肩膀,「身為單身漢,我是整個國家的勞工。共和國扣了我百分之四十五的稅。」
「那麼稅前你豈不是賺得很多?」
「公司直接交上去了,跟我關係不大。」
「哦……是這樣。沒有些額外的補償嗎?」我說。
「也許有的。」他想了想說。
「什麼叫做『也許』有的……」
他說:「我太太即使不工作,也會享受全額的醫療保險和相關的福利待遇。」
我嗤了一聲,「你太太想要不工作嗎?」
他說:「那我太太想要工作嗎?」
「讓我們把你太太的事情暫且放在一邊吧,JP,」我說,「你那邊房子貴不貴?」
對不起各位,在下就這麼俗,都已經說到工資了,沒有理由半途而廢,我直接向此人的房產方面垂詢。
「嗯,現在住的這個地方靠近法瑞邊境,又是不錯的街區,所以房子不算便宜。」他說,「算到平米數上,大約五千歐元一平米。」
「哦……我聽說很多人是租房子住的,在法國當業主比較奢侈,」我說,「這個情況屬實吧?」
「嗯,房子比較貴是真的。不過很多人租房子住並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生活和工作流動性比較大,為了避免物業置換帶來的高額手續費和稅金而選擇租住房子。」他說。
「哦,那可不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我說,「沒有房子不成家。」
他笑起來,「這點,我倒是完全同意。」
「所以呢……」
「我是自己房子的業主,」他說,「我有兩處房子,一個是現在住的appartement,八十多平米,考究的街區。另一個在山上,距離這裡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算是個別墅,有三個房間,兩個浴室,壁爐很大,我還打算安一個太陽能的取暖設備。院子里有兩棵櫻桃樹,兩棵李子樹,還有兩棵核桃樹。」
我心裡計較,略略沉吟然后冠冕堂皇地說:「哦,看來人少有好處啊。你們的居住條件要略微好於我國,所以我們還是要堅持貫徹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
JP呵呵笑,「Claire,你的話題總是變得這麼快。」
這一次交談我得到了很多物質方面的信息,關於JP的工資和家底,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干過這種事情,忽然之間頭疼了,為了梳理和消化這些數據,我必須求助於好朋友,精明的小詠,這樣才能對JP的身家有一個冷靜的分析和了解。
我把小詠約出來見面,我們延續了老傳統,地點是一個賣麻辣燙和羊肉串的小店,我們點了不少東西,還多要了幾串肚子裡面都是籽的多春魚。
我將事情和盤托出之後,小詠嘴巴捋肉串沒耽誤向我豎起大拇指,然後一邊吃一邊說:「了不起,了不起。有效率,有效率……」
「承讓了。」我拱一拱手。
「你下次把他爸爸有多少錢再問出來,我就更佩服你了。」小詠說。
「那個我倒是並不十分關心,兩個人談戀愛,為什麼要牽涉他爸爸呢,為什麼我要在乎他爸爸的財產呢?為什麼要那麼大的銅臭味道呢?」我攤著雙手說。
「我呸!」她又氣又笑地用紙卷打我的頭,「你說得好聽。你不願意要那麼大的銅臭味道,你問完大哥的工資,又旁敲側擊地問房產,最後還把題扣到計劃生育上面來了,你這個為虎作倀的壞蛋。」
「大姐你成語用錯了吧?」
「領會精神。」
我想一想說:「要是我在十八歲的時候遇到他,我不會在乎這種事情,我希望他是個籃球健將,因為我腦袋裡面根本就沒有錢的概念;要是我在二十一歲的時候遇到他,我不會在乎這種事情,我希望他跟我有相同的愛好,最好喜歡文學和電影,因為浪漫的某一刻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要是我在二十五歲的時候遇到他,可能我也不會在乎這種事情,因為一個老外就是一次冒險,用不著什麼保障,我還有的是時間反悔。但是我現在不是這樣了,我很成熟,而且認真,我很在乎這個人,很喜歡他,我想多要一些安全感,來自各方面的。這有錯嗎?啊?小詠?」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顯然她有點詞窮。
「是誰當年逼著畫家硬把高爾夫換成帕薩特的?難道是我嗎?」我說。
小詠的大拇指又一次蹺起來了,「服了,朋友圈裡面你是最能無理攪三分的,你不寫小說就白瞎了。」
我笑一笑,「謝謝,謝謝。」
「你寫小說,你的讀者白瞎了。」
「別再廢話了。我請你吃羊肉串不是讓你挖苦我的。」
小詠吃了一串烤雞心,想了一會兒,又吃了一口烤腰子,然後說:「根據你所提供的數據來看,他不能算是richman。」
「嗯,不是。」
「但是工資不錯啦,養活一家子沒有問題。」
我撇撇嘴巴,「也許吧。」
「還有兩棟房子,我覺得,還不錯,跟你們家在中國的層次差不多。」
「嗯。」
「所以物質這方面,他算是過得去了,咱們也算門當戶對。」
我點點頭,「嗯,行,就算是門當戶對了,雖然這兩扇門離得遠了點。」
我們要的烤雞架上來了,小詠想起了什麼就擠眉弄眼地笑起來,「話說JP什麼時候回中國來啊?」
「還不確定呢,上次說是八月底。」
「那麼你們豈不是就要……」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拿起另一串烤腰子說:「那個啊,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