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聽過一個笑話,說一位聾啞人士在街頭問路,數位路人費了半天力氣也沒把路線交代清楚,忽然一位大俠上來比畫兩下就給聾啞的先生幫了大忙。旁人都很驚訝,「您是職業的吧?」
大俠搖搖頭,「嗯,不是。我原來當過翻譯。」
您說一定得外語掌握得啵吧亂蹦,天花亂墜才能跟老外交往,才能當翻譯嗎?
還真就不是,只要信息能有效傳遞就足夠了。
在這一方面,我老娘堪稱手腳並用進行有效國際交流的模範。
她把筷子交給JP,嘻嘻一笑,「吃。」
JP接過來就開動了。
我媽給他夾了一塊魚,然後捂著自己的嗓子,咯了兩下,JP就明白了:我媽讓他注意魚刺呢。
JP跟爸爸飲酒,只喝了一小口,我媽把空杯子拿過來杯口朝下一扣,告訴老外:讓你乾杯!
JP拿起來就幹了。
搗亂的是我爸,當時就跟我媽說:「老外不興勸酒的,人家願意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媽笑著說:「那我不管,來咱們家過節就得有點配合,就得乾杯。」她說完就把JP的杯子又給滿上了,又把空杯子一扣:幹了它。
我估計我爹肯定是想了半天話題了,張嘴說道:「這個法國跟中國啊,兩國人民的友誼源遠流長,法國是第一個跟中國建交的西方大國……」
我翻譯過去了,JP道:「是……」
這個話題結束了。
「法國文化,在世界上享有盛譽,我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喜歡讀雨果和大仲馬的作品,才讓我的女兒娟娟選擇了法語作為她大學的專業。」
這當然不是真的,當年我選擇法語完全是因為學這門的人少,以後好擇業。
「你喜歡雨果和大仲馬的書嗎?」我爸問JP。
JP道:「念書的時候學過一些節選的段落,沒有讀過他們的書……」
這個話題又結束了。
「我曾經去過法國,巴黎啊,波爾多啊,馬賽啊,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不愧是世界第一的旅遊目的地國家,有人說上帝親吻了地球,那個吻就留在法國。」
JP高興了,「是啊,我的家鄉在東南部的美心城,您去過了嗎?」
我爸爸:「……沒有。」
這個話題又結束了。
這兩人終於把我媽逼急了,她叫他:「讓•保羅。」
JP:「阿姨。」
「你,」她指著他鼻子,「爸爸,你爸爸是幹啥的?」
JP雙手張開成小翅膀狀,然後嘴裡發出怪響,「嗡嗡嗡嗡……」
我媽拍手笑,「哈哈,養蜜蜂的。那你給你爸爸幫忙不?」
JP:「幫的。小時候不做功課的時候都要去農場上幫忙,或者陪著他去放蜂箱。」
「被蜜蜂蟄過沒有?」
JP一邊說一邊比畫,「有一天正放蜂箱,一隻蜜蜂被我惹急了,從袖子裡面鑽進來,從領口那裡鑽出來,在我的眉毛中間狠狠地叮了一口!啊!」大哥慘叫一聲,「然後我的額頭鼻子和眉毛腫成了一條線。」
聽了我的翻譯,我媽媽高興極了,給他夾了一大塊魚,然後又跳躍了,「娟娟好不好?」
她是個外粗內細的人,給每道菜都準備了公用的筷子。
我爸爸覺得她的問題不太上路,咳嗽了一聲,我媽就當沒聽見。
「她好。什麼都好。」JP看著我媽媽的眼睛回答。
我聳聳肩膀,不以為然,「他要是覺得我不好,幹嗎跟我來這裡?」
這頓飯估計在座的同學們都有些緊張和興奮,菜沒碰多少,我媽乾脆放下筷子,看著JP,跟他說話。我爸爸倒是一直在吃在喝酒,可是看眼神我覺得他總是想從JP的談話中認真地梳理出來關於法國社會生活各方面的重要情報。
我跟大家說過吧?我爹轉業之前在軍隊里的最後一個單位是總參二部,雖然是文職參謀,但是積累了很多間諜方面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很善於通過社會廣泛發行的文字雜誌搜集整理出來敵國政經方面的信息情況,他在這方面還寫過兩篇技術論文發表在軍隊內部雜誌上。
吃完飯之後,我媽又擺上了各種點心和水果。
JP不含糊,給啥吃啥,一口不剩。
電視上播《鄉村愛情》,我媽一直在追,今天晚上不稀罕看了,把家裡的老影集拿出來,把我為數不多的那幾張裸照給大哥看,「你看,這是繆娟剛出生的時候,八斤二兩,老胖了,頭髮比現在好。
「這是她三個月的時候,白天睡覺,晚上鬧。已經跟法國同步了。
「這是她五個月的時候,吃得多,拉得也多……」
我翻譯到這裡,狠狠瞪著她說:「媽,我跟你說幾回了,讓你離消化道遠一點。」
她笑一笑不理我了,指著一張照片讓JP看,「這是我年輕的時候,我是職業的速滑運動員,怎麼樣?啊?」
家裡凡有客人來,無論我媽兜多大的一圈,她怎樣都會給人看那張照片的,十七歲的她是八一隊的職業選手,穿著運動服,踩著雪板,手執雪杖在小興安嶺的林海雪原間仰頭微笑,英姿颯爽。
JP豎起大拇指,「阿姨,好!」
我老娘更高興了。
JP看看我,「那你肯定會滑雪了?」
我搖搖頭,「不會,一次雪板都沒有上過。就會溜點冰。」
「等到青年公園的湖面結冰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滑冰,好嗎?Claire。」他說。
「嗯。好的。」我看著他,看著他陪我媽媽說話,看著他吃我爸爸削的梨子,我覺得我這顆心熱乎乎的,嘴巴裡面像吃了什麼最好吃的東西,甜滋滋香噴噴,我從來都沒有如此幸福且滿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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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走JP,回家剛一進門,正脫鞋呢,我媽一臉興奮地跑過來,對著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啥?」
「你小時候,我一邊給你換尿布,一邊想:她以後也許能找個外國人。」
我拿了一隻鞋在手裡,比畫了一下,「這麼崇洋媚外的,小心我揍你哦。」
她嘻嘻笑,又跑回去跟我姐姐講電話去了。
說句實話,我是從來都沒有擔心過我媽媽的反應的。丈母娘喜歡女婿是慣性和慣例,何況JP長得那麼憨厚可愛。不過我確實有點擔心我爸爸的態度,一來,這兩人整個晚上似乎就沒有找到一個共同的話題;二來,我爸爸這人比我還愛觀察思考和懷疑,我這顆小心心啊,就怕他看出JP什麼毛病,然後又給我出什麼難題。
我把鞋子一扔,打算去探探情況,我爸爸自己過來了,指著我的鞋子說:「跟人家交往,看到好的修養要學習:你們剛才進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鞋子放好了,又把你的鞋子整理好了,你注意過沒有?」
我點點頭,把鞋放好。忽然覺得好渴,就去廚房想洗個軟乎的南國梨吃,幾口吃完了,梨核往垃圾桶裡面一扔沒進去,掉在地上,我也沒當回事兒,就打算進屋。
我爸爸出來了,「這個梨核你為什麼不撿起來?」
我看看他,「我……」
「你把它扔在那裡,你覺得下腰費勁,你覺得你不撿,等會兒也有別人撿,對嗎?」
「……」
「你是想要我彎腰,還是你媽彎腰給你撿這個梨核?」他越說越上綱上線了。
「……」
「剛才是我收拾的餐桌,讓•保羅的魚刺、骨頭都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小碟子裡面,你擺得旁邊都是……」
我覺得有點煩了,緊著鼻子跟他說:「爹你是不是要去當城管了?」
我爸說:「剛才一對比,我覺得我對你一直以來很疏忽,你的教養比他差很多。」
一般我爸這麼說我的時候,我媽是不讓的,今天她放下電話,幾步走過來幫腔,「嗯,我也這麼覺得,你走道的聲音都比他大。」
這就是我爸認真觀察得出的結論了,我因為教養差被數落了一頓。不過我覺得沒有那麼不安了,雖然沒有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是我爸爸看到了JP身上連我都沒有注意到的優點。
後來我想,可能男人與男人的交往和熟悉並不真的需要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如果能有共同的事情來做,那麼效果一定是更好的。比如女人之間我們一定要有能一起八卦扯淡的閨蜜,但是男人呢,很多鐵哥們兒的交情都是從麻友、球友或者棋友開始的。
所以男朋友或者老公與自己的老爸相處得不是那麼十分融洽的女同學們注意了:與其替他們尋找一個共同的話題,不如給他們安排一點有可能共同感興趣的事情來做。
當然了,比我更早發現這件事情的是JP大哥。
中秋節之後,他很快就開始經常出入我家了。
有一次他帶來了一盒潤滑劑,用細細的導管擠進了我家大門的門鎖裡面,從此我們用鑰匙開門再不會發澀了。
國慶節的時候,給我拾掇完電腦,這個傢伙又把家裡兩個卧室的房門鎖給修好了,他還把我爸爸的工具箱給整理出來,同型號的大釘子用皮筋紮起來,小釘子放在餅乾盒子里……
十月中旬的瀋陽,天氣開始轉冷。愛好文藝的黨政幹部我爸爸和不愛好文藝的法國人JP一直也沒有找到什麼共同的話題,不過他們兩個已經開始一起合作在陽台上面給我家養的烏龜弄一個新窩了。
我覺得好玩,有一天摟著他問:「你怎麼會知道我爸爸也喜歡做零活,他能願意跟你一起做這個呢?」
他想一想說:「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我看到你家有很多開關啊鎖頭啊什麼的要麼纏著膠布,要麼不太好擰,但是工具箱里的東西很齊全。我就想你爸爸可能也喜歡修修弄弄的,但是手藝並不太好,總是用一些臨時性的不漂亮的方式解決問題,所以我想也許我可以幫幫他。」
……
我張著嘴巴看著他:他絕對是個狡猾的傢伙,被觀察的同時也在細緻地觀察著我的家,誰比誰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