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她真誠嗎」?
這讓我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個韓劇,就是那個很有名的《巴黎戀人》。女主角跟大富豪好上了,很多人懷疑她到底是愛他的人,還是愛他的錢,很多人懷疑她「真誠」嗎?
我得說,我是個小心眼而且喜歡錢的人。
誰能不喜歡錢呢?有誰願意一腦袋扎過去,去過清貧的、三餐不濟的日子?除非她自己是神通廣大的田螺姑娘。
那麼我是不是因為他還算過得去的歐元薪水才跟JP談戀愛的?
不,不是這樣的。
那是給他的一個加分點,但是遠不是他的全部。
他媽媽的問題讓我在秋天想起我們共同度過的夏天的日子,他可愛純樸,溫柔而且包容,陪我看中文的電影,雖然小色心無數,但是我沒同意的時候,此人從來不敢逾距半步。
我想那個時候我已經愛上了他。
而之後種種的詢問和調查,都是我在讓自己做好準備,為了一次穩定的戀愛,為了一個更親密的關係。
所以,當他媽媽問他我是否真誠的時候,當她懷疑此事的時候,我的心裡油然產生了反感。
「你媽媽是什麼意思?」通話結束之後我問他,「她在懷疑什麼?」
「她沒有懷疑,她只是關心。」JP說。
「她當然是在懷疑。」我堅持,「她在懷疑我是不是貪圖你的錢財,我是不是想要通過你變成法國人,對不對?」
他看看我,這是我們在一天里第二次爭論這個問題了,「我並不是有錢人,你也不想變成法國人。我們不是早就討論過這個話題了嗎?親愛的,你為什麼不願意把這個電影看完呢?咱們把這個電影看完吧。」
我躺回床上,但是一聲不響。
當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當兩個人爭論事情的時候,一個陰暗邪惡的電影總會將狀態惡化。如果我們兩個看看《劉老根》啊,《BJ單身日記》之類的片子,可能就不會有之後的糾紛了。可是我們在看《罪惡之城》,人物造型醜陋,故事情節扭曲,讓人越來越鬧心。我心裡想著那個充滿著優越感的校長夫人,想著他媽媽的問題,想著JP為她的辯解和維護,心理就不平衡了。我決意做點討厭的事情。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薛靜博。」
「嗯?」
「你回來之後,還沒送過我禮物呢。」
他看著我,也沒什麼表情,「你想要什麼禮物?」
「我找了一個法國男朋友,身上卻連一件奢侈品都沒有,你自己不覺得沒面子嗎?」
「不,我沒有覺得沒面子。我沒有想過這件事情。」JP說。
「那是不對的。」我坐起來,「我要一個好的手袋,我要一個香奈兒,兩萬元左右。我要你給我買。」
他看了看我,然後轉過頭去繼續看電影。
「我跟你說話呢。我跟你要東西呢。」我大聲跟他說。
「是的。我聽見了。」JP說,我從來沒有見他的臉那般嚴肅過,「但是我不會給你買的。因為你並不真的想要。」
我道:「靠!」
然後我從床上蹦起來,穿好衣服和鞋子就走了。房門讓我關得很大聲。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他的電話,讓我給摁掉了。
然後他發了一條簡訊過來,「親愛的Claire,我們明天去逛街,看一看你的手袋,然後去你媽媽家吃飯,好不好?」
我沒回答,乾脆把手機給關機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他的簡訊,「我要去上班了,我昨天睡得不太好,你睡得好嗎?」
我回答,「我睡得很好。」
「我晚上去學校接你,好嗎?」
「學校晚上有安排,抱歉我不能等你了,Jean-Paul。」
「好的。」
我們當天沒見,其實我回家跟我姐吃羊肉串,看韓劇來著。
第三天JP給我打了電話,聲音仍然是又溫和又親昵的,「我昨天自己吃了晚飯,在酒店餐廳吃的,那裡的麵條不好吃,沒有你媽媽做的好吃。」
「哦……這怎麼可能呢?那是大酒店,做的東西可比家裡講究多了。」我不以為然地說。
「……昨天怎麼樣?忙不忙?」
我笑著滿不在乎地說:「還行,不忙,就是同事一起吃頓飯,七點多鐘也就結束了。」
「……你沒來找我,電話也不打?」他似乎有略微的不滿。
如果他不滿,那麼我會高興得很,因為我就是想要他不高興。
「為什麼我每天晚上都要去找你呢?Jean-Paul,我也是有我自己的生活的啊。」我清楚又冷靜地說這句準備好的話,覺得過癮極了,「你總不會認為我所有的生活都要圍繞著你吧?」
「……嗯,那好的,等你有時間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吧。」
「好的。再見。」
那天我又弄了一套日本電視劇的影碟回家,但是具體是什麼片子,我根本就沒有看進去。
第四天沒有簡訊,也沒有電話。
第五天我媽問了:「你怎麼最近回家這麼早啊?讓•保羅怎麼不來家裡玩了?」
「沒事兒,我就是晾他幾天。」
「吵架了?」
「沒算吵。看他不順眼,我不能慣他毛病。」
「他怎麼惹你了?」我媽媽問我。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JP哪裡惹到了我,他也沒跟我說我不愛聽的話啊,他拒絕給我買個香奈兒,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想要啊,我心裡的不痛快都不是他引起來的啊,但是我都發泄在了他的身上。
我說:「其實他也沒怎麼惹到我,就是啊,我就是願意收拾收拾他,我就是願意他因為我難受。他最好為了我垂頭喪氣,他最好為了我哭。媽,我跟你說過沒有?有一次我跟他說,我是結過婚的,他都被我給弄哭了,我覺得可高興了。」
我媽陡地從我旁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從牙縫裡面擠出幾個字,「你有病!」
我們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面。後來的兩三天他都沒有給我簡訊和電話。我的心情經歷了從最初的揚揚得意到後面的惴惴不安。他忽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了,以至於我甚至懷疑這個傢伙是不是已經不聲不響地回法國了。
一個星期以後的白天,我打了一個電話去他的酒店。2203房間並沒有退房,接線員轉過去,這個本該去辦公室上班的傢伙卻在那邊把電話接起來了。
我有點訝異,「JP?」
「是的。」
「你為什麼不去上班?」
「你為什麼打這個電話而不是我的手機?」他不答反問。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經回法國了。」
「沒有,Claire。」他說,聲音囔囔的,「我暫且留在瀋陽生病。」
……
我在五分鐘之後離開自己家,打車直奔商貿酒店。手中的袋子里裝著體溫計、電熱寶還有我媽媽早上做的酸菜豬肉餡的餃子,直到JP把房門打開之前,我腦袋裡面都是空白一片。
這個壯實得像他的屬相一樣的傢伙居然真的生病了,黑眼圈紅鼻子聲音沙啞手腳冰涼,給我開門的時候穿著酒店的大浴袍,我目測一下,他好像肚子都小了。他給我開了門就又回到床上縮在自己的被子里,看著我說:「……你好。」
我洗了手去摸他的額頭,好像不太燒,但是他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我坐在床邊,半天沒動,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張張嘴巴,「感冒了,對不對?吃什麼葯了?」
「阿司匹林,還喝了很多水。」
「不吃消炎藥嗎?」
他搖搖頭。
「我現在去給你買吧,再買些水果怎麼樣?你想吃什麼?這個街區很方便的,我這就去給你買來。」
他從被子裡面伸出手來,將我的手緩緩握住,「我很好,什麼都有,我要吃什麼會告訴你。Claire。謝謝你這麼快就趕來。」
我覺得眼淚一下子就衝到了眼眶裡,我低下頭,撫摸他的手指,「別那麼說。」
「你這個星期是不是事情很多?學校裡面忙吧?」他說。
我搖頭,「沒有。學校裡面沒有事,我不想來找你,是我心裡不舒服,我在跟你發脾氣。」
「……」
「真抱歉。」
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那很好。那樣的話,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並不是因為工作的事情而把我扔在這裡。」
他把被子掀開一點,對我說:「你願不願意上來跟我一起躺一會兒?」
我把外衣脫掉,鑽進他的被窩,他身上是一套深藍色的短絨睡衣褲,越發像一隻胖乎乎的小熊,那是他十七歲時候買的睡衣,他聞起來還是小孩子的味道。我抱住他的腰,臉扣在他的胸口,「我跟你說過沒?除了教書和做翻譯,我還寫小說。」
「是的,我知道。」他親親我的額頭。
「我寫那些談戀愛的故事,我覺得我們的戀愛很奇怪。」
「怎麼了?」
「我們這麼好,怎麼會連一次架都沒有吵過呢?這是不可能的。」
他笑起來,「是的,沒吵過架,真奇怪。」
「所以當我覺得不痛快的時候,我就想跟你滋點兒事……我媽說我有病,哎你說,我是有病不?」
他笑起來,「這不是有病。這樣有點小彆扭,很好玩。」
我聽了也高興了,「真的?你真的這麼想?」
「嗯。是的。」他撥弄著我的頭髮跟我說,「一鍋好湯裡面總要撒點胡椒面兒。」
「你是怎麼感冒的?」
「……前天,我自己走到青年公園,在湖邊坐了一天。」他說。
「……」
「我知道你可能是不高興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又覺得也許你真的是有事情,所以沒有時間來找我?所以我就坐在那裡,直到我身上發冷。」
我抬頭看看他,眼角一邊流淚一邊說:「原來你也這麼會撒胡椒面啊,你太有當言情小說男主角的潛力了。」
他摟著我,「也許是吧。」
我發脾氣,一個星期沒有理他。這個人在公園的湖邊坐了很久,直到自己感冒生病。但是他感謝我能來看他,他摟著我跟我說,我的把戲是一鍋好湯里的胡椒面。他是如此地善待我。
後來過了許久,我在天涯論壇的帖子上面看到一句話:
世上最難之事莫過於有一人溫柔以待。
人世間情愛種種,父母對子女之愛,子女對父母之愛,情人夫妻之間的情愛,或者朋友之間的友愛,或者主人對花鳥貓狗的寵愛,我們終究要怎樣做才能表達出來?
是我們盡自己的全力去給他想要的東西?是我們每日親吻他額頭告訴他心肝我愛你?還是我們用自己的經驗和知識代替他去判斷,讓他遵循我們的意志和道路?
也許是這些,也許這些都不是。
也許還有一個最簡單最淳樸的方式去給他我們的愛情。
那便是溫柔相待。
換句話說,你的耐心,你的溫柔,就是你的愛情。
這是一直溫柔待我的薛靜博先生給我上的一課。在之後的日子裡,當我覺得媽媽的嘮嘮叨叨讓我十分煩躁的時候,當我給解釋爸爸聊天工具的用法數遍他仍然弄錯的時候,當大大小小的學生們問出來的問題讓我覺得簡直是無厘頭的時候,我總會想想JP是怎樣對待我的,於是由己及人,耐下心來,溫柔地對待他們。
世上最難之事莫過於有一人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