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外婚姻的操作手續頗為複雜,除了中國國籍的一方需要出具常規的單身證明之外,外籍的一方需要提供家鄉政府出具的單身證明,經大使館備案轉發才有效。為了JP的這個單身證明,我們可是大費周章。
他的哥哥向他戶口所在的市政廳提出了需要單身證明的申請,市政廳說,您兄弟是單身沒錯,但是我可不能隨便給您開這個單身證明,我們把Chantier先生想要在中國結婚的消息在市政府的公告欄上刊登十天,十天之內本地居民沒人反對Chantier結婚,我們才能出具這個單身證明。
我在中國頗詫異,「哦,你們還有這事兒。」
「對啊,以此防止重婚。」
「就算你沒結婚,如果你有個女朋友,帶個孩子去市政廳所,不同意咱倆結婚,那咱倆是不是就拿不到那個單身證明了?」
「是的。」他說。
「此舉甚妙,應該引進。」
過了幾乎一個多月,終於在確定沒有人反對JP跟我結婚的情況下,市政廳將JP的單身證明,就是巴掌大小的一塊小紙郵到了瀋陽,我們又把這塊巴掌大點的小紙寄去了大使館,等了快半個多月,一個大使館負責民事的先生給我們打了電話,請我們去在北京的大使館會晤一下,了解我們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騙綠卡的交易。
負責接待我們的先生灰頭髮,綠眼睛,讓我跟JP先後進到他的辦公室裡面,依次提問。
他跟我說話的時候,表情頗為嚴肅,我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個挺好玩的電影,叫做《綠卡》。
說一個法國老男人,想要留在紐約生活。為了活得移民資格,他得和一個美國女人假結婚。美國女人能夠同意這個交易也有原因,她想要租一個帶有陽光房的、可以種植很多很多大型綠色植物的公寓,房東要求房客必須是已婚的。一次次的接觸讓浪漫的法國男人和純樸的美國女人真的墜入愛河,可是由於沒有真正地共同生活過,他們在面對移民局的盤問之前,必須像背考試題那樣把對方所有的生活習慣,包括牙刷的顏色、喜歡的電影都背下來。盤問過程本來是成功的,可是在回答一個極為普通的問題的時候,男人下意識地多說了一句:「哎呀,我都背錯了。」而整個穿了幫。
我喜歡這部電影,是因為一來它是由那位溫情又搞笑的大鼻子情聖傑拉德.德帕迪約主演的;二來故事的女主角從來沒有過男朋友,因為信仰的緣故一直是一位處女,可是直到三十多歲仍然從容優雅;還有就是,故事的結局是他們在一起。
當我在腦海裡面回憶這個怪好玩的電影的時候,灰頭髮的先生像每一位公務員一樣嚴肅而且頗有些盛氣凌人。你知道的,法國公務員也是公務員,是公務員就有拿著納稅人的錢還要給納稅人臉色看的通病。
我心裡想:您是沒有必要跟我這樣,我在中國日子過得還行,要不是為了一個男人,真不太稀罕你們那裡。
當然我不能說出來,眼下求人辦事兒,我的笑容很良善。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Chantier先生家裡面幾口人?」
「他住在什麼地方?」
「他有什麼宗教信仰?」
「他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灰頭髮的先生易天上午接待三四對像我們這樣的準備結婚的年輕人,總是做重複的勞動,問一樣的問題,估計他也多少有點心煩,我注意到每次我還沒有回答完畢,他已經開始記錄,並準備下一個問題了。
「您為什麼會愛上chantier先生?」
「因為他溫柔善良……」
「好的,在您的心目里,他最接觸的優點是什麼?」
「……」
說起來,我的脾氣真不算好。當我要讚揚JP,當我準備曆數他那些可愛的優點的時候,忽然被打斷,我的火氣已經有點上來了。我看看灰頭髮先生,「您的問題是……」
「Chantier先生身上最接觸的有點是什麼?」
「那麼您會聽完我的答案再進行下一個嗎?」我問。
我想灰頭髮能夠聽出我的不滿,聳聳肩,權充一個小的抱歉。
我想一想說道:「我的未婚夫,他的身上有許多的閃光點。聰明可愛,彬彬有禮,但是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善良的心地。一個人心好,看到眼裡的,也都是好的東西。」
灰頭髮抬頭看看我,似乎是打算多給我一點時間了,「舉個例子?」
「嗯……因為總是對著電腦工作,我的肩膀和後背有時候很疼。然後我就得去拔火罐,拔得後背都是大大小小的,圓形的深紅色的印記,我讓他看看說:你看,我變成忍者神龜了。Chantier先生看一看對我說:不,你是一個小瓢蟲……」
我說的時候,灰頭髮一直看著我,表情很嚴肅,若有所思。
我覺得他似乎不知道什麼是「拔火罐」,於是跟他解釋道:「您知道拔火罐嗎?就是……」
灰頭髮忽然咧開嘴吧微笑了,「是的,夫人,我知道那種治療方法。我女兒來北京看望我的時候,我也帶她去按摩院做了拔罐,很有效,而且有趣。沒錯,Chantier先生比喻得很對,她也像一個小瓢蟲……」
我也笑起來。
「好吧,夫人,對您的問題提完了,現在我得跟Chantier先生聊一聊了。」
我坐在灰頭髮的辦公室外面等JP的時候,北京城初春的陽光穿過玻璃窗投射到房間裡面來。白色的牆壁上是紅白藍三色國旗,和那個「自由平等博愛」的標語,我想起七年前的夏天,三里屯法國使館院外的這個房間當時是簽證處的辦公地點,我跟著很多像我一樣大小的留學生排了一個早上的隊,然後在一個小的辦公室裡面,結結巴巴地對大鬍子的簽證處處長費老多先生說:「先生,別看我現在口語不怎麼樣,平時我說得可好了。」
「那麼您為什麼今天不在狀態呢?」費老多說。
「因為我serieuse。」我說。
費老多想一想,「小姐,您不是serieuse,您是nerveuse(您不是嚴肅,您是緊張)。」
過了這麼久,我居然又回到這裡了,已經能夠流利地談一些生活的瑣事,證明我的愛情,申請嫁給一個法國男人。
過了一會兒,JP從灰頭髮的辦公室裡面出來了,他謝過那位先生,牽著我的手離開。三里屯大楊樹的枝葉嫩綠嫩綠的,天空碧藍。
「什麼時候他們能給我們開你的單身證明?」
「說要再等兩個星期。」
「問你什麼問題了?」我說。
「就那些話唄。」他還挺不在乎的。
「他問你為什麼會愛上我了嗎?」我說。
「問了。」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因為你法語說得好。」他仰仰頭。
我作勢要打他屁股,JP往前跑了幾步,我再一頭撞過去,被他一把抱住。
「你真是這麼回答的?」我說,「虧我那麼深情地總結你的優點和好處。」
他笑起來,親親我,「我說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愛上你。但是那個人是你,我知道這個就行了。那個人,theone,就是你,不是別人。」
「切,算你會說話。」我說。
後來過了很久,我都在思考這件事兒。我覺得JP那沒有理由的愛情讓我更覺得有安全感,他沒有說我好看,也沒有覺得我聰明,不知道我寫漢字下筆成文,也不太在乎我給什麼政要大人做過翻譯。他眼裡也沒有我的邋邋遢遢、小肚雞腸和詭異計謀。他不太在意我的什麼優點,也沒有我的什麼缺點。所有這些東西就是樹葉身上的紋路,或者瓢蟲身上的圓圈,亂七八糟編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對他來說獨一無二的我。雖然他的愛情聽上去沒有我的那麼精彩,但是這樣也不錯。
辦齊所有的材料,最後終於能夠去位於紅霞賓館的省民政廳涉外婚姻處登記了,我們前前後後已經等了三個多月。期間瀋陽城經過了漫長的冬日,已經春暖花開。
之前的過程我說得明白了嗎?再總結一下:
在所有的材料中,最費事的是JP大哥的單身證明。
我們須得向他戶口所在的市政廳申請,經過十天的公示,無人反對後,市政廳出具單身證明。但是這個文件在中國是沒有效力的。
於是我們要把這個文件呈遞給法國駐華大使館,大使館經過對我們雙方的盤問,確定我們是自願的無不良目的的結合,才會開出被中國政府承認的單身證明。
這樣,我們才能拿著這個文件和其他的一些必要材料去涉外婚姻辦事處登記。
經過煩瑣的手續和漫長的等待,終於我們可以去辦理結婚登記了。
之前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家很小的雲南米線店吃飯。電視上面正在演《奮鬥》,向南和楊曉芸結婚典禮那一段。
我跟他解釋,在中國辦婚禮,有一些很重要的步驟。比如要請夫婦雙方的領導講話:還有婚禮之後就要改口了,稱呼對方的父母為爸爸媽媽;還有出席婚禮的親朋好友要準備紅包給一對新人。
「什麼?」
「明天咱倆就去辦手續了,我再問問你,咱倆去年六月份認識,今年四月份就登記結婚了,你會不會覺得太快了?你要是現在後悔,反正也來得及……」
他看看我,「怎麼,你現在後悔了?」
「我沒有。」
「我也沒有。」他夾了一片雞肉放在我的小碗里,「想到從此以後每天都能跟你一起吃飯睡覺,我都興奮極了。」
我嘻嘻一笑,「我也是。想到以後無論在法國還是中國,我都能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刷你的卡,我都興奮極了。」——
我是受法律保護的分割線——
因為之前準備材料的過程太煩瑣了,在去紅霞賓館辦理結婚手續的過程中,我一直都怕中間會又出什麼紕漏,讓我們再補些什麼文件。可是手續辦得十分順利,交材料照相簽字沒有任何問題。最後證婚人把我們兩個引到一張小合子前,後面是紅彤彤的喜慶的結婚布景,她將一張紙交給我說:「把這個翻譯給他聽。」
上面是中國法律規定的婚姻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包括什麼贍養雙方老人,贍養對方,不離不棄等細節。我一一翻譯過去,JP跟著點頭。見他態度誠懇,我於是加了幾句:「夫妻雙方還應盡量做到對方要求的事情,也盡量不要強求對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情。比如她讓你燒水給她泡腳的時候,你二話不說就得去;他不想做飯的時候,你要麼自己做,要麼叫外賣;特別是不能要求她打掃房間;還有除了她之外,不能再看別的女人,安吉麗娜.朱莉或者斯嘉麗.約翰遜放面前都不行。」
證婚人見我在那裡用法語嘟嘟囔囔的,有點納悶,「……有這麼長嗎?」
JP點點頭,「可以的,我全接受……」然後他把我的手牽起來,看著我的眼睛問道:「所以,Claire,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我說,「Jean-PaulChantier,我願意嫁給你,要記得咱倆結婚的事兒可是我先提出來的啊。」
閃光燈啪的一閃,證婚人宣布:「我代表中國政府宣布你們為合法夫妻。」
幾天後,我們把中方出具的結婚證做了認證,然後郵寄給了法國使館登記。
從此中法兩國各少了一個單身禍害,整個人間多了一對妖艷夫妻!
正所謂:
雄關漫道真如鐵,索女面前只等閑;
搞定法國小精英,慷慨以謝圓明園!
二〇〇八這一年,我剛好二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