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帶著旅行團行到布魯塞爾的時候,有個人給我打了個電話,是公公莫里斯。
「你在布魯塞爾?」他仍然聲如洪鐘。
「對啊。」我說,「Jean-Paul跟你說了?」
「哼,我說,走得夠遠的。」他說。
「遠嗎?你沒來過嗎?」我說。
「我當然去過。切。」他很不屑,「美國非洲大洋洲我都帶著你媽去過。」
「……爸爸你有事沒有?我正帶隊參觀呢。」我說。
「當然有事兒,不然我給你打電話幹什麼?」他還理直氣壯的,「就是,我打算春天的時候去中國玩,你不是也正好回國嗎?你不是說我要是去,你就幫我聯繫,給我當嚮導嗎?我說事不宜遲,你乾脆儘快給我辦手續吧。」
「……好的……」
那天晚上我在電話裡面跟JP說:「我今天琢磨了一天,我好像是被你爸給賺了。」
「怎麼了?關於他去中國旅遊的事兒?」他問,電話那邊傳來寶石遊戲滴滴答答的聲音。
「是啊。」
「不是你總說中國好,主動邀請他的嗎?」他的聲音裡面帶著笑意。
「……是啊……說的就是這件事兒啊。」
自從我來到法國之後,快八十歲的莫里斯對於中國的熱情忽轉直升。每次我去他家的時候,他都能像模像樣地拼讀出來兩個中國地名跟我聊一聊,還總會弄出兩個聽上去像是挺內行的問題來。
「我說,Claire,西安的麵食真的就那麼好吃嗎?」
「這個,周庄比起烏鎮來,哪個更好看呢?」
「話說,親愛的Claire,難道萬里長城真的就那麼壯觀嗎?」
這樣的問題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能跟我提上幾個。
我想大多數人的腦袋裡都有一個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網路上到處都是婆婆來了,公公來了之後,給兒媳婦添亂的精彩掌故,當我略微發覺莫里斯流露出來去中國的意圖之後,為了不給自己增添麻煩,我總會降低一下他的興趣。
「嗯,都說西安的麵食好吃,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兒吧……」
「周庄和烏鎮?嗨,還不就是水多,估計沒威尼斯好看。你不是不喜歡水嗎?」
「萬里長城啊?我小時候去過一次,牆唄,大牆,連成串。」
說到這裡,莫里斯就會試探著對我說:「哎,你說,我去你們那兒看看不?」
我看看他,很有保留地,「你想去啊?去唄……去也行……」
這時候他就笑了,「哎呀,我開玩笑呢,我啊,我太老了,要是五年以前,我可能還試一試。」
這就讓我心裡一松:嗨,這老頭兒無非也就說一說,不是真的想去。我的警惕性就是這樣被麻痹的。
當他再問起我中國哪裡好玩,哪裡名勝的時候,我就跟他胡吹一頓,並表示如果他去我一定好好安排。我心裡想: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想去,我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會找什麼麻煩,我幹嗎不好好吹噓一下自己國家的美景,再虛偽地展示一下自己的熱情好客?
結果終於有一天老頭兒抓住了我的口實,決定去中國旅遊了,順便會晤一下熊貓,圓一下自己兒時的夢想……
我在電話裡面跟JP說:「你說,你爸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怕我不夠熱情,不願意邀請他去,就故意幾次三番地說這事兒,還裝得像是挺不願意來似的,把我給麻痹了……」
JP不樂意了,「原來你不是真的想要邀請爸爸去中國玩啊?」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連忙說,「我跟他說讓他去中國,也就是客氣一下。其實我是怕事兒多,我跟你爸總抬扛,你沒注意嗎?這下他來中國了,玩一個多月,我們倆還不得吵翻天啊?」
「吵唄。」JP說。
「什麼?」
「別把我卷進去就行。」他說。
我笑起來。
「我爸就那樣。」JP說,「他拿你開玩笑,你就拿他開玩笑;他跟你抬杠,你就跟他抬杠。別害怕。」
——這是什麼兒子啊?
「既然他要去,那麼我就好好準備手續和旅行線路吧。可是到了中國,一切得聽我的。」我說,「你跟你爸得明確這一點。」
「這個,不如你自己跟他明確吧。」
後來,在我帶莫里斯辦理去中國旅行的手續的過程中,這個老頭子的態度非常好非常聽話,待到他拿到機票,一切就緒,馬上就要上飛機之前,我跟他說:「爸,去了中國,怎麼玩,每天什麼安排,我說你必須都得聽我的,同意不?」
他冷笑一聲,「哼,再說吧。」
不出所料,接下來的春天,在中國的旅行,我跟莫里斯,在北京因為中國人開的旅店好還是法國人開的旅店好而抬杠;在西安因為去西大街吃小吃還是去老薛家吃羊肉泡饃爭論;在陽朔因為吃炒田螺運是田螺釀意見不同而幾乎有一晚上沒說話;到了蘇州因為找不到絲綢博物館又打了一架……
有一天在陽朔,JP在賓館裡面睡覺,我帶著莫里斯騎著自行車去郵局給他的老夥伴們郵寄明信片。我說郵票應該用膠水來粘,他說膠水粘不往,用舌頭舔一下就行,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因為桌子旁邊擺著一小盆用來粘郵票的水。就因為這個,他跟我絮叨了十多分鐘,一直在說他自己多有理,而我多麼不在行,我真是聽得耳朵都痒痒了,最後我拍著他的肩膀說:「爸,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他眼皮都沒抬,繼續在那裡貼郵票。
「我說,媽媽和JP人都不錯,你怎麼,」我說,「你怎麼能這麼事兒腦袋呢?」
他聽了一愣,然後忽然眉開眼笑,摟著我說:「是嗎?真是這麼覺得的?太是家裡人了,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說的,都說我事兒……可是我看啊,咱倆其實差不多,你也是個事兒腦袋……」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後來我媽媽跟我說:「別跟你的公公較勁了,他說什麼、做什麼就按他的意思辦唄。八十歲的人,要是不喜吹你,不喜歡中國,為什麼大老遠地跑來這裡玩?」
直到現在,每次我跟莫里斯抬杠之前,我總要想想我媽跟我說的這句話,可是我發現在這個又事兒又絮叨的老頭兒面前,我很難管得住同樣不那麼隨和的自己。另一方面,每當我們又杠起來的時候,婆婆和JP總能做到無動於衷,置身事外……
我想,我跟公公莫里斯,恐怕得永遠這麼杠下去了,反正,杠杠更健康。
我們且再回到二OO八年的冬天,聖誕節之前,在外工作的我終於在里昂送走了國內來的考察團,下午回到旅館,忽然發現自己有點發燒,肌肉酸疼。
要不怎麼說人就是不能不工作,身體倦怠了就特別容易生病。這才幹了幾天的活兒啊,我還出狀況了。
我一邊在藥店買葯一邊拿著電話跟JP說:「錢錢到手了,兩千多塊呢。我送你個小禮物怎樣?」
他笑起來,「那麼辛苦賺的,自己留著玩吧。」
藥店的服務員說:「對不起,小姐。治療感冒發燒的消炎藥必須有處方才能賣,要不您來點阿司匹林吧?」
我說:「行啊,來個橘子味的泡騰片。」
JP說:「你在哪裡啊?是不是病了?」
「沒啊,壯著呢,在街上玩呢。」
「快回旅館吧,明早上的客車可別誤了。」
「嗯。」我說,「你晚上吃什麼?」
「我媽做的湯和炒蛋。」
「想我不?」我說。
「嗯。」他對著電話,聲音低低的,「特想,想得胃都疼。」
「你胃疼不是因為想念我做的菜吧?」
他在另一端笑起來,「我親愛的,你做的菜也是你啊。」
我發燒了,可是一樣的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我吃了阿司匹林,然後捂在被子裡面看電視。身上很不舒服。但是精神是十分愉快的,身邊有自己賺的錢錢,明天回家就可以見到久違的我親愛的JP,我覺得這兩樣就是生活的真諦,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在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睡的狀態中,我好像聽到門鈴在響。
我愣了一下,門鈴又響了。
我起來哆哆嗦嗦地去開門之前跟自己說,這個不可能是JP,JP不是這麼形式主義的人。
可是打開門,不是他還是誰?一個大腦門,藍眼睛,紅彤彤的臉,夾克衫的肩膀上落著點小雪,手裡面是個紙袋子。我昏昏沉沉地接過來往裡面一看:是他媽媽家的蘋果和梨子,塑料飯盒裡是炒雞蛋,上面還有幾盒治感冒的藥物。
我沙啞著嗓子說「三個小時,你開車過來的啊?」
「是啊。」他說。
「這個啊,這是言情小說裡面很俗套的橋段。」我慢慢地說。
他走過來,把我輕輕抱住,「哦,原來是這樣啊。可惜我不是個小說家,我只是個有些擔心的丈夫。」
旅館的走廊里回蕩著輕輕的歡快的聖誕歌曲,JP身上的味道,是暖呼呼的桃子的香氣,像我最初見到他時的一樣,像年少的我在知道一個女孩總會結婚之後就為自己夢想的一樣。